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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当时凉月影双双 ...

  •   (引)

      这是武明帝被拒绝在玉清宫门外的第十个晚上。

      寒风萧瑟,秋虫呢喃。一向被千万人吹捧、高高在上的武明帝,此刻如寄人篱下的小孩儿一般,固执又孤独地站在她的宫门口。

      一个妃子敢如此对待皇帝,而皇帝竟也不加责罚,在她的宫门口只身等待,连续十日……这等事情,在幽国历史上,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陛下,恕奴才直言,这天底下陛下最大,还无人敢对您如此不敬……这个寒妃,当真是不想要脑袋了。陛下若真要进去,直接进去不就行了。”一旁的大监细声细气地躬身说道。

      “她既不想见我,我白白跑进去也是枉然。”玄阳长叹一声,眼中有些迷茫,“可朕自认为给她的时间也够了啊……”

      “朕真的做错了什么吗?”转身,眸光摇摆不定地质问。

      “陛下英明神武,收天下于囊中,怎会犯错?”

      “是么?”冷风里,他幽幽一叹,又站了近半个时辰。

      “回去吧。”

      “是,陛下。”公公张口,试探道:“陛下,娘娘老这样不见您,是否该另想它法?”

      “哦?”凤眸微睐,“你可有什么好主意吗?”

      附耳,低语一阵。

      玄阳白了白眼,猛然摇头道:“这不行,这绝对不行!”

      公公无奈,“可没有别的办法了。”

      沉吟半晌,“好吧,朕会考虑你的方法。”

      (一)

      天启十六年,幽国武明帝玄阳继位;二十年,武明帝发兵北伐,攻打胡国,战火持续五年。二十三年,幽国拿下胡国都城任北,一年后,胡国君主递交降书,胡国始并入幽国国土。

      二十七年,武明帝又发兵西凉,征战六年,吞并了大片土地。西凉虽未亡国,却也已成苟延残喘之势。

      世人言,武明帝玄阳是天生军事奇才,自小不受先帝爱重,长于军中,胸中却有大志。五子夺嫡,各损其气,唯这平日里不被重视的玄阳忽然冒出,用奇谋一举夺了皇位。继位后,便开疆拓土,四方征战。好在幽国前两朝持续与民休息的政策,给武明帝的四方征伐提供了雄厚的基础。但连年战争下来,国力也耗费不少。武明帝转念一想,凡事不可做太过,遂止了征战,姑且留西凉一小块地盘。

      天启十九年的一个秋天,玄阳微服出巡,在西湖畔遇见了一个少女,一见倾心。

      少女亭亭玉立,容颜清丽,手中拿着一根冰蓝色玉鞭,观其根骨气质,竟是习武之人。

      心中微痒,他笑着上前,和她说起话来,甚为投缘。十分巧合的是,他们都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有对对方刨根问底。

      相谈正欢,晴天忽落下一阵急雨,他慌忙将自己的伞给了她,自己则顶着雨,落荒而逃。

      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竟绽出一朵笑意。

      第二天,客栈小二告诉他有位姑娘来还伞,还带了句话给他。他拿了伞,急急询问她的去向,却只见小二微微摇头,说那位姑娘送了伞就不见了。

      回到宫里,他下旨让人四处寻找那位姑娘,半年,毫无音信。

      年过弱冠,朝中大臣都催他举行选秀。因为后宫里除了放着一个母亲安排的、他碰也没碰过的空架子皇后,当真一个人也没了。

      他十分反感这事儿,却也拗不过所有人的意思,只好照葫芦画瓢办了个选秀,选了几个官家女子入宫来。

      可选完之后他就后悔了。

      还是皇子的时候,他总看着母亲日夜盼望父皇过来、以泪洗面的场面,当即暗暗下定决心,日后自己若为人夫君,定当一心只系一人。

      可愿望归愿望,现实是现实。

      当他觉得自己有幸找到这个人以后,她忽然凭空消失了。接着,他不得不开了这帝王的惯例——三宫六院。

      那些女子,不管出身多么高贵,家教多么好,都会想办法有意无意地制造机会,博得他主意。他对这些小把戏心知肚明,见怪不怪,也懒怠说什么。只要行为不算过分,敷衍一下也没问题。只是两三年后,宫里有流言传开,说他……

      他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听到那个词时候的火冒三丈,当即下令杀了所有散布流言的人。

      事后,他又悔了。

      分明是自己从来不碰那些后宫女子,也难怪有人会如此猜测。说到底……原来即便身为尊贵无上的帝王,也有如此无奈的时候。

      (二)

      天启二十四年,流火之夏。

      那是他一生中记忆最深的日子。

      故人重逢,他欢喜得几欲晕要过去。可他看到的她,披枷带锁,一身鲜血,眼神怨恨如刀,步步惨烈地向他走来。

      她,竟是她……

      第一次,他懵了,怕了。

      那个他见之不忘、心念了多年,誓要与之白头偕老的姑娘,竟是胡国公主,凉月婷。

      多年的等待和心底的执念,换来了一个真相。她成了被他灭国的公主,他成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造化弄人,将千里牵起的缘分斩得一干二净。

      可即便如此,思量再三,还是留了她的命,下旨将她纳入后宫,封为寒妃,赐居玉清宫。

      封妃大典那一日,宫中流言漫天,谁也不曾想到,一个战败国的余孽竟被皇帝封为妃子,从此尊荣无上。后宫嫔妃自是不甘心,又见凉月婷冰雪之姿,胸中妒意和怨毒之心与日俱增。

      她也自是不屑的。接过诏书,当即撕了个粉碎。

      左右将其押入大牢,他却亲自前去接她出来,并说即使不想要封妃大典,她也已然是他的寒妃。

      封号“寒”,是我知你冰寒,心气孤傲。不知是否有一日能让太阳融化你心中冰雪?如果有,朕愿为你等待一生。

      玉清宫内,凉月婷不屑一笑。

      既强迫我为你妃嫔,那么你等着。他日我若生子,必要覆你江山。

      (三)

      又是一个平常的早晨,众妃向皇后晨省。

      “皇后娘娘长乐无极——”

      “都起来吧。”

      “谢娘娘。”

      一个个回到自己位置上,身姿小巧的丽嫔先笑开了,摇了摇头上的金步摇道:“寒妃姐姐今儿又没来吧?”

