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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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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许大终于还是成亲了。
他买了很多很多的酒,多到屋子里堆不下,他就全放进了那口棺材里。可是六郎却没有回来。
女人——他的妻子——是一个人过来的,只带了几件衣裳,许大原本办了很多的花样,却没有一样用上,因为女人几乎是从家中被赶出来的。她站在许大的门口,媒婆把她往房里一推,跟许大说,买那么多酒作甚?又不请客的。
许大没有问她那个孩子在哪里。她嫁进来后,便每日操持家务,不多话,她没有在意那些酒,也没有在意那口棺材。于是许大渐渐也对那些酒和那口棺材变得熟视无睹了。
他继续昼伏夜出地去打鱼,但他不会再带上酒。
他渐渐觉得自己也很喜欢现在这个妻子。他知道她有过去,但他不问;她知道他有过去,但她也不问。两个人之间好像弥漫着一种沉默的温柔,这种温柔漂浮在界限清晰的空气中,让谁也不至于窒息难受。
就这样,很多年、很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九
听闻沂河南边的招远镇上,有一位有求必应的土地神。
沂河上的渔夫们口耳相传着那位土地神灵验的事迹,许大听了,随口一问:“招远镇在哪里?”
“啊,就是当年黄河决口,被淹了的那块……后来水退了,原来的招远镇就重建了起来。”说话的人看了许大一眼,突然道,“啊,就是大爷您的老家吧?”
许大笑了笑,“兴许是吧,记不清了。”
天渐黑了,他拖起渔网,慢慢地将船泊到了岸上。年岁大了,气力不济,这样简单的事情他也做了很久。夜色降临时分,他离开了自己的船,背着鱼篓往家中去。
老婆子做了一桌的菜,正在桌边缝补着衣裳等着他。见他回来,走过来接了鱼篓,也没有很多交谈,两人就很自然地开始吃饭。吃完饭,厅堂上的灯暗灭,卧房里的灯亮起,两个人影来来回回地走动一番,最后,卧房里的灯也灭了。
黑暗。
满头白发的许大睁着眼,看着黑暗,身边是老妻沉缓的呼吸声。
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他曾经期待过这样的黑暗。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会有一个少年,白衣翩翩,乘夜色而来,在这样的黑暗中,用一双柔软澈亮的眼睛凝视着他。
他明明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六郎了。
很久之后,他坐起身,下了床。他开始收拾行装。在黑暗中往柜子里找了半天,找出来一幅很多年前的旧地图,就着窗外的月光,找出来上面标识的那个“招远镇”。
他把地图收进包裹,蹒跚地拖着步子走到了厅堂上。他的身躯已经不再昂藏,佝偻着背,双手摸索着碰到了那口棺材。
当年用了好木料,如今这棺材漆质依然如新。他用尽力气,将棺材盖推开一道缝,“吱嘎——”粗而刺耳的声音响起,他一惊,不由得停了停,再推。
他害怕会吵醒床上的老妻,走去关上了卧房的门,独自面对黑暗中的棺材。
棺材盖打开一半,酒香也散了出来。他弯下身子,将那些酒一坛坛地从棺材中搬出来,直到腾出一个可以容人的空间,而后自己跨了进去。
他坐在棺材里,看见厅堂门外透进来丝丝缕缕的月光,像是被风吹散的鬼影。他躺了下去。
原来躺在棺材里,是这样的感觉。
他闭上了眼睛。
十
招远镇。
许大背着包袱,张望着这片土地上来来往往的人。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有精神,市集已经开张了。这里曾经是他的家乡,但是五六十年过去了,这里被黄河水淹过一遍,便连重新露出的土地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
他像一个远归的客人,又像一个做客的孩童。
他拉住一个人,沙哑着声音问道:“你们……土地神的祠堂,在哪里啊?”
那人听了一惊,上下打量着他,“大爷……大爷莫不是姓许?”
许大皱了皱眉:“正是,你如何……”
“大爷莫不是从淄川来?”那人的声调又高了一分,激动溢于言表。
“正是……”
“就是你啊!”那人握住了他的双手,“我们都知道你!”
不一会儿,许大的身边已围满了人。男人抱着孩子,女人倚着门户,全都好奇地望着他。他们对他说,几日前这个镇上的人都做了一个梦,梦里土地神告诉他们:有一个姓许的故友要从淄川来,我等他很久了,你们可一定要好好招待他啊。
许大听了,沉默下来。
他一个人去了那座神祠。
殿上供着一个泥塑的神像,正是那一身白衣的少年,款款地笑着,眼神没有看他,笑容也庄重了很多。可是许大看着那泥人,看了很久,却越看越觉得他就是六郎,六郎变了,却终竟没有变很多。
五六十年,六郎还是当年的清秀模样,可是他呢?六郎还能认出他么?
