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福传》澹容

94、第 94 章

　　果不其然，这日午后，大雨戛然而止，零星雨水浅浅敲打着檐下八宝纹的素瓷铃铛，几只雀鸟啾啾鸣叫，更显寂寥。
　　我再一次来到芍药院时，姬明丹已经能够下地行走。
　　她披着薄薄的绸缎披风坐在房中等待，苍白的脸色即使用了上好的胭脂水粉亦无法掩盖。但她比我心急，见我进来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九公子筹谋之事可有把握？”
　　“一半的一半罢。世间之事何来十全十美，眼下就有五分都足够了。”我坐下来安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姬阁主不必为此烦忧。”
　　姬明丹本就智计过人，关心则乱才有些顾虑重重，经我劝说，当下冷静了许多，点头沉吟道：“杨珉之这个名字我仿佛从前听说过，可一时总想不起来……也罢，九公子所言极是，无论如何，都该赌一赌。我既答应过君上，便不会让九公子涉身险地，到时候怎么也能护得住公子的。”
　　我亦不客套，含笑应允，让她斗志昂扬总比一个人胡思乱想得好。何况只有一个杨珉之确实不够，此次能否全身而退，还要倚仗姬明丹的本事了。
　　男女有别，我不敢在芍药院逗留太久，稍稍小坐片刻就起身告辞。