      “哎哟,她会来才怪了。”银嫔嗔道:“还不是仗着陛下宠她,在这宫里头骄横惯了。依臣妾看哪,皇后娘娘,您是不是该给她点教训看看,也好让她知道,”最后几字音拖得很长,一字一顿咬着牙笑道:“什么是规矩。”

      “银嫔,”皇后高坐在上,嘴角勾起和蔼可亲却高深莫测的笑容,“别忘了你只是个嫔位,寒妃可是妃位。这样的话,我听见也就罢了,要是给陛下听见,定要治你个以下犯上之罪。”

      银嫔闻言脸都气绿了,索性道:“娘娘如此说,难道是要任由那个狐媚子反了天吗?”

      “银嫔!本宫叫你住口,你的规矩到哪去了?!”

      “娘娘息怒。”惠妃从容不迫地开口,面上笑若春风,“银嫔一时孩子气不懂事,娘娘教训几句就是了。大家一团和气岂不好。”

      “本宫又没把她怎么样。”皇后斜睨她一眼,音气深沉。

      一众妃嫔做样子聊了会天便散了。走出殿外,丽嫔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她。

      “银嫔姐姐?”眼珠一转,当即拉了她的袖子道:“咱们往那边说话去。”

      左右下人皆被支开,银嫔憋了一肚子的火气这才发泄出来,“皇后娘娘也真是的!竟然不教训那个狐媚子,还说我!”

      丽嫔笑道:“娘娘不动手,这不还有咱们吗?皇后娘娘啊,其实这心里边也和咱们一样气,只是拉不下这个脸来而已。咱们要是主动铺好了路,你说娘娘还会袖手旁观不带一把吗?”说到此处竟叹了口气,“说来这个寒妃也真是难对付。上次咱们好容易找了剧毒的绿蛇放去玉清宫,谁料那蛇竟被她杀了……你说这妃子是不是成了妖精?要对付她,看来还挺难的。”

      银嫔憋着气道:“你先别丧气,咱们还有别的办法。”

      “妹妹有妙招了?”

      “哼。直接害她不成,那咱们就嫁祸于她。”银嫔说到此处,展露出笑颜,眼中划过一丝狠戾之色。

      丽嫔眼珠一动,“你是说……”

      银嫔得意一笑,“姐姐且随我来。”

      (四)

      玉鸭熏炉闲瑞脑,朱樱斗帐掩流苏。身着精致窄袖丝绸衣的丫鬟踮起脚站在帘帐外,默默等了半晌,方出声道:“小姐,时辰快到了,婢子帮您准备一下吧。”

      纱帐微动,看不清里边人影。只听一个清脆中不失沉稳的声音隔帐传来:“知道了。等我看完这卷书,就来。”

      “是。”

      话说这位小姐爱书如命,站在屋子里看书,坐在床上看书,丫鬟给梳妆的时候也要捧着书。那帐内巧妙悬着几颗夜明珠,既能被当做灯光,也十分好看。

      窗外游丝飘坠,室内流光静转。闺房外,七七八八的丫鬟小姐已忙成一团,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各种话题。

      丫鬟知她家小姐看书时最不喜有人扰,遂安静等在外边。她相信小姐心中有数,过一会儿定会出来的。

      半晌,耳朵微动,丫鬟忙上前去,纤手打起帘子。碧茜纱款款而开,只见里边一白衣姑娘不慌不忙地起身,及腰长发如瀑披散着,身上并无一丝点缀。那双眼睛里波光潋滟,眼角微微上挑,暗暗藏着聪慧、狡黠和灵动,不点自红的朱唇似三月桃瓣,恰和她的雪肤相衬。

      从容地坐到梳妆匣前,尹双双瞅了眼镜中的自己,“就化淡妆吧,简单梳个流苏髻就好。”

      丫鬟手中的篦子停了停,犹豫着道:“小姐,今天可是要进宫,不要装扮艳丽一些吗?”

      “我不过是随母亲进宫探亲而已,要那么隆重作甚?”灵活的眼珠溜了半圈,“按我说的做。”

      “是,小姐。”

      当朝礼部尚书尹墨,娶了玉珍郡主为妻。这玉珍郡主同妹妹淑华公主感情甚笃,虽已嫁入尹府,每隔段时间便要入宫探视,叙叙旧情。

      日高烟敛。两姐妹在房内说着悄悄话,尹双双陪了半日,深感倦怠,遂寻个借口,溜出了庆华宫。

      堂下花阴里,隐着浅红的单衣,衣衫上铺着叶底细碎的朝阳。踮着脚,生怕惊扰这春光。往前头去,目光探寻一般,只见一片海棠开得正好,迎风送香。心下一瞬跃动,唇边勾起甜丝丝的笑意,伸出纤手,盘托在几朵簇拥的海棠花底下。

      雪瓣,衬红衣。

      “这位姑娘,可是要摘花儿?”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出现,她给唬得惊一小跳,倏忽间收回了手,回头只见一个约莫十几岁的少年站在那里,含笑看着她。

      此人着锦衣华服,脸盘圆润,气血十足,又出现在此处,想来应是身份尊贵、养尊处优之人。再看那眼神里心思并不深沉,含着一丝好奇,面露稚嫩,想来差不多十二岁。细看他袖口绣的花纹,竟是四爪之蟒。

      心底微惊,面上却从容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咦?”太子惊疑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太子?”

      “殿下有储君风度,仪表不凡,一看便知。”胡乱夸了一句,她心想还是别和这人待久了好,免得惹出些没必要的麻烦,遂道:“小女还有事,还望殿下容许先行告退。”

      说罢,躬身一礼,转头离去。

      “喂——”小太子在她背后喊着。鼻尖扑来花木的芬芳,那张略显稚嫩的脸上忽地绽开一个笑容。

      “赵全!”

