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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枕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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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尹葭?我想和你聊聊,可以么?”
背着书包的暗红色头发的女孩抬起眼睛来,脸色闷红像一个熟透的番茄,流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神情,诧异而有些惶恐地盯着面前三个陌生男子。他们都穿着警服,衣上的徽标闪闪耀眼,刺痛着她的眼睛。
说话的男子身材高瘦,声音磁性而悦耳。他已是尽量在用亲和的口吻对这个小女孩说话,怕把这孩子吓着了,勾起唇角,尽量对她绽出一个微笑。
他的同伴其实很是不解。依照惯例,要问话直接按程序带到警察局去就行了,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要不是因为出这个主意的人是破案神手无一败绩的廖飞白,他们肯定不得在此奉陪。
尹葭现在的心情很不好。就在一个星期前,她的父母离婚了;两个星期前,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苏茵失踪了。
父母是背着她离婚的,打算先把这事情瞒她一阵子再说,可她却偏巧不巧地知道了。母亲一发现她知道了,便嘱咐她莫要表现出来,要继续让父亲以为她还不知道……苏茵失踪了,连带失踪的还有苏茵的父母,可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出远门,就是在家里失踪的,去向是苏茵床上的一个抱枕。三个大活人好端端地忽然从世间蒸发,所有人遍寻不得。
“你是谁?”尹葭明知故问。
“是警察叔叔。”廖飞白伸手企图摸摸她的头,却被她躲开。尹葭非常不喜欢陌生人摸她的脑袋。她的脑袋只有苏茵可以摸。
他指尖微微泛黄的手有些尴尬地悬在半空,不过他很快就耸耸肩,打圆场似地笑道:“快要吃午饭了。”
“附近有一家西餐厅。我有些问题想问你,去吃个饭吧。”廖飞白使了个眼色,另两个同伴会意,走过来一人拉住尹葭的一只手。
“放松点小姑娘,吃个饭说说话而已。”
尹葭无从反抗。她的力量比起两个成年男人来太小了。但她又克制住了想喊的欲望,因为廖飞白看起来的确不像是个坏人,他还穿着警服。
不过她很讨厌别人用对待小朋友的语气和她说话,她已经十四岁了呀。
你们才是小朋友、幼稚鬼!她在心里暗想道。
西餐厅里放着节奏舒缓的英文歌。她被他们带到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不安分地在沙发上左右小幅度挪着屁股,眼睛瞅向不远处前台拜访的一溜条形状可爱的玻璃酒瓶。她喜欢所有亮晶晶的和透明的东西。
“想吃点什么?”廖飞白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早料到她不会开口,便叫了服务生来道:“就你给我们安排几道菜吧,价格控制在三百块以内就行,上你们这里最好吃的菜。”
服务生愣了一会儿,随即便露出礼貌的笑容,为他们倒好茶后就拿走了菜单,“好的先生,您稍等。”
现在轮到廖飞白问话了。他端起茶杯喝了口大麦茶,觉得胃里舒爽了不少,看着尹葭道:“小姑娘,你最好的朋友失踪了对吗?”
尹葭看着他。
“我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调查,帮助查明你朋友失踪的原因,最好是能把她找回来。你难道不希望么?”他继续对她微笑。
尹葭继续看着他。
这个叔叔,细看的时候浅浅的胡茬一根一根可以数得清。
一,二,三……
“下面你要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否则我不敢保证能为你洗脱嫌疑。”廖飞白故意如此说道,敛起了笑容,两个同伴立即拿出纸笔准备记录。
这个酒店里的人他都提前打过招呼了。此案史无前例,干系重大,自然不可等闲视之。现在他们的桌子旁一个服务生也没有,英文歌的响声也似乎小了下来。
尹葭这才眨了眨眼睛。她盯着他的胡须看的时间过长了,把眼睛看酸了。
廖飞白从这个丫头的眼神中能看出来她绝对知道点什么,更加笃信了自己的判断应该没有问题。这个案子太玄乎了,找不到任何线索,现在他觉得唯一的突破口可能就在这个尹葭身上。她是苏茵之前唯一的好友,可以共享所有秘密的那种。
“你的朋友失踪前可否有过什么奇怪的举动,或者她的家里可有发生过什么大事?”