许大从包裹中拿出来一只酒葫芦。这酒葫芦已很久了,边缘裂出豁口,往地面洒酒的时候哗啦啦淋漓得不痛快。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将酒绕着香案洒了半圈。
“六郎。”许大开了一句口,之后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祠堂中静阒无声,便是六郎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接他的话的。
很久之后,他动了动嘴唇,又轻轻地道了一声:“六郎。”
十一
招远镇上众人因受了神谕,见到许大都是欢欣不已,各个拿出自家的好酒好菜,轮番地招待他。如是,许大不得不在招远镇上停留了许多天,才终于得以离开。
众人问他,你不想见神一面再走么?
他想了很久,答不上来。
离开招远镇的前一晚,他梦见了六郎。六郎穿着一身白衣,但神采风流比以前做水鬼时已成熟许多,见到他,也不再忸怩,而是亲和地笑道:“蒙你远道来探,我却受制微职,不便会面,实在过意不去。”
许大看着他,不说话。
他见到了六郎才明白过来,自己并不想见他。
六郎笑盈盈地道:“当年一念恻隐,救了那女子,受上天垂怜,让我脱离水鬼之身,做了一方土地。虽然在这边,却也时常听闻你的消息呢。你同那个女子过得很好,你会寿终天年的。这样,我也很安心了。”
说这样的话,大约是神的特权。可是神不知道,人不见得一定在意自己会不会寿终天年。
六郎说了那么多,笑得那么好,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场滴水不漏的阔别重逢。许大仰头望着他,正是一个卑微的苍老的凡人,仰望着神仙的模样。
他轻声,唤了一句:“六郎。”
六郎的表情全无变化,只有衣角颤了一颤。因为许大是仰望着他的,所以能够很清楚地看见他那纤尘不染的衣角。
“听闻你明日便要走了,”六郎垂下眉,终于不再笑了,“我会去送你的。”
第二日,许大离开了招远镇。
镇上人都来送行,直送到村口很远开外。忽而起了一阵大风,从林梢吹拂而来,将地上沙尘俱卷起,将人们的衣裳头发都吹散,像个顽皮的孩子。而后那风又流连至许大身边,不停地、不停地吹着他腰间挂着的酒葫芦。
“哐啷——哐啷——”那酒葫芦不停地、不停地摇晃着,里面的酒已空了,却无端端散发出遥远的酒香来。
许大低头看着酒葫芦,轻声道:“谢谢,六郎。”
那风突然停了。
许大转身,一个人,缓慢跋涉而去,再没有谁跟随。
十二
第二日,老妻在棺材里发现了断气已久的许大。
好事的村人都聚集到这间小屋里来,七嘴八舌地议论起这个死去的老人。他看起来很平静,好像是早已预料到了今日的死亡,所以特意躺进棺材里来的。人们还在他身边发现了远行的装束,内有一只酒葫芦,几件旧衣服,还有一张地图。
“哎呀——这纸可太老了,这是哪年的地图?”
“这地儿我怎么没见过?”
“这里这里,画了个红圈——招远?这是哪里?”
“这不是六十年前被黄河淹了的那个镇子?”
“他莫不是要去那里?”
“不可能呀,那里如今可是黄河一片啊!要说那镇子,早沉在黄河底啦!”
十三
人们议论纷纷,而那个老婆婆,死去的渔夫的妻子,只是默默地坐在一旁。
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轻生投河的那一日。
那一日阳光耀眼,她抱着自己的孩子往河里走。在河水没顶、呼吸停止的一刻,她看见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一身白衣,望着她的眼神夹杂着怜悯和羡慕,他用很温柔的声音问她:“你为什么要死呢?”
她惨白着脸,哭着说道:“我尚未成亲,便生了孩子……孩子的父亲不要我,家里人逼我嫁给一个穷打鱼的……”
“真可怜啊。”少年叹息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让她明白过来这个少年是真的能理解她的痛苦,反而引她哭得更难过了。
“可是,”少年又说,“可是你若这样淹死在河里,做了鬼,可是会比现在更痛苦上百倍的。”
她怔怔地抬起泪眼看着他。
少年温柔地道:“做人不过一世,做鬼却是永生永世。做人的痛苦好忘记,做鬼的痛苦却是忘不掉的啊。”他转头看向她,“到底要不要做个溺死的水鬼,你可想清楚了。”
她犹豫了。
少年笑了,“要不这样,我们一起回人世上去吧?一起去见我们想见的人。”
她的脸上竟尔微微发红,想了想,她又问他:“你……你也不想做鬼了,是么?”
“不想了。”少年道,“只要能让我做一瞬间的人,哪怕让我灰飞烟灭,我也愿意呀。”
他微笑着,好像想到了别的什么事情而感到了快乐和期待,眼睛里都亮起了一闪一闪的光,仿佛水中倒映的千万颗天上的星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