      “奴才在!”一个小太监忙从树后面窜出来。

      “给本殿打听一下刚才那个姑娘。”

      “奴才遵旨!”笑眯眯地答应。

      (五)

      御花园内,吹花送远香。几个妃嫔坐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着些什么。

      “可惜了这么好的天气,偏出了这档子烦人事情。”淑嫔嘟囔一声,轻摇着团扇,鬓间插着的芍药花一摇一摆,看得好像就要掉下来了。

      “可不是嘛,我就晓得那狐狸精不得安生。”另一人接嘴道:“话说回来,我怎么发现陛下这次好像不打算插手了啊?这以前凡是涉及到寒妃的事情,陛下件件都亲自过问,搞得都没有下手的机会。”

      “陛下朝政繁忙,哪有功夫一天到晚哄那狐狸精?要我说,也是她太不知好歹了,这下可好,陛下怕是已经腻烦了她,都懒得理会了。”

      “本来这后宫的事情也该交给咱们皇后娘娘处理。哈哈哈……”一阵清脆的笑声。

      “我就知道她一早便没安什么好心。呵,一个战败国的公主,到了咱们国家就是阶下囚!还当自己尊贵啊?眼睛长头顶上去了!当初陛下纳她入宫我就觉得不妥嘛,依我看,这种胡国的余孽难道不该直接杀掉,以绝后患?”

      “喂,这话我们心里知道,就别说出来了。给人听了可要乱嚼舌根!”

      “哼。”飞过一个白眼。

      “要是陛下天天哄着她,咱们就看在陛下的面子上让让她,也无妨。不过,你说现在陛下腻烦她了,那我们也不用客气了,”银嫔挑着三角眼,一字一顿道:“公事公办!”

      “是啊。你说这个寒妃,平日里不把咱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也就罢了,竟然还刺小人诅咒陛下,这个罪名,可足够她死一百回了。银嫔妹妹,还好你发现了!要不然啊,我看她真是要翻了天!”

      “好了,咱们不在这里说闲话了。估计再过一会儿,皇后娘娘要找我们过去看热闹呢,诶嘿嘿!”

      (六)

      凉月婷到了今日,才明白这脂粉国里的战争,比起沙场上的刀光剑影来说,更为可怕。两军对阵,比的是将帅之才、士兵之勇,可没有硝烟的战争,较量的是人心、算谋、阴风诡雨。

      她一个胡国公主,想当年也是拉弓上马,西北射天狼的。父兄将她捧在掌心里,任她做喜欢做的事情。虽为公主,性情却放荡不羁,洒脱快意。

      她从来张扬率性、心性单纯,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亡国——她的父兄将一切都隐瞒得太好。于是,在她忽然知道国将被灭之时,眼前的世界就好像骤然从白天变为黑夜,暗淡无光。

      更令她生恨的是,灭她国家的这位幽国皇帝,竟然是他。

      越想,就越恨。

      玄阳,我问你,那日在西湖畔,你根本就是故意的对不对?

      皇后的仁顺宫内,她站在下头,脚边是上一秒被皇后狠狠扔下来的小人儿。

      小人儿穿着天子的衣服,胸口扎着几根银针,看起来十分可怖。

      “你干的好事!”皇后咬牙,手指着她,“陛下待你恩情深厚,你竟如此不知好歹、恩将仇报!”

      此时一众妃嫔也来了,拥挤着进来看笑话,对着她又是假意怒骂,又是故作悲痛。

      “这事儿不是我干的,我也不屑于干这种事。”凉月婷一脚将那小人儿踢开,淡淡道:“你们汉人的阴谋诡计,女人间的勾心斗角,我知之甚少。”

      “你……!”皇后一时语塞,顿了顿道:“你,物证在此,你还抵赖?”

      “抵赖?”她冷笑一声,“本来就和我没半点关系,何来抵赖之说?”语罢,冷冷环视在场众人,“我看倒是你们中有人心怀不轨。”

      “寒妃!你……你简直无可救药!”其中一人大喊道。

      “无可救药的是你们。”冷冷转身,眸如寒星,朝门口走去,“如果你们要逼我做什么口供,恕我无可奉告。”

      “站住!”皇后大呼一声,“寒妃,本宫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对你一忍再忍,却没想到你竟会干出这种事来,就不怪本宫要为陛下正后宫风纪了!来人!”

      一众侍卫准时出现在殿内。

      “原来娘娘早就准备好了。”凉月婷定定立住,握紧了拳,“埋伏了这么多人,来对付我一个,呵。那就来吧。”

      众人蜂拥而上,她伸开五指,掌中正想发力,却忽然发现提不起气息来。眉头蹙起,又试了几次,还是一点用没有。抬手正想相对抗,发觉手臂也无力了,运不起武功。

      侍卫将其缚住,押着跪下。

      “寒妃,你可知罪?”皇后得意地看着眼前一幕,与底下的两三个嫔妃交换了一下眼色。

      “呵……”慢慢抬起头,眼中依旧傲然如冰,“皇后娘娘为了抓我不惜使用如此下流的手段,不知陛下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你……你竟敢污蔑本宫,罪加一等!”皇后颤抖着吼道:“快把她押下去,关进天牢!另外,给本宫封了玉清宫!”

      发髻全散了,一路绵软无力地被人押着走过那熟悉的宫道,步入森冷牢狱。

      铁门啪地一声关上了,接下来听见的是上锁的声音。她被猛地甩在牢房地面上,双膝一痛,磕出斑斑血迹。

      “寒妃娘娘,好好享受一下监狱里的滋味儿吧。”狱卒那张油腻的脸隔着铁柱朝她猥琐一笑。

      冷风直穿入心,她睡不着。无力地睁开涩涩的双眼,靠着脏兮兮的墙壁,吐出一口气。

      今日之结局,不是自己早就盼望的么?

