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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喧哗与骚动 ...

  •   “人是不断消失在过去的日子里的。”
      我在写我某篇小说的时候,对着空白的word文档熬了半天才炼出这句话,当时觉得自己真他×的有文采。事后才发现,这句话早在100年前就被川端康成老先生写过了。不情不愿,在刊登的时候我只能给这句句子打上了个引用的脚注。
      但这句句子对我而言,却依旧疼痛得真实而切肤。
      周泽楷在我的记忆中,原本只是一张虚无缥缈的纸片——充其量是比起别的人更加漂亮些的纸片。在与他共行的岁月中,他一点点变得饱满而立体,有血有肉。然而如今我们分离的岁月已经远远超过了同行的年岁,那段过去的日子愈发渺远——他的身影便又慢慢地变得单薄透明,如今简直是要消失不见了。

      我总是试图写一篇关于我和他的故事。作为一个半吊子的青年作家,我总希望我们能有一个惊天动地或惊心动魄的开始——最好是天雨粟,鬼夜哭,思念漫太古。然而回忆对我很残酷,我只记得我们相逢的第一天,平淡得就仿佛一杯凉白开。
      2013年9月1日,我在启中三楼六(6)班的教室里第一次看见他。那正是秋老虎的天气,热得人心惶惶,电风扇在我们头顶徒劳地旋转,我却依旧汗流浃背。薄薄的衬衫贴在背上,看得出文胸的形状。我抬眼,看见一个离我两排远的高个小男生,竟然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一点汗也没出,牛皮。
      事实就是这样,我们的初相遇没有戏剧化的天崩地裂,只有晚夏的汗臭味和头顶风扇的吱呀声响。他也没惊艳到让我一见钟情以身相许的地步——我爷爷说,长得好看的男人都不可靠的。我看过我爷爷年轻时的照片,确信这是他的亲身体会,所以我一直对此坚信不疑。
      开学未满一个月,周泽楷这个名字便在年级里传得风风雨雨;在迎来第一次期中考试之前,我们班级里已经有一半的女生暗恋过他了;六年级上学期的期末考试结束后,这个暗恋的范围扩展到了整个年级。那天我领完了成绩单,正要上教学楼顶层参加管乐队的训练,便听见两个八年级的学姐在楼道里讨论:“你知不知道六年级那个叫周泽楷的男生?”
      一开始我对此颇为嗤之以鼻。那时我作为班级里的学委兼数学课代表,对异性的审美标准仍然停留在小学时代:一看成绩,二看干部职位。周泽楷除了计算机以外的科目成绩都中不溜秋,也没在学校班级里担任个一官半职。落在当时骄矜的我眼中,自然只是个看不太上眼的“普通同学”。
      那时我也曾有过喜欢的人,是我们教室对面七(3)班的体育委员,还是他们班的数学课代表。他姓朱,我叫他朱学长。作为分享着同一位数学老师的两个班级,我们两个课代表自然有过一番你来我往。偶尔在走廊上遇见,倒也算个点头之交。我记得他笑起来很斯文儒雅,打篮球的模样却很帅。上课的时候总是会露出异常认真专注的神情,什么难题都难不倒他——当然,后面两句话是我想象出来的。
      这段单方面的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那年期末考他没考好,没拿到年级前十的奖学金。我还在路过他们班门口时听见他站在讲台上举着扫把,用开玩笑的语气大声对他的同学说:“×××,我×你妈!”
      我在那一瞬间就对这个人死了心。后来再遇到这个人,心中除却了我为他添加的种种光环,我才看清,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初中男生,不过芸芸众生中平平无奇的一个罢了。是我自说自话在心里赋予了他一个太美好的人物形象,而他承载不起我的想象。这又能怪谁?
      但我对周泽楷从没抱过期望,所以,竟也从未有过失望。
      他进入初中后两次大考都和他平时一样考得中不溜秋。这无损于女孩们对他的偏爱,却让他的妈妈着了急。周泽楷自己虽然是个不声不响的文静男生,但他妈妈却是个直脾气的爽气女人。周泽楷的成绩排名不如她意,她便心急火燎地在第一次家长会上向班主任要求给他换一个“风水好点”的座位,找个好同学帮忙拉拉成绩。于是第二个学期一开初,周泽楷便坐到了我的身边。
      我不是班级里成绩最好的,但却是成绩好的人里心思最不活络的——至少是对于周泽楷的心思最不活络的。成绩最好的两个女生对周泽楷的那点小小心思连我都看得出来,何况是老奸巨猾的班主任。
      原本我们教室的六排座位是各自分开、各自独立的,但恰巧第二学期的第一天,九年级的一位语文高级教师借我们班录了节作文公开课,为了讨论方便我们便把座位两排两排地拼了起来,后来倒也再没想起恢复。周泽楷从那之后便成了我的同桌。后来三年半也没再变过。
      他搬到我身边的第一天,我才第一次注意到他写的字。黑色的水笔墨水饱满,他的字是那种小学老师最喜欢的方正浑圆,“周泽楷”三个字,写得端端正正,比我还工整。这倒有些出乎我意料之外,我还以为他的字会和我爷爷一样,是“漂亮男人”一贯的飘逸潇洒。
      我看他从包里掏出了一本厚书塞进台板里,那本书不是我们的教材。
      那种来自语文年级第一的优等生的骄矜又让我忍不住开了口,我问他:“你这是本什么书?”
      这是我能记起的、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微微一愣,然后快速垂下了眼睑,脸微微红了。他从台板里重新抽出了那本厚书,递到了我的面前。黑色的封面上“喧哗与骚动”五个白色的宋体字尤为显眼,书脊上贴着社区图书馆的标签。
      是本正经书。还是我没看过的正经书。
      这个发现让我忍不住在心中警铃大作,我状若无意地翻开书本看了几页,密密麻麻的字晃得我头晕。我一本正经地还给他,问:“你也看这种书呀?”
      周泽楷点点头,十分腼腆地回答:“别人借的。”
      我点头,倒也没对这句话中的“别人”产生什么兴趣。只是语文成绩远不如我的周泽楷居然在看我都没碰过的正经书——这个发现始终像一个阴影,一整个上午都在我的心中萦绕不去。
      幸好,这个阴影也没有维持太久。在下午的作文公开课上,我们同桌交换批改作文,题目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
      战战兢兢地拿到他的作文本,在打开的一瞬间,我松了口气。
      ——他写的那本书是《男生贾里》。
      而我写的是路易莎·梅·奥尔科特的《小妇人》。
      那天放学后,我也跑去了学校图书馆,寻寻觅觅了半天才找到了一本上世纪90年代的《喧哗与骚动》。纸张都已经微微泛黄,翻阅起来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颇费了一些力气才看完了那本书,没看懂,但有一句话却长久地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仿佛我们的故事从一开始便已被这句话注定了结局——“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喧哗与骚动,但其实并无任何意义。”