尹葭摇了摇头。
廖飞白面色一沉,“我说了小姑娘,你要和我说实话。”
尹葭又摇了摇头。在她看来苏茵所有的行为都很正常,并无哪里奇怪的。
“既然这样,”廖飞白叹了口气,“那你说说她失踪前一个月都做过些什么事吧。”
尹葭想了想说:“她……她脱单了。”
三个人同时一愣。然而尹葭接下来说的话更叫他们愣住。
“对象是她第一个喜欢的小说《长安怀岁》里的男主白庭霜,他藏在她房间里一个星期,然后她把他送去了武术馆当教练,给他找了份工作。可是后来……”
三个男子面面相觑。这丫头在编故事吧?
一个同伴正要打断,廖飞白却给他使了个眼色:听她讲完。
尹葭顿了顿,好像噎住了,过了很久才继续说:“后来她就不见了。她的父母在她之后两个星期也不见了。”
见她停下来了,廖飞白这才问道:“小姑娘,你说的都是真的吗?现实中的人怎么可能和小说里的角色恋爱?”
“是真的!”尹葭的神色一瞬间变得无比认真,“苏茵在网上定制了一个小说周边的男主抱枕,每天晚上抱着他睡觉。白庭霜被她打动,一年前从抱枕的画布上走下来过一次,要她和他走,一起回到他所处的小说社会,苏茵是因为顾及到父母朋友才拒绝了他的。
可他却因此很伤心,回到抱枕上以后抱枕就变成了一片空白。苏茵为此很懊恼,她每晚回家就画画,画他,照着小说的立绘一遍遍临摹他的样子,又把他画到了枕头上……
后来他果然又回来了,但这一次苏茵没放他走了,她把他留在了现代。”
三个人越听越觉得玄乎,可尹葭的神情却是真的正经。这时服务生来上了一道春鸡。廖飞白皱起眉头,带上手套便把两个鸡腿和鸡翅拽了下来,分别放到四人面前的盘子里。
尹葭现在没心情吃鸡腿。她的想法转变了,从她开始决定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们开始的那一刻就转变了。
对不起苏茵,我不能继续保守你的秘密了。
因为我真的很想让你回来!说不定他们能帮助我们!
你为什么一个人走了!?你就没有想过我!?果然我在你心里是比不过白庭霜,重色轻友的家伙,哼。
鼻子酸了,她竭力忍住不哭。
廖飞白一直观察着她每一个细小的面部变化。只要有丝毫不对劲,他就马上可以判别出她哪句话说了谎。可遗憾的是,竟然一句都没有。
他一时来了兴致,“然后呢?”
“然后为了能让他在现代更好地陪伴她,她把他送去了武术馆应聘教练,她有一个朋友的父亲是那里的主管。白庭霜白天在武术馆带学生,晚上趁她爸妈还没回来的时候溜进她的房间。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因为反正她已经抱着他的枕头睡了那么多个晚上了。
她的父母一直忙于工作,很少来她房里看。来她房里的那次,碰巧是在她消失以后。
白庭霜还是适应不了现代的生活,他要回去。苏茵很矛盾,可最后她还是跟他走了……那个抱枕上就变成了他们两个人。
再后来,她的父母太想她了,就也跑过去了,抱枕上就变成了四个人。”
她讲完最后一句话,终于咽了口口水,抓起面前的鸡腿啃了一口。
“你的故事很好,如果改变成奇幻短片的话估计还行。”廖飞白啃完了手上的鸡腿,把鸡骨头放到盘子里,好整以暇地道。
“可这不是奇幻片。”尹葭忽然有些生气了,“这是真事!”
“这姑娘莫不是脑子出问题了?”左边的同伴对廖飞白耳语道。
廖飞白对她摇了摇头。“很不幸的是,小朋友,你的话不足以为你自己洗脱嫌疑。还请你和我们走一趟吧。”
“你们要干什么?!”
“别紧张,只是换个地方小住一阵而已。”廖飞白故作轻松地说。“这件事你的父母也是知道的。”
尹葭无从反抗。
廖飞白还算可以,给她准备了一间干净规整的屋子,每天都有人定时来送饭,床头有电视机,里面有几个简单的频道,桌上还放了几本小人书,只是过了五天他都没再来找过她。
这五天里,他又走访了苏茵的学校、苏茵父母所在的单位、苏茵家的亲戚,仔细检查苏茵家的房子、小区和那个奇异的抱枕,甚至还去找了《长安怀岁》小说的作者……仍是一无所获。
再高明的骗手,也会留下蛛丝马迹,这是他干这一行多年总结出的真理。可是这一回……
唯一能给他提示的,居然是一个十四岁小孩儿编的故事!