      胡国已灭,亲人已去,追随父兄,唯有一死。

      然此刻,为何心中竟生出一抹悲凉和不甘了?真是奇怪。

      迷迷糊糊中,脑海中忽然浮现那张脸,那张让她刻骨恨着的脸。

      以前,每每她被人算计,他总会及时赶到,救她,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只相信她。可是这次,他竟没有来,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任由自己被那些人冤枉、折磨。

      不,我怎么会盼望着他的援手?我从来都对此不屑的,因为他是我的仇人。

      一片凄寒中沉沉睡去,未知身在何处。或许梦里,还有故国的影子、亲人的模样……以及那日在西湖畔遇见的,白马春衫的少年。

      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为何要来这些家国烦忧,为何要有这些阴风诡雨、血海深仇?为何偏偏我是胡国公主,你是幽国皇帝?为何……

      叹叹。问天天不语,问地地无言。问自己,未知此心,是否已经一分为二。

      (七)

      “霜公子为何今日不在春雨楼?”玄阳自语着挽起袖子,执狼毫笔,不紧不慢地在纸上淌下遒劲有力、行云流水的墨迹。

      春雨楼,是个好地方。

      这座京城名楼里,总有从各处而来的人聚在一起谈诗论道、烹茶讲学。然能进春雨楼大门的也绝非等闲之辈。楼主霜公子会对来客逐一审查考核,满意了才会点头请进来。玄阳继位后,为广求贤才,便常微服出巡到春雨楼去。如今他身边的几位能人,便是在那里发掘过来的。

      玄阳在外化名杨公子,和那楼主混得很熟。楼主年纪轻轻却满腹才学,和他谈起话来甚是投缘,二人引为知己,干脆拜了兄弟。

      今日他和往常一样微服出去,来到春雨楼却没看见老兄弟,心中很是纳闷。

      “奴才也不知道啊。”大监眯起眼,躬身说:“或许是有什么急事呢?”

      “陛下,门外有位尹小姐求见。”一侍卫进来跪地禀报道。

      “尹小姐?”玄阳搁笔,思量了好半天脑子才慢慢转过来,“哦——朕想起来了,就是玉珍郡主和尹大人的女儿?”

      “正是。”

      “她来做什么?”

      侍卫道:“似乎和后宫之事有关,尹小姐可能看到了什么要告知陛下。哦……对!是和寒妃有关。”

      和寒妃有关?

      “陛下……”大监张口劝道。

      玄阳本欲起身又坐了回去。

      是呵……按照事先的计划,他不能再出手帮她。要等她绝望的时候、想起他的时候,再忽然出现,捕获她的心。现在,就算心中牵念不安,也不能乱了阵脚。

      “朕现在忙着呢。”他淡淡道:“后宫之事一向由皇后处理,她为什么不先去找皇后,而直接来找朕呢?”

      “奴才明白了。”侍卫躬身退出。

      日头低下,尹双双系着云丝披风,独自站着,看见通传的侍卫出来,忙走上前去。

      侍卫赔笑道:“尹小姐呀,真对不住,陛下现在正忙着呢!”

      “那陛下何时忙完啊?”她直言问道。

      “这个……”侍卫支吾着道:“这个奴也说不准了,少则几个时辰,多则……”

      “我知道了。”尹双双淡淡打断他,不露声色地从袖中摸出一大锭银子塞到对方手里,“这位兄弟,能否晚上带皇上出来,在御花园散散心?”

      侍卫碰到银子,心中一惊喜,虽不知她是要做什么,但觉得这个要求简直就是小事一桩,忙点头笑道:“这没问题,小姐只管放心。”

      “那就拜托了。”尹双双嫣然一笑,似风过花海,瞬间撩得那侍卫心中一颤。痴了半晌,再回过神来时,那道倩影已然消失。

      “双双!”庆华宫门口,玉珍郡主急匆匆过来,“你跑到哪里去了!?”

      尹双双眼珠转溜转溜,无辜道:“娘,我不就是闲着烦闷出去走了一下么?”

      “你呀!”玉珍郡主挑眉道:“这里可是皇宫不是尹府,由不得你乱来的!好在你没惹什么乱子,要不然啊,我可不知该怎么收场了。”

      双双心里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该低眉顺目,等到母亲火气过去就好了,遂低着脑袋一副知错的样子,任凭她说什么,不发一言。

      果不其然。又说了她几句,玉珍郡主摆手叹气道:“罢了罢了!双双,你就在庆华宫里留几日,陪着公主。可明白?”

      “女儿明白。”她恭顺着道,心中却已开始做别的想法。

      玉珍郡主这才稍稍放心下来,“可别给我惹乱子。”

      (八)

      三日以后。

      “喂,听说了吗?昨儿夜里可出了不小的事情!”一个扫地的宫女见四下里无人,拉住另一个宫女低声嚼道。

      那个宫女奇怪地看着她。

      “你不知道哇?!嗨!”扯了扯对方的袖子说:“宝轩宫的那位昨儿悄悄上吊自尽啦!”

      “银嫔娘娘?!”

      “不错!就是那位平日里趾高气扬的。还有,今儿早上我奉咱们娘娘之命,去露华宫给里头娘娘送花儿,你猜怎么着?她穿金戴银的在秋千上傻笑!我倒是愣了半天,后来还是她宫里头的人告诉我说,她们娘娘疯了!”

      “疯了?”

      “是啊!说起来我都不相信。”

      “好端端的,怎么一个死了,一个疯了呢?”

      “据说寒妃扎小人儿那事,是她们两个在幕后动的手。咱们陛下表面上不理此事,暗中却派人查了一番,给寒妃娘娘洗脱了冤情。”

      一声叹息,“寒妃娘娘真的是好福气,我要能像她那样,此生无憾了。”

      “呸,这等话你也敢说出口?叫人听去了,唾沫星子能淹死你。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娘娘们的事情听听就好,犯不得想自己头上去。再者,咱们要真有那个福气,又何苦在这里当下人呢?”

      “寒妃的事情……其实我听陛下御前的姐姐说,陛下原本不打算管这事儿,都是一个什么……尹小姐,碰巧看到了什么证据,暗中告知了陛下。好像是她想办法让陛下去了御花园,在一面墙上搞了个什么……哎,记不清了。”

      “尹小姐?”眼珠一转,“哦——说起来,我近日老听太子爷提起她的名字,叫什么……尹双双?”

      “嗯,可不就是这个名字!依我看哪,这位姑娘今后前途必不可限量。”

      “说不定就是日后的太子妃呢!”

