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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一

      天是好天,许大将自己的破船拖入河中时,船上盘起的网绳哗啦啦缒下了水,抖出的浪花迎着午后的日头,都是晶亮晶亮的。

      他站在船头,也不去管那网绳,只抬头看了看今日的沂河。未几,他转过身去钻进船舱里翻找半天,拎出来一只酒葫芦,拔掉木塞,浓郁的醪糟气味便随风飘散开来。许大一手拿着葫芦,一手执起船桨,往河岸上抵了一下,小船便拖着绳索荡入了河中心去。

      他随手将葫芦稍稍倾斜,浑浊的酒水汩汩地洒进河水里,转瞬消失了痕迹。到这时候,许大才终于自顾自地笑起来,小声说道:“前几日没来,怠慢你了。”昂藏的身躯一半仰着日光,一半隐在阴影里。

      而后许大才开始一日的工作。他将渔网撒开了,专心地等候,过不多时,从下游挣扎着游来了一条一条的鱼,尽往他的渔网里钻。待到傍晚,他打来的鱼已满筐满箧,连小船都沉了几许。

      旁边一同打鱼的人渐渐都收拾家伙要回家了,有的过来问他:“家去吗,许大?”

      许大摇摇头。

      旁人也都晓得他家中无人,一门心思便是打鱼、卖鱼,为了娶媳妇而抠抠索索地存着钱,总是天明才收工的。便都摇摇头离去了。

      许大慢慢地收了网丢在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只空空的酒葫芦。

      夕阳西下,柔和而黯淡的光芒在河上粼粼地跃动着,幻着深深的漩涡一般的影。黄昏的河风微凉,吹到许大赤裸而结实的胳膊上,吹动他微乱的发梢。

      突然间船舷边水花激起,一条鱼跃了出来摔到了船板上,而后便见一双瘦弱的手扒上了船舷,水中露出来一张秀气的脸,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望着船上的许大笑得见眉不见眼的。

      “我来啦!”少年笑着喊他。

      刹那之间,夕光收束,这一日又进入了黑夜。

      ***

      许大是从很小的时候就随爹娘从南边逃难过来的,那时黄河改道,本就不好的田土全被淹了,兖东徐北尽成泽国,顺流而下之际娘亲抓住了一条破船,让一家三口有了个栖身之地。待在淄城外的河边落脚后不久,娘亲染病去世,而许家老爹则索性就着这条破船,弃耕从渔了。

      两三年前,父亲也去世了。两年还是三年,许大自己都记不清楚。从那之后,他便是一个人打鱼,他打的鱼总是最多最好的。除了供自己吃用,隔数日还要挑去集市上卖,把余钱存起来准备讨媳妇用。

      他打鱼时有一个习惯,每次出河,都要带上一葫芦醪糟酒,且饮且渔。但每下网之前,还要往水中洒掉半葫芦,口中念念有词。旁人问他,他便笑说:“这是给河中的溺死鬼喝的。”旁人不免想起他曾经随家人顺流逃难的经历,也就不好再问。

      许大遇见这个少年是在三个月前,寒冬腊月。那时夜色已降,黑暗的河流上笼着凉透的雾影,许是因为天气太冷,今日的收获不太好,许大没有收网,将船稍靠了岸,掏出酒葫芦来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当即在船上架了炉火,预备将醪糟再温一温。

      这时候,沿着河岸慢慢地走过来一个少年。少年穿着一身长可曳地的白裌衣,走路时歪歪斜斜、飘飘荡荡,仿佛心不在焉似的,眼神往许大的火炉上悄悄然瞟了一瞟,又立刻移开。

      许大怔了怔,目光追随着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少年,而少年却是绕着他的船转了两圈,眼神仍时不时瞟向火炉,但就是不看许大一眼。

      许大摸摸脑袋,也看向火炉,此时炉上水开,粗陶的酒壶里水声滋滋作响,暖而深幽的酒香正飘散出来。许大恍然大悟:“公子如不嫌弃,不妨坐下,与乡人一起饮酒驱寒?”

      少年眼中一亮,当即一跃上了船,又顿住,低头理了理衣襟,方才在许大对面端正地坐下。许大仔细打量,这少年生得确是好看,巴掌大的清秀脸容上一双清澈的眼,一眨一眨的,既直白,又闪躲,像个小大人一般,叫人好笑。

      许大也不再用那破烂的酒葫芦,而是拿出来两只酒杯,与少年慢慢斟饮。少年看起来年幼,碰杯饮酒的姿势却很娴熟,除了不爱说话,就像个老酒鬼般。

      “天怪冷的,公子穿的却少。”许大没话找话。

      少年歪了歪头,“我无衣裳可穿,是以不冷。”声音清脆脆的,像山间的鸟啼,说话却未免有些颠三倒四。

      许大笑道:“怪不得要喝酒御寒了。”

      少年看着他笑,自己却也笑起来,眼神映着火光摇摇发亮,“我喜欢喝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啊。”说到了酒,许大提起了几分精神。

      少年奇道:“你看起来是个粗人,不料还读过太白的诗。”

      许大笑了笑。

      少年道:“李太白也是饮酒不慎,摔入河中溺死的,你听说过么?”

