《傲寒之骨》项云鹤

19、长兄

　　也难怪秦宗厚与莫横清闲聊时说如今码头的生意不好做。
　　这边广州烧船劫货事件不断，那边运往上海码头的一船货物又被英国佬扣住，说是那座码头仓库已经被轮船招商局抵押给汇丰银行。跟船的管事四处协商无果，还被以扰乱工商秩序的名头扣住，秦宗厚只得暂且把广州的事按下，连夜赶往上海。

　　将秦宗厚送到火车站时夜已深，闻诀只能跟着秦云山上了秦镜海的车，去秦府上先宿一夜。
　　秦镜海坐在前座，能从后视镜里看到闻诀挤着车门，不动声色地与秦云山之间拉开一人的距离。
　　秦云山支着下巴靠在车窗边，偶尔瞥一眼闻诀，闻诀又假装不经意地从后视镜反光里好奇地观察着秦镜海。

　　直到秦镜海冲着反光镜勾唇一笑，闻诀才明白过来自己的小动作早就被发现了。
　　秦镜海突然说道，“一直在看我？”
　　“……”这话头儿明显是冲着闻诀去的，闻诀被问得一阵尴尬，不知该如何解释，眼神飘忽两下，下意识地落到秦云山身上寻求庇护，哪知道秦云山正望着窗外夜色恰巧没看他。

　　“闻诀？”秦镜海又道。
　　“是我。”闻诀回神，连忙答道。
　　“我当然知道是你。府中上下都认你做半个小少爷，我怎么会不知道你。”镜中的秦镜海温和地一笑，“倒是我十年极少归家，几乎快被剔出家门，府中只有徐伯一个尚还认得我。你一直盯着我看，可看出我是谁？”
　　闻诀知他在调侃自己，点点头，拉长了声调道，“面貌相近，气质相似——想认不出来都难。”
　　秦镜的声音听起来似笑非笑，“那你喊云山一声师兄，可知道该喊我什么？”
　　闻诀下意识回道，“大哥？”秦云山听见冷不丁瞥了他一眼，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得闻诀直打了一个寒颤。
　　“喊大哥也没错，”秦镜海一挑眉，轻笑道，“喊声师兄也无不可。”

　　闻诀一愣，一脸不敢置信，正想再多问一句，车到秦府，徐伯正候在门口。
　　“大少爷，二少爷回来啦，阿诀也在。”徐伯立刻迎了上来，“兴民刚来过，说运到上海的货和人都出了事儿，老爷已经赶过去，他来替老爷收拾了一些物件也奔着上海去了。我估摸着你们也快回来，就在这里候着，西堤码头那边的事可解决了？”
　　秦镜海摇摇头，“进去说。”

　　徐伯早就让人备好了姜茶，等三人刚坐下就端上来要他们驱驱江边的寒气。
　　“刚听兴民回来的时候说，船上的货被烧去七八，人也非死即伤。”
　　“面目全非，血肉模糊。”闻诀补充道。
　　秦镜海点点头，“这伙儿盗匪来得快，走得快，下手狠，等到追击的时候早就没影了，显然是有备而来，钻了空子。”
　　徐伯接道，“去年年底到今年初那阵子盗匪确实猖獗，自打沿江商船联防以来已经很少见这样严重的情况。”
　　秦云山抿了口茶，眯了眯眼说道，“偏偏这样恶劣的事件让魏德诚赶上了，还妄图借口带他那几百艘船挤进西江联防。他的商船一旦下了水，就没有再上岸的可能。”
　　徐伯皱了皱眉，“老爷猜的没错？”
　　秦镜海扯了扯嘴角，“如果不是准确知道这所商船入港的时间，什么样的强盗能在港口前避开巡逻船，拦截这么大货船还逃之夭夭。是不是贼喊捉贼不知道，魏德诚想要趁火打劫，挤进广东商航肯定不假。”

　　闻诀不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这会儿才算反应过来。想到码头上那一具具血肉糜烂的尸体，那一条条牵系着一家老小的性命，可能就在野心与利益中无辜断送，闻诀瞪大眼睛道，“魏老板口口声声要抓那些土匪……他自己才是真正的大土匪？”
　　秦云山瞥了闻诀一眼以示安抚，微笑着岔开话题，“说对了，加蜜。”
　　秦镜海：“？？？”
　　秦镜海有些疑惑，徐伯却是明白的，闻诀喜欢往姜茶里面加蜜糖和枸杞。他本没想到闻诀会一起回来才没想到，经秦云山这么一说，立马笑眯眯地嘱咐人去新煮了加蜜的端上来，热乎乎一碗塞在闻诀手里。
　　秦镜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佯装正色道：“哦。”
　　“……”闻诀赌气捧着个茶碗发愣，不去看两姓秦的。

　　秦云山听着他咕咚咕咚喝茶，心里有些好笑，面上却一本正经地看向秦镜海，“江匪一日不剿尽，魏德诚就一日不肯消停，你打算怎么让他闭口？”
　　“斩断源头。”秦镜海道，“大部分盗匪都是从黔桂军阀嘴里抠了枪械，源源不绝跟流进西江里想要发财的，这帮人武器多，戾气重，所以连通黔江浔江两段的入口必须锁住，每一艘入西江的船都要仔细盘查。现在西江段珠江段反而缺少巡逻船，如果有人有心要煽动西江内患，劫船事故怕是要反复……”
　　“你已经调船东返了？”秦云山打断他，“那些盗匪本不是逃兵团伙就是军阀手下，最不怕中央立威，湘黔少了把守，他们大举趁虚而入怎么办？”
　　秦镜海十指交扣在胸前，缓缓道，“进了西江的匪船想要兴风作浪，也只能是困兽斗。”
　　闻诀点头，“厉害厉害，加蜜。”
　　秦镜海毫不留情地点破，“女孩子的做派，我不加。”
　　闻诀鼻子一皱，瞪圆双眼。
　　秦镜海慢腾腾道，“不服气，要不要打一场？”
　　本来闻诀就一直在好奇秦镜海这个“师兄”是不是货真价实，有机会实打实地切磋当然不会拒绝。