      两丫鬟说着笑开,又各自干活去了。

      玉清宫内,凉月婷闭眼躺着,玄阳坐在她榻边。

      他现在有些后悔自己采用了这样的方法——要是晚来一步,她会不会已经……而且这样做,真的就能叫她回心转意么?

      他想要占有她,却找不到一种既不伤害她又能让她接纳的方式。凉月婷不懂后宫算计,如果没有自己护持,只怕迟早要为人所害。

      窜入鼻尖的是一股好闻的草药味。意识,渐渐清醒起来。她觉察到一股男子的阳刚气息,离自己很近。她知道他就在自己身边,可自己若一睁眼,他大概会吓得悄然离开。于是乎,本欲睁开的眼又没有睁开,就一直闭着。

      他,是他来了……

      他最终还是出手护了自己。

      一个九五之尊的天子,三番五次不顾颜面为自己妥协、忍让,这在她孤傲的心里原本不值一提。可现在,从冰冷和绝望中出来,忽然又得到这熟悉的温暖。感受,竟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她又想起了西湖畔那个英气少年。这段原本以为应该被遗忘的回忆,此刻随着他近在咫尺的气息,有一次涌入心头。

      心,开始动摇。

      不……怎能动摇呢?他可是幽国的皇帝,灭了她的国家,屠了她的子民!

      “她醒了。”帘子幽幽垂下,他已站到帘帐外头,用极低的声音对她的侍女道:“她不会想见朕,不要告诉她朕来过。”

      “是。”

      他说得极轻,可是她听见了,一字不落地听见了。

      轻轻翻身,渐渐睁开眼,刚巧看见那玄色的外袍消失在屋子门口。

      “陛下?”大监在宫门口笑脸相迎,看着他的脸色。

      玄阳只觉心中堵堵的,叹了口气道:“朕要微服出去找霜公子。”

      愁绪难解,怎么办?找知己!无论他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每每和春雨楼的霜公子一聊天儿,烦恼就不知不觉全然消解了。

      “是,奴才这就去准备。”

      (九)

      春日金陵,淡烟疏雨。

      一个眉清目秀的公子身着烟青色衣裳,手撑竹纸伞站在桥头,眉眼含笑。

      另一个玄色衣衫的公子自桥那头款款而来,英俊的面庞温润如玉。

      上前,互相一揖,彼此相视一笑,下了拱桥,往竹林深处去。

      空气清爽,心中怡然。玄阳笑着开口说:“怎么前些日子你忽然不见了?叫我好找。”

      “家中有些急事,没来得及告诉你。”霜公子微微一笑,轻巧掩过眼角一闪而过的慌乱,又道:“今日来找我,可有什么事么?”

      “哎……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玄阳停住脚步,想了想,还是问道:“霜兄,如果有一天你爱上了一个女子,而她并不爱你,你会怎么办?”

      眼中水光流转,闻言一时哑然,对方微微愣住,又笑道:“怎么?你已有心仪之人?怎么都没告诉我呀!”

      玄阳面上一红,开口笑说:“我这不是现在与霜兄说了么……哦,还有,我曾经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毁了她的家。她怕是永远不会原谅我。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毁了她的家?”对方面露讶色,微微蹙眉笑道:“你这个问题倒是难住我了。如果我是你,呃……”

      事实是,她也不知自己会怎么办。

      躲在这男装底下,她和他相知已久,不觉间暗生情愫,本想找个机会告诉他自己是女儿身……什么嫁入宫里啦,什么太子和皇上啦,都和她没有半点关系,只因她喜欢上了在自己的春雨楼结识的这位杨公子。

      她曾想过对方可能用的化名和假身份,但她自己不也是这样么?混迹江湖,可能谁都多少有些难言的苦衷和秘密,待他想告诉自己的那日自然会告诉。

      春雨楼,可以说是她最大的秘密了。

      爹对她从小管教甚严,只让她读些《女戒》、《女训》之类的,日后本本分分嫁个好人家,一生也就罢了。

      可她心中却有别的向往。

      自拿定了主意、开始联合城外的人经营春雨楼的那日起,她的确如愿看见了外边世界里,新奇的景色。除了她的贴身丫鬟和春雨楼的几个合作伙伴,没人知道传说中那位春雨楼的楼主,就是旁人眼中足不出户的闺秀尹大小姐。

      “没想到霜兄也有被难住的时候。”对方忽一嗤笑,这才叫她回过神来。

      眨了眨眼,忽微微一笑,“如果我是你,只要那人是我真心所爱,即便他对我没有同样的心意,我也愿追随和守护他一生。”

      雨声淅沥,微湿了她白净的面庞。轻缓的语气,笃定的心意,玄阳竟听得微微一怔。眼前人冲他笑了,眉眼中竟带着一丝女儿般温情。他不禁想霜公子如果是个女孩儿,定是倾城之色。

      本来想亲自告诉他的秘密,在听到今日他说的话之后,毫无征兆地搁浅。这辈子,怕是只能让这份心意沉于心底了。

      他既已有了心爱之人,那我只能如自己方才所言,默默守他了。

      未待爱情花开,便已结出苦涩之果。尹双双从没想到过,自己一生的情感抉择,竟会是这样。以前在小说话本里看到的那些苦情的人儿,现在,成了她自己。

      “雨下大了。”她看着他,柔柔一笑,“你快回去找那位姑娘吧。说不定某一日,她会愿意站在雨里等你。”

      “真的么?”

      “嗯。”微微浅笑,无比认真。

      “多谢霜兄!”

      淡淡烟雨中,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

      (十)

      秋月春风,总无情。

      玄阳不知为什么,那日桥头一别后,去春雨楼就再也没见过霜公子。向所有人问了个遍,又派人暗中去找他,都一无所获。这个人就好像在金陵城消了户籍,再也不会回来了。

      痛失一知己,数年。

      这种感觉有点像当初寻找凉月婷的时候……

      揪心,不知所言。

      凉月婷对他倒是没有从前那么冷淡了,可也没给过他笑脸。他去她宫里的时候,她不再将他拒之门外,好像任命了似的,客客气气请他进来,也不多说一句话。

      她和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

      “他日我若生子,必要覆你江山。”

      他笑着回答道:“好,我等着那一日。”

      月婷,你别想逃。江山和你,都是朕的。

      两年后的某日,宫中传来喜讯,说是寒妃有身孕了!