难道真有这样的事情吗?他怎么能相信呢?
又是五天过去了。
夜幕降临,屋子内安静得窒息。他点了一支烟,坐在阳台的交椅上,深吸,再仰脖吐出一圈烟雾。
他喜欢吐烟的那一瞬,喜欢看烟雾在空气里像云一样飘散,他觉得这东西总能给他带来一些灵感。
香烟真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是男人的绝佳伴侣。虽然很多女人不喜欢。
手机铃声忽然很不是时候地响了。女歌手甜润动听的歌声此刻像一个乱入者,打乱了他正沉静而享受的思绪。这是一首情歌,他以前反复单曲循环过多次的。
“谁呀!”他颇为不耐地站起来,想以极快的速度将那歌声灭掉,一手的食指和中指间拈着半截香烟,另一只手拿起手机放到耳边。
“喂?妈!?你说,我听呢。嗯,嗯……你说什么?不,不了不了,我还想再等几年。现在工作很忙。不用了,不要和她家说了。嗯,就这样,我正忙着呢。再见。”
手机壳朝上被清脆地扣在桌面上,他听到自己的心莫名其妙地突突跳起来,在安静的空气里听得格外清楚,不由有些烦恼。
相亲,相亲,又是催婚!
他叹了口气,继续抽烟。
就在一周前他还想着就顺了妈的意,去见一见女方。可自那天听尹葭讲了那个玄幻故事后,他竟忽然就不想去了。
独身一人,有什么不好?对他这种只重名而不重利的人来说,现在想娶个优质女人却需要赔上一栋房子、一辆车子,还有他以后每个月的工资,换来她密密麻麻的念叨,换来一屋子女人的衣服和化妆品,再多上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还要想着如何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做人,想想就觉得头疼。
可是如果那个女人是他特别喜欢的,那就另当别论!关键是他觉得,与他结婚的对象不一定就真能是自己此生最喜欢的那个。
……此生最喜欢的那个?
他抽完烟,带着一身烟味儿走进了卧室。
墙上有一副挂画,已经泛黄了,看上去很有些年头。画上是一个眉目清秀、穿着蕾丝纱裙的女明星。一双眼睛含着脉脉秋水,仿佛温柔款款地凝视着他。
廖飞白怔住了,伸手去触摸她。
指腹划过她的眉眼、鼻梁、弯起的唇角,又滑落到精致的锁骨上,他的肌肤受着墙壁刺骨的凉意,他却感觉很舒服,觉得那是来自她身上的触感。都说美人“冰肌玉骨”,果然不错。
这个晚上廖飞白失眠了。他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把手机重新开机,在网上下单定制了一个自定义抱枕,图片就是墙面挂画上的女人。
快递到得很快。后日中午他正在泡面的时候,便有快递员在敲门了。他接过快递盒,关上大门,等不及去拿拆快递的剪刀,直接两手将盒子外面包成圈的透明胶狠狠地掰开。
透明胶在强大的力道下扭曲变形,不过总算是让出了一条路,向他显露出了盒子的开口。手上又是一个狠劲儿,他不顾指头已经很疼,终于哗啦一下把里头的东西从这个不完全的开口里扯了出来。
是她!!
他飞快地撕毁了包着抱枕的最后一层薄薄的塑料套,头一回觉得自己的举动真像个女人。
然而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是她!是她!
他把她抱在了怀里。
那双明如秋水的眼睛贴着他的胸膛,她的嘴正好停留在他肚脐的位置。廖飞白头一回觉得以前的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不知道可以把挂画上的图片引到枕头上!
门铃忽然响了。
“谁呀!?”廖飞白不耐地向门外的人喊了一声。
“是我,老周!”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是他的上级领导,可事先也没打招呼,怎么突然亲自登门拜访了?
这么不巧?不行,得赶快把这个女人和她的快递都放到卧室里去。
“稍等!”他高喊一声,忙去把东西放了,这才急匆匆过去开门。
“小廖!”领导亲和而又不失身份的声音传来。他穿着工作服,手上不知提着什么东西。
“快请进!”廖飞白客套地问候着,“领导怎么过来了?”
“来问下你进展怎么样!”领导笑着和他坐下来,廖飞白说:“我给您倒杯茶!”