　　“主子真要如此做？若公子提前赶回来，也许不必兵行险招。”濛濛忧心道。
　　我摇头道：“等七哥回来，只怕木已成舟。”
　　我等不到那时，郑济他们亦没有那么久的耐性。从这帮人最近几日的行为举止来看，他们明显盯上了关雎院的财富与珍宝。关雎院里有几代棠棣馆主数十年的积累，随便一件玩器都价值千金，引人垂涎亦在情理之中。
　　只可惜这帮人出现的时机不对，百里炽繁未至，延湛又在外头，姬明丹纵然有心亦无力，只能按我的计划一步步行事了。
　　正院的主卧房里有一条密道通往沂山脚下，想要离开并非难事。可如此一来，整个关雎院里的仆人、有关棠棣馆的种种，却会暴露光天化日之下。
　　这样的后果是我不想看到的。
　　倒不如将计就计，借着郑济之手，把与关雎院相关的一切悄无声息地抹去。
　　姬明丹身为水阁阁主，自然有与延湛联络的秘密方式。一方面姬明丹赶紧给延湛送信，一方面我以修缮院落的名义，将萱堂、桂院以外的仆人婢女集中在一起，慢慢转移到正院来。
　　这场布局最关键的时刻还在今晚。
　　只要郑济等人动手，我们即刻兵分两路，濛濛、浅浅带领下人们从密道逃走，姬明丹则易容成浅浅的容貌，装成受伤的婢女前去桂院搬救兵，让杨珉之来正院救人。
　　杨珉之若前来相救，关雎院被奸人劫掠的事情自然就有了人证，即使日后郑济等人逃脱了亦摆脱不了强盗的恶名；若他坐视不理，袖手旁观，以姬明丹的实力，带着我逃离沂山亦轻而易举。
　　无论何种情形，我都会命人在各处点火，尤其是正院。只要关雎院被火灾夷为平地，化为乌有，今晚的真相如何，便只有我一人知晓。
　　杀人放火，素来是强盗行径，混乱之时最好摸鱼，到时不会有人在意深山里一场大火的真相。
　　想必延湛就算知道了此事也会同我一般，做出相似的选择。
　　我站在寒凉的风中深深呼吸。早春的风微凉，微涩，是山林间草木萌发的朴实气息，令人陶醉。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风高放火天，月黑杀人夜。
　　而今晚恰好两者兼备，风高，月黑，正适合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用晚膳时，我特意多吃了些，以准备应付今晚的风波。
　　我一口气吃完了一碟双麻酥饼、一碟千层油糕，连忙换消食的普洱茶解腻，濛濛、浅浅有些心神不定，我捧着茶碗笑她们两个沉不住气。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做贼的都不急，你们急什么？且把心收回肚子罢，先去休息休息，估计得等到夜半才会有动静呢。”
　　二人无法，亦无计可施，只得从了我，退下去在正堂门外小憩。
　　我亦毫无睡意，外衣也不脱，歪在床上默默捻着脖子上的迦南香珠串。
　　为了制造正院里的人已经歇下了的假象，正院各处的灯火全数熄灭，我的床边只留一盏青铜雁鱼灯，浸了油的灯芯静静燃烧着，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缓慢而坚定地，一寸一寸地消耗着这个不眠之夜的光阴。
　　哺时、日入、人定、中夜，等待的时候总觉得每一刻钟都过得极为煎熬，我坚持了两三个时辰便撑不住，上下眼皮直打架，仅靠最后一丝理智勉强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直恨不能立马倒头舒舒服服睡上一宿，半梦半醒间，我忽然听到了几声划破夜空的惨叫。
　　像人濒死前的挣扎，又像用生命发出的警示。
　　——————来了！
　　我猛然翻身坐起，低喝一声：“进来！”
　　早已蓄势待发的濛濛、浅浅推门而入，面上均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密道修在主卧室的床榻下，一个既俗套又普通的地方。
　　那些婢女仆人们被人从睡梦中叫醒，懵懵懂懂地在濛濛的带领下一个接一个地踏入密道，我掉头看向浅浅，她已易容成了姬明丹的模样，与平日的清丽秀致殊为不符。“准备好了么？”
　　浅浅要做的事情不适合用自己的面孔，与姬明丹换脸这一招还是姬明丹想出来的。她肃然点头，又催促我道：“一切都准备妥当。主子快点进密道里去，莫要被他们发现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再等一等，时机未到，不能让他们发现正院有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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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因审核不通过，第九十三章放在这里。
“娉婷扬袖舞，阿那曲身轻。
照灼兰光在，容冶春风生。
阿那曜姿舞，透迤唱新歌。
翠衣发华洛，回情一见过。”
……
关雎院久违地热闹起来，飞觥献斝，清歌妙舞，令人目不暇接。
醇酒，美人，素来是拉拢男人之间关系促进感情的最佳方式。来自西域的葡萄美酒盛在薄如蝉翼的琉璃盏里，隐隐漾着红宝石的光泽，芳香醇厚，即使无人劝酒，也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喝下一盏又一盏。
杨珉之坐在席上，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笑语晏晏地与那位郑姓商人攀谈，觥筹交错之间，已然喝了不少，却面色如常，笑声不断。
我坐在上首，意兴阑珊地转动着酒杯，里面盛着清淡的果酒。我浅尝辄止，时不时抬眼，不动声色地打量那位郑姓商人和他的同伴。
这几人肤色黝黑，手脚粗大，脸上皱纹叠生，比实际年龄更显老态。衣着打扮十分奢华，行为举止却着实称不上斯文，几盏美酒下肚，纷纷挽起衣袖猜拳行酒令，吆五喝六的，颇为聒噪。
为首之人自称郑济，比同伴们克制得多，笑眯眯地与杨珉之碰杯对饮，时不时为场上的歌舞击节叫好。他摇头晃脑地，看似陶醉其中，可一双狭长的眼睛在掠过正堂的种种陈设时，迅速流露出一丝精光，转瞬即逝。
途径此地的商人……呵。
我冷眼看着郑济与杨珉之说起了各自的见闻，杨珉之还罢了，郑济说的大都是刺桐、泉南等地的风俗民情。我听着听着，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这几人黝黑的皮肤，莫非这一行人是从南海那边过来的？
酒酣耳熟之际，郑济突然站起来，冲我拱手笑道：“雨天登门，实属冒犯。姬君的盛情款待，郑某感激不尽，在下头一回来到西川，一时仓促未能准备表礼，唯有珍珠一匣，以表寸心。”
他身旁之人立即起身，双手举起一个小小的黑漆描金匣子。
婢女接过，在我面前打开，满满一匣的珍珠，珠光莹润，圆滑饱满，虽比不得内廷司进贡的海珠，已经是难得的上品了。
如此阔绰，出手便是一匣南海珍珠，真真不是一般的大方。
我挑了挑眉，以目示意濛濛收下，含笑道：“先生毋须这般多礼，山中寂寥，我还嫌这宅院太冷清了，先生不妨盘桓几日，好好在此游玩一番。”
郑济又是一番推辞，但却不过我的坚持，只好点头应下。
宴会至深夜方散，郑济等人喝得醉醺醺的，被下人们搀扶着趔趔趄趄离开。杨珉之酒量了得，喝了一夜全无醉意，反是最后走的，他临走前往我的方向望了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我大概能猜出来他欲言又止的原因，但只是叹了一口气，不知是为了他，还是自己。
我一手托腮，一手不停地往火盆里投东西。
红艳艳的火苗跳跃着，争抢着舔舐那些被投入火中的物品。我带着濛濛、浅浅两个，在正院里仔仔细细收拾了一遍，卷宗、信件、手札，把所有可能泄露出此间主人真实身份的物件全部翻了出来，我一件一件亲自过目，统统付之一炬。
延湛行事谨慎，滴水不漏。关雎院隐藏在沂山数十年都不为人知，仆人杂役都是没有武功底子的普通人，并不知晓延湛的身份，只以为关雎院是富贵公子在此游玩的别居，对即将到来的变故毫无所知。
即使在延湛起居的正院，我也只找出了他临走前特意为我准备的武林秘事的卷宗，以及最近一段时日的往来书信，为了稳妥起见，我将其全数焚烧殆尽。
“萱堂里的客人可有动静？”眼看着那些纸张在火盆里化为灰烬，我才松了一口气，直起身让婢女把火盆端了出去。
浅浅回道：“回禀主子，听萱堂里的小丫头们说，郑先生这两日都在各处转悠，说是欣赏园子里的景致，倒像是在查探地形。其余几人旁敲侧击，都是打听主人来历的。主子放心，渥丹公子的身份，连下人们都不知情，那些人是查不出什么来的。”
“桂院那边呢？”我又问道。
“杨公子这几日像是不大痛快，不怎么出院子散心，还和丫头们打听了几回，问咱们公子何时归来。”
“想来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叫小厨房里会做云州菜的厨子多做几道菜，给杨公子换换花样罢。”
我扯着嘴角笑了一笑。
杨珉之是这场变故中最重要的一环。若他硬下心肠，提前抽身而退，我亦拿他无可奈何；可他偏偏留了下来，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白白浪费放在我眼前的大好机会的。
我有种预感，这场持续了三四日的大雨即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