      喜不自禁。当即派了最好的御医和下人去时候,唯恐出什么岔子。后宫中其她妃嫔有碍于此,也不得机会下手。

      腊月,寒妃产下一子,圣上大悦,给孩子赐名玄煜,是为幽国三皇子——皇后所出已被立为太子,前年刚迁居东宫;二皇子为淑妃所出,不学贪玩。

      玄阳对寒妃之子寄予了重望。

      以他对月婷的喜爱,要说以后改立玄煜为太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就算这个儿子身上流着胡人的血,他也可以不在乎。

      次年,中秋宴上,众臣举杯欢庆。

      歌舞罢,忽有人起身提出要尹尚书家的小姐双双来舞一曲助兴。

      玄阳当然明白此举的意思——又有人想将自家女儿送入后宫,以巩固自己在前朝的势力。

      除了那个对他冷心冷情冷语相向的凉月婷,他对任何女子都不感兴趣,也不想叫那些正值韶华的女孩子都入了宫,一个个被他晾着孤独终老。这对她们也不公平。

      可那群大臣就是吃饱了撑的,不给他的后宫中多添点花花草草,心里边就老是不舒服。

      得了吧,你要跳就跳,反正朕若不答应,你也无可奈何。

      微点了头,看着下头稍作忙活,衬着脑袋看戏。

      仙乐奏起,一粉衣女子踩着鼓点跃出,身段婀娜,姿态翩跹,整个人如三月柳枝一般,舒展而曼妙,格外引人瞩目。玄阳本没什么兴趣,此刻却也不由自主痴痴看着这位女子,只见她足尖轻点,腰如水蛇,眼含秋波,粉衣飞舞如画,举手投足间又有惊鸿之姿,令人过目难忘。

      他忽然想起这个女子了——就是上次寒妃受冤,想办法告知自己的那个姑娘。那时候他虽没见到她,却对她形成了这样的印象:聪慧、灵秀、善良。

      尹,双双。

      尹尚书家的小姐,惊才绝艳,其父早有送她入宫之意,只是她心里一直有旁人,遂未能如愿。可现在……这是心里放下以前那个人了么?

      玄阳的耳目算是灵通,对于这些官家小姐们私底下也有过调查。他对尹双双虽不太关心,然这些了解还是有的。

      亲眼见她献舞,他心中的好奇愈盛。这位小姐之前喜欢的人是谁?又是因何而放下了?她要入宫,是纯粹出于家庭之责,还是对朕多少有些仰慕之情?

      一舞毕了,玄阳犹陷在幻想中未能出来。

      “陛下,”大监小声提醒道,“陛下!”

      “噢!”猛然回到现实中来,只见台下那尹小姐盈盈下拜,神态恭敬,不卑不亢。座上的尹尚书并其他几位官员都在等着他的反应。

      不……凭她如何天人之姿,只要能拒绝,他可不想再多浪费一个无辜女子的青春。他只喜欢凉月婷一个人,就算他不爱自己,他也可以等,一直等下去。

      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忽然,那尹双双微抬起下巴来。玄阳猛一愣怔。

      咦……为何她的样子,看上去如此熟悉?

      下一瞬,他竟鬼使神差地说:“尹小姐惊鸿之姿,令人过目难忘,朕甚为欢喜。”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了,却见尹尚书立马站起来,恭敬笑道:“能得陛下如此赞誉,是小女的福气。”

      大局已定。

      (十一)

      后宫多了位嫔妃,封号“云”,赐居惊鸿宫,正是玉清宫对面的一座。

      一切事情结束后,玄阳第一时间赶去惊鸿宫,一进去就上前抓住她的胳膊,仔仔细细地端详她的样子,倒将宫内丫鬟侍卫吓了一跳。

      自得知杨公子已有心上人后,双双逼自己断了念想,再不与他相见,遂接受了爹准备让自己入宫的安排,谁知……这位隐瞒真实身份的杨公子,竟是皇上?那么他当日与自己说的心上人,应该就是玉清宫的寒妃娘娘了。

      双双不由感慨世事阴错阳差。

      玄阳怔怔地看了她半晌,嘴唇哆嗦道:“霜兄……竟然是你?”你竟然是……女子?

      “是。”她点头应道。

      “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联系我?!”一瞬间他似乎放下了天子的架子,变回了春雨楼里她那个无话不谈的好友。

      “陛下恕罪。”心中情绪复杂。在得知他的身份后,又不敢说太多话。

      “霜……不,朕以后叫你双双吧。”玄阳叹了口气,思量着,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轻拍了拍她的肩,“你放心,只要你在后宫一日,朕必定如护寒妃那般护你周全。”

      尹双双微抬起眼睛,看见面前的人,漆黑润泽的双眸中闪着认真的神色,唇角平直宛若刀刻。比起春雨楼的杨公子,此刻的他更令她感受到了一丝帝王之气。她该以怎样的态度对他呢?

      如保护寒妃那般保护她?这两种一样么?

      寒妃是他的心上人,那么自己算他的什么?朋友?小妹?

      “双双,你……”玄阳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道:“我记得那日在桥上,你对朕说过喜欢一个人该当如何,不知你喜欢的那个人……现在怎样了,才让你放下他,答应你爹入宫?”

      “我……”双双张着嘴,愣了半晌,才幽幽道:“我喜欢的那个人,就是春雨楼的杨公子。”

      玄阳愕然。

      原来如此……

      “你……好,朕知道了……你今天累了,早点休息吧,朕还有些公务要忙。”

      竟然有一丝仓皇、无措。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望着那龙纹锦袍的一角消失在转屏后,尹双双轻轻叹息一声,露出一个无奈苍凉的笑容。

      (十二)

      十五年后。

      御书房内,墨香四溢。尹双双着一袭淡粉色罗衣,静静站在玄阳身旁,看他写字。

      运腕落墨,行云流水,大气洒脱。

      “落花已作风前舞,流水依旧只东去。”双双轻念出宣纸上所写的诗句,幽凉一笑。

      “自她入宫到现在,已经十七年了。”玄阳轻放下狼毫笔,眸中萧瑟,笑得苦涩,“她的心还是不肯接受朕么?”