“诶不用了!”领导伸手拉住他的手腕,眼角却瞟过角落里一丝塑料膜的碎片,热乎道:“坐下坐下!这么客套做什么?”
廖飞白这才坐下。
领导探究似的瞧着他,“看你的样子,似乎情况不容乐观?”
“……该查的地方都查过了,可还是……”廖飞白说了实话。
领导摇了摇头,“要我说,如果连你都破不了这个案子,那我们只有……”他点着头“嗯”了一声,廖飞白马上会意,有些不甘道:“您、您再给我一点时间……”
“再给你时间,事情就更闹大了。”领导笑笑,“不瞒你说啊小廖,我这次过来,就是劝你收手的。我知道你认真,但这事情也没办法不是?你放心,于你的名声没有损害!你还是咱们的破案神探!谁敢质疑?”
接下来他敛起了笑容,“苏茵的亲友都已经没有问题,其他方面的工作我也已经做好了。”
廖飞白听了这话心里一咯噔,很不好受。
领导的意思是,他们已经做了这样的决定,并把一切工作都做好了,最后一个才告诉他。他的意见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了,只能顺从。
从业多年来,他破了多少难解的案子!他们、他们怎么这样对他……
“真相是重要的。”领导呼了口气说:“但不是最重要的。小廖,不需要我多说了吧?”
“我明白了。”廖飞白花了好大力气才说。
对于这样的奇案,不可能以尹葭的那一套说法来定论,即使她的说法单就逻辑来看无一漏洞。既然无法拍板定论,又要小心冤枉好人,让这个案子逐渐淡化和消失便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他知道周领导是个好人,他已经尽量在减少这件事可能给无辜者带来的损伤。
其实有关此案其他人不是没有查探过,但他们抓来的嫌疑犯最终都被他和周领导证明是冤枉的。好在力挽狂澜得快,避免了冤案。
可周领导是说真的不查了吗?还是明面上压下了,却暗地里调查?他忖着,正想问,却听对方先于他道:“不要再管这件事了,对你没有好处。”
廖飞白眼神黯淡了。这句话,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领导把拎的东西放在他桌上起身,“单位今天发土鸡,我把你的一份带给你了。好好休息!我看你最近精神不好。走了,不送。”
“谢谢!”说是不送,他还是送他到了门口。
周领导摆了摆手,“回去回去!”
夜晚自中天而下的月光,比白天阴云里的阳光要明亮。
尹葭终于被放出来了。她自由了。
可事情没有得到任何解决。没有人相信她说的话,苏茵回来的希望渺渺无期。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一路走回到原来那个家里,在门口停下。
熟悉的门前小草地,熟悉的花鸟,熟悉的外墙,熟悉的窗户……唯一已经陌生了的,是屋里的人。
她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房间里亮着灯。窗户上,投下两个相交缠的人影,其中一个她认识的,是父亲。另外一个不认识,总之不是母亲……
她没忍住跺脚了,塑料一样硬的鞋底将脚下的一段枯树枝踩得嘎吱脆响!
窗户上的影子停了一瞬,那个陌生女人似乎朝她看来……
尹葭没来得及多想,拔腿就跑。耳边风声呼啸,她沿着熟悉的羊肠小道,夺路而出!
她还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过,便是上学要迟到的时候也没有,体育短跑测试的时候也没有!她仿佛被激发出了小小身体里最大的潜能,仿佛身后是一只饥肠辘辘的老虎!她要逃,要活命……能不能跑赢了老虎……
一个不慎,她跌在鹅卵石的路上了。膝盖前一整块皮肤被坚硬的石头挫下,鲜血慢慢地渗出。她咬了咬牙,马上以惊人的速度再次站起来,跑得竟比摔倒前还要快。
风沙,石头,老虎……
腿上的痛感一阵强似一阵,竟让她觉得痛得畅快。
走,走!离开这里!她要去找苏茵,她要去找苏茵!
苏茵!!你在哪!!?
——她走了,和她的恋人一起走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忽然在她脑中出现。
她站在夜晚的公园里头,一个人也没有。冷风吹着她单薄的衣衫,吹着她沾了灰尘的伤口。
恋人?
她的脑中忽然停滞住了,好像听到了什么很秘密又很美妙的东西。
是啊,她明明什么都知道,怎么就没去想……苏茵可以做到的事情,她就不能做到么?
抱枕,抱枕!