      许大道:“那可真是世上最好的死法了。”

      少年一愣,旋即更大笑,举起酒杯来向他敬了敬便一饮而尽。从这句话起,两人便愈谈愈是投机,这少年初见羞涩,谁知熟稔之后却是开朗快活,无话不谈,说到兴奋处乃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对周遭眼光全不在意。且他还似是满腹经纶,说话引经据典,无事不知,许大在故地村塾里确曾读过些书,但与少年相比却远是不如,由是谈兴更浓。

      四更时分,许大带来的酒已尽了,少年醉笑着推了他一把:“酒来,酒来!”许大笑着应声,回头去找酒,无意中瞥了一眼渔网,网中全无动静,今夜看来是一点收获也无了。

      少年觑他脸色,道:“怎的了?”

      许大摇摇头。“没找见酒,都喝完了。”

      少年却站起身来,认真地道:“我去下游看看,为你将鱼儿驱将来。”

      说完,他转身便走,许大还不及叫住他。但短短数刻之后,少年又歪歪斜斜、飘飘荡荡地回来了,对着许大招手笑道:“鱼来啦!”

      许大这时才听见网中啜啜之声,连忙收网,渔网甚沉,拖上来时竟有三四条尺许长的大鱼,心下又喜又惊,抬头看向少年,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少年笑嘻嘻地道:“你可要如何谢我才好?”

      许大认真地道:“若非公子,今晚便要无功而归了!实在过意不去……”他解开渔网,手忙脚乱地理出来一条最大的青鱼,活蹦乱跳地捧在双手,欲呈给少年,“为表谢意,请你千万收下它吧!”

      少年笑着,看着他,却不伸手去接。

      许大捧着鱼的模样便颇有些滑稽。在这一刻,他又感觉方才还亲密无间的少年离他有些遥远了。

      少年顿了顿,轻声道:“屡次叨扰你家佳酿,过意不去的是我才对。你若不嫌弃,以后每天晚上……都给我分一点酒吧。”

      少年抬起头,眼睛里亮晶晶地闪着光,像是期待,又像是害怕。

      许大连忙道:“这是自然,荣幸之至!不过是一个晚上,说什么屡次……以后你想来喝酒,随时可来,我总在此处等着你的。”

      我总在此处等着你的。

      这话原没别的意思,一说出口,脸上却莫名烧了烧,只侥幸夜色遮掩,叫对面看不清楚。少年听见了,原本沉默的神色立刻舒展开来,笑得见眉不见眼的:“那,那好呀!”

      “那……”许大踌躇着,“还请问你的姓字,以后如何称呼……”

      “敝姓王,小字六郎,你叫我六郎就好啦。”

      “六郎。”许大也报上自己名字,“乡下人没有什么好姓名,我——”

      少年笑着打断了他:“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许芸生嘛。”

      二

      从那之后,六郎每晚都会来找许大喝酒,喝完便为他驱鱼。从冬至春至夏,两人从未爽约。但前日许大得人说媒,自己置办了行头去见了见对方姑娘家,耽搁了几日没来打鱼。今日再见到六郎,他原想先解释一番,谁料六郎却径自喝起了酒,好像全没在意此事。

      夏夜的空气本就透着燠热,酒气上了头,眼中所见的黑暗都沁出来轻暖的风色。六郎仍是熟悉的六郎,笑眯眯地同他劝着酒,眼神既稚气又狡黠,让他想皱眉又不敢,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下去。

      夜色恍惚之中,他又想起来这几日见的那个闺中少女。为了这事,他特意穿上了从未穿过的新衣,冠巾襕袍,因身材高大,倒也显出几分粗豪的风采。但最终也没有当真见上面,只是隔着帘帷,从数丈远的距离望了一望,再通报了姓名而已。他依稀记得那少女是侧身坐在席间,看去十分瘦弱,但腰背挺得笔直,语声也温柔款款,是他愿意娶回家的那一种女人。接着便是同少女的父母媒人交涉,那就十分难捱了……

      六郎好奇地盯着他,眨了眨眼:“你在想什么?”