      周泽楷台板里每过一段时间便会换一本书,每一本都贴着社区图书馆的标签。我在他的台板里看到过我喜欢的《简·爱》、《呼啸山庄》、《艾格尼丝·格雷》,却从来没出现过类似他喜欢的《男生贾里》一样的少儿读物。这又始终使我觉得是个威胁。于是我无意中也将周泽楷当成了一个学习上的假想敌,他看什么,我便跟着看。每每发下语文试卷,我总要先偷瞄一眼看看他是不是超过了我。
      我当然知道周泽楷单论语文是考不过我的,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段时间究竟在折腾着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在那之后的十年我都在折腾着什么。可能我与周泽楷相关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是我的自我折腾。
      坐在我前座的男生是我们班的数学第一,然而他也只是数学好,其他课业跟周泽楷一样中不溜秋——甚至还不如他。但却总爱标榜自己对文史颇有见地,总是在课间转过头来,对我和周泽楷自我介绍:“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郑名希声,小名象象,取自《道德经》‘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意,是不是超有文化的?”
      我和周泽楷当然都知道他姓啥叫啥,所以每次我们都不理他。但他依旧乐此不疲。
      比起和我聊语文历史,他更喜欢在言语上调戏周泽楷。在他们的交谈(或者也可以理解成郑希声单方面的自言自语)中,我知道他们自小学时便是同班同学。郑希声有时会聊起一个他们小学时代共同的好友,郑希声尊称她为“林大队长”。
      一天,郑希声转过头来,忽然问周泽楷:“你还和林大队长有联系啊?”
      周泽楷微微一愣,犹豫地点点头:“嗯。”
      郑希声忽然笑得有些微妙,他转过脸,对我说:“学委,你管管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需要一个混不相干的初中学委涉足管理,我压根就不知道那位大队长姓甚名谁。但我只记得,在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周泽楷他虽然仍然是半垂着眼睑,但嘴角却微微地扬了起来,笑了。
      我也是那一天才发现,他笑起来的样子是那么好看,甚至好看到足以让我忘记爷爷的劝告,足以让我一见钟情深陷其中,足以在我心里掀起一番喧哗与骚动。
      当郑希声转过头去后,我看见,周泽楷他伸出手,从台板里摸出了那一本借来的名著,他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那本书封上翻起的边角,笑得更深了一些。
      他是从那一天开始在我心中变得饱满起来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喧哗与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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