她继续风一样地奔跑起来。
案子如周领导所期望的那样,逐渐销声匿迹了。所有人都照常过着自己的日子,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只是工作的地方,少了曾经的破案神手廖飞白。
据说,他辞职了,整天待在家里上网工作,成了一名自由职业者,收入也还勉强能度日,只是年近四十了还未娶妻。
“小廖是个完美主义者,不能接受自己‘破案神手’的名号上有了污点,所以才会走了吧。”一个同事说道。
廖飞白在等。
从定制抱枕的那样一刻起,他其实是已经相信尹葭说的故事了。
尹葭也在等。
等着像自己的好朋友苏茵一样,被属于自己的那份爱情带走,离开这个让她伤心和厌恶透了的人间。
这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真相,亦没有执着。她厌透了。
她忘不了苏茵每次说起白庭霜时候的眼神,是那样神往而幸福,像一个无底的深渊,拥有可与对抗世间一切的力量。
她分析起苏茵能成功的原因,便把它归因于“至情”的力量。情之所至,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感天动地。
而她的父母似是为了弥补她,每月都定期给她很多的生活费。直到父亲去世前的一天晚上,还立下遗嘱将所有财产全部留给她。
她有些震惊。父亲竟把财产全部给她,而不是给那个陌生女人和她的儿子。
陌生女人为此还狠狠找上她家大闹了一场。她躲在门背后,冷冷地听着里头两个女人吵闹的声音、物品落地碎裂的声音,最后她听见了母亲的嚎叫声。陌生女人破门而出的那一刻,脸上挂满泪珠,带着歇斯底里的嚎啕。
“你赢了!你们赢了!你们满意了!”
她的高跟鞋狠狠地踩到了她的脚上,她恍若未觉,只看到里头母亲的额头上留着血。但她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只看着她,眼中说不清地复杂。
母亲见她如此,也寒了心,冲上来就是一个巴掌。“畜生!”
她没有躲避,继续那样看着母亲。挨打对她而言,已经算不了什么。
她唯一的念想,是抱枕。
抱枕上的人,是苏茵。
再没有其他任何人能走近她的世界。
茵茵,你能感受到我的心吗?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对不对?你看看我!我很想你!
她哭了。
在父母双双过世后,在她等了四十年无果后的一个寂静的夜晚,哭了。
这一年,市里有新的规划,房子要被拆迁了。她领到了一大笔抚恤金,没有什么反抗,带着苏茵的抱枕滚出了这个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
她选的新的住房就在不远处,是一间二楼的平房,很简单的二室一厅,价格也相对不贵。用她手头这些积蓄买下,绰绰有余。
然而就在她到新房的第一天,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她听到了身后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那个声音非常愠怒,好像她夺走了他最重要的东西。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尹葭冷冷地回头,只见是一个头发灰白身材高瘦的男子。
“莫名其妙。”瞪了他一眼,不准备理睬。
“你站住!”男子忽然夺过她的抱枕。“这是我的!”
“还给我!”尹葭与他争抢起来。
被她抱在怀里四十年的枕头,在双方奇大力道的反向撕扯下,破了。
碎棉花掉了一地。
尹葭痴痴地怔住。苏茵的脸碎了,可她的眼睛好像还看着她。欲碎的褶痕恰在她眉头,显得她非常难受。
“你!”尹葭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子。而廖飞白好像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个抱枕……这、这个不是他的!
前天他的抱枕忽不翼而飞了,到处都找不到,今天又看见她拿着一个枕头过来,所以他以为,他以为……
尹葭感觉自己五脏俱碎了。旁人可以要她的命,要她的钱,要她的一切,可是不能要了她的抱枕!不能毁了她的抱枕!
廖飞白也肝肠寸断了。他很明白这种感受……眼前这个女人,莫非也和自己有类似的经历吗?
“对不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极其细微,宛若蚊蝇。
“你是新搬来的吧?我们是邻居。”
她的眼泪一瞬忽然涌出来了,滂沱如雨。廖飞白慌了,“要不你先到我家里坐坐?”