      双双沉默。

      “罢了。朕近日做了一个决定。”他看着她,神情格外认真,下一瞬单手环抱住她的腰,欺身上前,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双双一时诧异极了,张大眼看着他,眼中水光潋滟。

      时间太久了,久到她几乎忘了自己是那样深爱着他,忘了自己是那样隐隐地渴望着他同样的爱。直到现在,他第一次吻了她。之前,之前的十五年岁月,她每一次看着他因爱着凉月婷而痛断肝肠,只能无言地陪伴他,而她自己的青春韶华,在无形中也这样流走了,她假装自己毫不在意。

      他给了她地位与财富,给了尹家优厚的待遇,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给她自己的真爱。

      “陛下……”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双双,朕想通了。既然月婷并不爱朕,那朕也不该痴缠于她。你是朕的知己,你比任何人都明白朕的心思……”

      玄阳凝视着尹双双。

      眼前这个女子,懂他的心,知他的意,爱他的人,明知他心里记挂着另一个姑娘,却始终毫无怨言。分明惊才绝艳、独立不群,却甘愿为了他,委屈自己一生。

      一种怜惜之情忽地涌上心头,他紧紧将眼前的女子抱入怀中。

      “双双,你听着,朕方才所言都是真心话,不是一时兴起……你知道朕是怎样突然有了这种感觉吗?”他低声说道,语气柔情似水,“半月前,你为了朕挡下的那一箭……当御医和朕说你可能救不回来了的时候,朕就觉得整个人如遭雷击,朕也是那个时候才突然发现,其实朕已经喜欢你那样久了,久到自己分毫不觉……”

      “双双,朕要给你这世上最真挚的爱。从今以后,没人能从你这里分享走朕这份完整的爱。”

      窗外,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娘娘,还进去么?”

      十七年宫中岁月,凉月婷一身锋芒已被摩去大半,此刻她的眼中,竟带着点点破碎的柔色。转身,眼角划过一丝自嘲的笑意,“陛下今日忙,我隔日再来。”

      今天是她十七年来第一次主动来找他,也将是最后一次。

      五日后,陛下册封云妃娘娘为云贵妃,并修缮惊鸿宫。

      宫里,流言一下子四散开来,有人说,陛下终于想通了,放过了寒妃,偏宠云贵妃了。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并不是今朝才有。

      (十三)

      一年后。

      玉清宫门庭冷落,玄煜受到的关注也一落千丈,凉月婷根本不以为意。早晨起来,照例梳洗好了,去看儿子的功课做得如何了。

      □□,一翩翩少年正舞长剑,气势恢宏,英姿飒飒。

      凉月婷含笑在一旁默默驻立,看着他,好像又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这是她的亲骨血呵!是她在这个异乡,唯一的,最亲近的人。

      玄煜又舞了半晌,侧身时才发现母亲站在一旁,忙收了剑,满头的汗跑过来,笑着行礼,“孩儿见过母妃。”

      “快起来。”凉月婷伸手扶他,又向旁边丫鬟要了一方干净手绢儿,给他擦擦额前的汗,“你这孩子,也不知休息一下。”

      玄煜嘿嘿一笑,忽然道:“母亲,孩儿有重要的事要和您说。”

      “哦?”凉月婷认真叠好手绢,笑道:“好吧,咱们到里边来。”

      屏退了下人,里屋内,凉月婷坐到椅子上,示意儿子也坐。玄煜却并没过去,反是走到她面前,忽然镇重跪下。

      月婷微微诧异,“你这孩子,做什么?”

      “母亲,自古江山有能者居之,既然眼下母妃失宠,父皇不愿再多看儿臣一眼,若以后太子登基,定不会放过我们。孩儿小时候母亲常教育孩儿,我身上一半是胡国的血,母亲当年也曾遭受灭国之痛……孩儿现在长大了,已经到了可以谋事的年纪,还望母亲成全!”玄煜抬起脸来,眼中目光坚定。他本以为母亲听了后会夸他,谁知凉月婷登时变了脸色,大声道:“万万不可!”

      话音刚落,连她自己也给惊住了。

      什么万万不可?凭什么“万万不可”?

      她是凉月婷啊!

      胡国公主凉月婷!

      被幽国皇帝强行纳入后宫的凉月婷!

      失去故国和亲人、独在异乡不得自由的凉月婷!

      儿子今日所言,该是她从生下他那一刻就期望着的东西啊!

      她在担心什么呢?

      怕死么?绝不是。她是胡国的女儿,一身傲气,宁折不弯。她也不怕玄煜死,大不了成王败寇,好歹博过一场,不负身上的胡国血脉。

      所以她到底是为什么觉得万万不可?!

      那句“他日我若生子,必要覆你江山”,现在该到兑现的时候了!

      “母亲?!”玄煜睁大眼看着她,眼中满是诧异和不可置信。

      “不……”她发出一个艰难的字音,眉头紧蹙着。

      “为什么?”玄煜忽然站起来,“母亲,是您从小教育我,要将龙座上那个人铲除!现在您又突然变了,您怎么可以反悔呢?!”

      下一刻,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格外凝重,丝毫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实不相瞒,相关事宜我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直入皇宫,给母亲报仇。母亲这个时候想阻拦我,已经晚了。”

      “什么?”月婷大惊失色,“你……你怎么可以瞒着我私自做这些呢?!”