　　夜空寂寂，星辰点点。
　　秦镜海将西装外套脱了立在闻诀三丈外，白色的衬衣塞在西装裤里，衬出一双有力的长腿。闻诀活动了一下脚腕，有点开始相信这是惊回门出来的腿。
　　秦镜海甩了甩头，朝闻诀笑道，“来吧。”

　　闻诀脚下发力，一个闪身已到秦镜海身前，先出三成力扫腿去攻秦镜海的下盘，探探他的底子。
　　秦镜海向后退开三步，抬腿格挡住闻诀的攻势。
　　“叮。”一声响。
　　“……”倒不是两人腿骨碰撞，而是闻诀腰间的铃铛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闻诀想起晚上才被秦云山通了眼儿的铃铛，不由得老脸一红，失神的瞬间已经被秦镜海连拆三招，心中也不由得暗自感叹，秦镜海的下盘稳如磐石，双腿快而猛，功力扎实的确像是莫横清指点出来的徒弟。

　　“在想什么？”秦镜海可没给他这个害羞的功夫，抓住机会立刻转守为攻，腿如弹射之势招招侧向闻诀的死角，逼得闻诀躲闪间不停回身，随着腰间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打着圈儿像个小陀螺。

　　闻诀急于摆脱这个窘境，向后一个大翻身，单手撑地，空腿蹬天直往秦镜海胸口踢去破他的脚法。另一只手还捂向自己腰间，堵住那铃铛的碎嘴。
　　如此破绽百出的招式也亏得闻诀不怕丢他师父的人敢耍出来。

　　秦镜海忍不住带笑，身子往后一仰就握住了闻诀的脚踝，拎住闻诀的腿抖了两下，闻诀手心里的铃铛又“叮当”响了两下。
　　闻诀怒目瞪向秦云山，身子一轻，已经被甩出去了。
　　秦镜海拍拍手，笑道，“好功夫。”

　　闻诀虽然不是争强好胜之人，但也觉得太窝囊，解下铃铛就要再打过，秦云山却已经脱下了西装，将西装外套和那两根堵铃铛眼的布条塞在闻诀手里，似笑非笑道，“堵上吧。”

　　闻诀还想再反驳，徐伯走过来接过他手中的衣服，他也不知在心虚些什么，赶紧把布条往铃铛里塞，生怕被看去。
　　秦云山和秦镜海打起来，闻诀才知道秦镜海刚刚是留足了情面的。
　　他下半身的功夫十足是惊回门的腿功，拳法却似乎是西洋拳法，既刚又猛，更兼他军旅出身，出手立断果决，秦云山在他手下一时半会儿也讨不得好。

　　闻诀把铃铛塞严实了，重新系好，徐伯见他坐在风头里，虽然不见得会冷，还是拿了壶热茶来。
　　秦镜海卖了个破绽，趁着秦云山近身，抬手一肘顶在他腹部。
　　“大少爷和二少爷小时候感情很好。”徐伯温言说道。
　　秦云山也不肯就此吃亏，颇懂得兄友弟恭之道，边防边往后拉开距离，凌空腾起一脚踹在秦镜海胸口。
　　“嗯。”闻诀点点头，“看得出来。”
　　“小时候大少爷还牵着二少爷到处跑，大少爷出国时自己也还是小孩儿，后来十多年兄弟也见面不多。”徐伯笑道，“再到如今好好相聚时，竟已都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
　　兄弟相聚，不见得和姐妹似得叠手相执，腻腻歪歪叫几声哥哥弟弟。话既然说不多，架倒是可以打得。

　　空地上两人已经相互拆了百八十招，秦镜海功夫不弱，但更多是搏命的手段，两人交手时间一长，反而渐渐落在下风，被秦云山一拳擦过脸颊，堪堪避过。
　　秦镜海抬手抹过火辣辣的脸颊，扯起嘴角低声道：“再来。”

　　闻诀又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问徐伯，“大哥也跟着师父学过武么？”
　　“学过的。”徐伯点点头，“说起来，大少爷还是莫师父带的第一个弟子。”
　　闻诀有点惊讶。
　　徐伯见他这幅表情，嘴括边的笑纹陷得更深了，“那时候夫人还在，是夫人送大少爷学的武，学了也有三五年，只是没有待在莫师父身边，也许如心小时候见过大少爷，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

　　闻诀依稀记得秦云山说过，他的母亲也和师门有一些渊源，只是因为秦宗厚当日离开惊回门时并不愉快，所以极少提起，再加上秦云山母亲走得早，他关于母亲的记忆很薄弱，也全不了解当日的种种。

　　那边两人终于打了个过瘾，大汗淋漓地停了手。
　　闻诀给秦云山倒了杯茶，刚要递到他手边，想想又不对，拐了个弯塞进了秦镜海手里。
　　秦镜海自然是笑纳，边喝着茶水边和秦云山说了几句训练联防商船的事儿。两人实在是累了，这才摆摆手，“都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