他不顾对方是否情愿,把她死拉硬拽进了自己家里,给她倒了热水,开了风扇。
尹葭还是哭,哭了一整个下午,忽然将自己前半生所受的所有委屈都倒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廖飞白听她哭了一个下午。
自己怎么有点反常?不太对啊。两人同时这样想道。
“其实……不瞒你说,我也刚丢了一个抱枕,我抱了四十年的。”廖飞白点了一支烟,试图使自己心情平静一点。
“四十”这个数字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四十年前,我接手了一个非常玄乎的案子,是一个人口失踪的案子。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片子告诉我说,她的朋友是被小说里的一个角色带回了古代,而那个角色所以现身的原因是她每晚抱着他的枕头睡觉,把他深深感动了……嘿,我竟然还信了,也想自己来试一试,这一试就是四十年,结果前不久莫名其妙地就丢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尹葭停止了哭,看着他。
“……你说,你信了?”
“是啊。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就是信了。我信了。哈!我信了!”他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发出嘲讽又认真的笑声,“我居然信了!”
“……廖警官。”她忽然跟着站起来。
廖飞白怔了一瞬。“你叫我什么?”
尹葭嘴唇颤抖,“当年那个和你讲故事的丫头,是叫尹葭吗?”
廖飞白挑了挑眉毛,“不错,就是叫尹葭!我过了这么多年都记得那个丫头的名字,她可不是一般的古怪!”
“古怪?”她发出一声苦笑,“原来廖警官也觉得她是古怪的。”
“怎么?”廖飞白看着她,忽觉出不对来,“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尹葭发出癫狂的笑声,“因为我和您都是一样古怪的人哪!廖警官!”她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剧烈地颤抖。
“你、你没事吧?”廖飞白看得有些恍神,伸手试图去触碰她。
“别碰我!”她眼神凶恶地看着他。
廖飞白脑中飞速运转,“难道……难道你就是她!?”
尹葭夺门而出。
“喂!”
等廖飞白追到门前的时候,邻居的大门已经“砰”地一声合上了。他又抬手敲了很久,再无人应。
十年后。
天色稍暗的时候,有客人来了,是廖飞白年已近百的母亲。
她的儿子年轻时候非常出色,中途却转了行,自毁前程,如今都这样一把年纪了,别说孩子了,老婆也没有。
然而今夜在饭桌上儿子却发话了。
“妈,我可以相亲了。”
“啊?”老母亲口齿不清地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表达她的吃惊和疑惑。
“因为儿子找到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我的抱枕不见了,就让她来做我的抱枕。”
老母亲拿筷子敲了敲桌,发出不规则的刺耳响声。
“我会追求她的。”廖飞白已经皮肤松弛的脸上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我现在才发现,她长得,其实很像她……”
门外忽然传来响声,似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廖飞白回头看了看大门,“妈,您先吃,我出去看看。”
楼道上堆满了人,有看热闹的,有查探现场的。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楼下的老王道。
“哎!”老王露出悲痛不已的神情,“莫说了!死人了,死人了!”
“啥?”廖飞白张大口,露出仅存的几颗稀松的牙齿。
对面的门大开着,有几个保安警察已经进去了,在里头查看。不多时,他们用担架抬出一具蒙着白布的女体。“都让一让,让一让!”
廖飞白瞪大了眼睛,“不是……?!”
“老廖,莫伤心喽。”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浓重的方言口音道:“改日我陪你去给她上柱香。
这个女人哟,搞什么不好,居然为了一个枕头自杀,不值得哟。”
“为、为了那个抱枕自杀?”老廖惊得说不出话来。“可她的枕头十年前就不见了,没见她自杀!”
“那就不知道喽……”老王摇了摇头,“听哥的,回去吧,别看了。”
寂静的夜里,廖飞白一人难眠。
“谁说我死了?”一个女声忽出现在他床畔。
“谁!?”他给吓得惊坐而起,却见是尹葭。
“我的魂还在这里。”她坐在他的窗户上,玩弄着秀发,“我去那边探看了,可苏茵拒绝了我,她说那边的世界并没有我们想象的好,还不如待在现世。所以呢,我算是想通了。”
她将手递给他,“廖警官,如果你接受我的魂,就请在我的手面上吻三下。神明会看到你的诚意。以后我们再不需要抱枕,我们就是彼此的抱枕。”
廖飞白怔怔地看了她许久,没再犹豫,在她透明的手面上吻了三下。
“记住了,你此生的妻子,是一个鬼魂。”尹葭笑了,笑得开心而又张扬,全不似她生前的模样。
廖飞白慢慢地从脑下拖出自己睡觉用的枕头,眼里含了热泪,指了指她,又指了指枕头。
“来,到这上头来。”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枕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