      许大猝然回神,对上六郎毫无芥蒂的眼神,心中不知为何竟有些懊恼,想着终于可让他说出来了,便径直道:“不瞒六郎,兄前些日子央人说的媒,昨日见了一面……”

      他顿住,看向六郎,却见六郎正认真地听着他说。他不由别过了头去。

      “是以这两日爽约未来,心中过意不去……”六郎仍没有接话,许大没来由地焦躁,举起酒杯笑道:“兄自罚一杯,自罚一杯!”当即一饮而尽。

      六郎却忽然道:“原来如此,那女子如何?样貌好么,性情好么,大哥可欢喜么?”

      许大微微皱了眉,凝神去想那女子样貌性情,却全然想不清楚,只得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但家世是好的,本地人,有些家资……”

      “那人家如何看得上你?”六郎歪着头问。

      这话问得直白,许大心下顿时生出不快,强压下了,“我……我无父无母,又是外地人氏,确乎配不上她;但我打鱼为业,还算是勤恳本分——”

      “你打的鱼都是我驱来的。”六郎轻轻笑了一声。

      许大蓦地站了起来,连带船身都微微一晃,“六郎!我知你也瞧不上我,又何必这样辱我?我许芸生自生以来,未做过一件亏心事,便娶个家世清白的媳妇,也碍着你什么事了?你我相交默契,我原没料到你会这样——”

      怒气陡顿止住,他终于发现始终低垂着头的六郎正全身颤抖,苍白的手指痉挛地握紧了酒杯,却握不住,哐啷一声酒杯落在了船板上。

      许大心中本来窜着一团邪火,这一瞬间竟自哑了。

      他默默地坐了回去,自知是迁怒之过,他同那女子的见面,委实并不顺利……他不由得又想,若是换了六郎去提亲,这样身姿挺秀的少年,这样谈吐隽雅的少年,任哪家女子都会高兴的吧?总不会像他自己那样搞砸了……

      不过比起他的身姿与谈吐,自己更看重的却是他那份爽快与天真相掺杂的真性情……

      这样胡思乱想着,许大抬头看向六郎,放缓了声音道:“对不住,是我……”

      六郎摇头。他的颤抖已止住,渐渐地,脸上恢复了素常清澈的笑容,掩袖饮了一杯酒,抿了抿略微发白的唇,“是我多言了。”

      此言一出,许大心中的那团邪火却再次点燃。今晚约莫是真的喝多了,或者就是酒里有毒,他疑心六郎刚才是哭了,天却太黑教他看不分明,不由得靠近了些,又靠近了些,一定要在他的脸上找出泪痕才罢休。六郎往后退了一退,发现躲不开,也就那样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在两人至为靠近的一瞬间,许大突然感觉到一阵冰寒。下意识地伸手去碰六郎肩膀:“你很冷么?”手却一下子被六郎捉住了。

      这回他不会错认了,六郎的手是冰冷的,就好像刚从地底渗出来的井水一般,不仅冰冷,而且阴郁,而且痛苦。

      六郎平素都是笑容烂漫的,他从未见过、或者说感受过这样的六郎,一时间他心中浮起的不是恐惧,却是怜惜。

      “我冷。”六郎清清楚楚地道,向他耳边悄然吐了一口气,那气息都是冷的。

      许大微微一颤,手却反握得更紧,转过头来正欲开口,却被六郎吻了上来。

      他惊愕万分,未待挣扎,便觉对方口中渡来的冰冷的气已将自己周身麻痹,全然动弹不得。他睁大了眼睛,看见六郎长而微弯的眼睫正低垂着,像是孤注一掷之后,却反而羞涩了。

      柔暗的月光洒落下来,将六郎姣好的容貌映照得仿佛虚幻的梦影——

      在六郎那孩子一般的烂漫笑容里,偏深藏了带毒的、带刺的诱惑,成熟男人的诱惑。

      世上约莫不会有任一个女人比得上六郎的。

      许大忽然就放弃了挣扎的念头,而生出了这样奇怪的自暴自弃的心情——

      六郎若是生气了,要他死,那便死罢。

      唇齿间的冰冷突然消失了。

      六郎放开了他,他呆怔半晌,才突然发现自己已能动了,全身血液重又急速地流动起来,所有的邪火仿佛都往心门上冲去。他抬起头,而六郎已离他远开数步,站在了船头。

      许大上前几步,正要开口说话,却听他笑着道了句:“我明晚再来。”

      “我明晚再来”,这一句话,他每晚都在说。他与他每晚都在道别,每晚都在重逢,这在过去的许大都从未在意过。可是今夜,许大却难以忍耐地唤出了声:“六郎,你再留片刻——”

      六郎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像个孩子一样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一笑,转身,一跃上岸,便往下游飘荡而去。

      片刻之间,已没了踪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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