      “看母亲现在的态度,就算我从一开始就告诉您,您怕是也不会答应吧?”玄煜冷冷看着她,“母亲,事已至此,您不答应也得答应。孩儿这一次必须成功,否则我们一起完蛋。”

      猛地转身,打开门。

      凉月婷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煜儿!”她大叫一声,向前扑去。门却已经落锁,锁得很严实。

      “为母亲好,您就等着孩儿成功的那一日吧。”门外传来玄煜冰冷的声音,他的脚步渐渐远去。

      “不,不!”她大喊着,无助地拍打着门,许久,终于瘫软在地。

      (十四)

      东宫内,父子二人一面叙话,一面下棋。

      最终,太子已半子胜其父,玄阳大悦。

      “父皇,承让了。”太子温和一笑。

      “是你长大啦!”玄阳笑道:“朕也老了。以后这天下交给你,朕还是放心的。”说罢,拍了拍他的手。

      “父皇谬赞了,孩儿其实还有许多东西要学习呢。”太子面上笑得谦恭,内心里却冷笑。

      等他即了皇位,等他父亲两眼一闭,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云贵妃抢回来,封为自己的皇后。

      他可不想管什么规矩礼制。在他眼里,就是父皇抢走了他的太子妃。十六年前,打她进宫的那一刻起,他心中对自己父亲的怨恨就从未止歇过。

      好在他年轻,他还可以熬,熬到父皇驾崩,熬到他身披龙袍,就什么也不用顾忌了。

      “朕累了。”玄阳微吐了口气,“好好做功课,朕改日再来看你。”

      “儿臣恭送父皇。”

      一个月后,玄阳下了朝,正在寝宫歇息。一切安静如常。

      或许是直觉使然,又或许是太安静了让人觉得不正常,玄阳躺在龙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中忽然想到了寒妃之子玄煜,起身唤人来问了一句:“三皇子最近如何?”

      大监躬身笑道:“还不是老样子。陛下……要去看看他么?”

      “罢了,这个时候去怕不太好。这样,你替朕走一趟。”

      “奴才遵旨。”

      (十五)

      大监并没想到,自己这一走,就再没有回来之日了。

      玄阳也并未料到,自己英明一世,有朝一日寒妃曾经说的那句话会真的应验。

      “报——陛下,不好了——”一个太监慌慌张张地冲进来,惊惶不已。

      “怎么了?”玄阳疑惑地看着他道。

      “陛,陛下……三,三殿下带着兵马,已经往此处过来了!”

      “什么?!”猛然站起,眼中升腾起一股怒火,“你说的可是真的?!”

      “兵马全在殿外了……陛下!”

      “禁军呢?禁军何在!?大统领何在!?”

      “陛下,殿下前些日子便秘密调派了三路御林军,禁军各路将领也都被殿下的人控制,眼下,我们并无人马与之对抗啊!”太监重重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

      玄阳忽然冷哼一声。“逆子,逆子!朕倒要亲自去看看!”

      面色沉着下来,他整了整衣冠,迈着稳当的步伐,走了几步,忽听一阵大笑从殿外传来。

      “哈哈哈哈……”伴随这清亮笑声的是兵器铠甲摩擦之声,还有士兵们齐整的脚步。从门外走进一个英姿勃勃、一身戎装、手提长剑的少年。

      “煜儿。”终是沉沉一声,板着脸叫出了他的名字,气势犹在,“你这是要弑父篡位吗?!”

      “何来这一说法?”玄煜不慌不忙,脸上却是自信满满的神情,“自古成王败寇。今日孩儿登上这龙座,江山易主,日后史官要如何书写不也在我的掌控之中?父皇,您说是也不是?”

      “逆子!”从未想到,自己英雄一世,开疆拓土,到此刻竟受到自己儿子的威逼。父子亲情、江山社稷,顷刻间,全都崩坏了。曾经拥有的一切,难道都要在今日失去?他不甘心。

      “父皇现在怨起我来了?”玄煜忽然一笑,面色嘲讽至极,大声道:“您就没有想过,您今日所得之果,皆是因您当年种下的因!”

      “如果您当年没有穷兵黩武,没有灭了胡国,没有将母亲强纳入后宫,没有生下我这个儿子,哪会有今天!?这一切,都是父皇你自作自受!您有什么资格怪我!?我现在,不过是替母妃,替我自己拿回这江山!”

      “轰——”玉桌椅忽地巨响,玄阳怒极呕血,跌坐在地上,头磕在了桌角。

      “父皇,还有什么遗言,就快点说吧。”玄煜手执长剑,一步步逼向跌坐在地上的父亲,“看在父子一场的份上,孩儿尽可能满足您的心愿。”

      “孽障,孽障……”玄阳忍痛说着,一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握紧了拳。

      “父皇若没什么说的,孩儿便动手了。”玄煜勾起唇角,像看猎物一般看着地上这身披龙袍的人。很快,披着这身华丽龙袍的人就会是他了。“父皇放心,孩儿会给您个快的。”

      手腕一抖,扬起雪亮的长刃,风一般劈下。

      “住手!”一个尖声忽然不知从何处响起。

      玄煜扬起的手定定停在了半空,抬眼一看,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美丽妇人直往这边奔来,不由大惊失色,“母亲!?”

      “住手!煜儿,住手!”凉月婷急急奔到父子二人只见,蹲下身,挡在玄阳面前,“煜儿,母亲从未求过你什么事,这一次,就当母亲求你了好不好?放过你父亲!”

      “母亲!”玄煜失声大叫,“您,您怎么可以……”

      玄阳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凉月婷,那个他爱了多年而不得的女人,那个恨他入骨的女人,那个多少次说要颠覆他江山的女人,此时此刻,危急关头,怎么会挺身儿出挡在他面前!?

      月婷,告诉朕,为什么?!

      “你不可以杀他,煜儿,不可以……”凉月婷的声音小了下去,慢慢地,竟化作哀求。

      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心心念念要复仇讨债的公主了,她已然是一个母亲、一位妻子,她不愿看到自己的家,被自己的儿子亲手毁掉。对于他,她亦不忍……

      (十六)

      “父皇!”当此时,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忽在殿外响起,“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太子,是太子!

      “父皇,儿臣已带兵剿灭叛军!”

      玄煜吃惊地转身,往殿外走了几步,只见外头喊声震天,一场厮杀已近尾声。千百级阶梯上,死尸一片,鲜血遍地。

      太子一身红衣潇洒而入,正气凛然,“三弟,还不快束手就擒?”

      “是你!”玄煜火气上涌,死死看着面前这位兄长。

      “你行这等不忠不孝之事,真让大哥失望至极。”太子说了一句,绕过他走向后面的玄阳,扶起他道:“父皇您还好吧?已经没事了。儿臣来晚了……”

      玄阳不发一言,只紧紧握住他的手,眸光有些茫然。

      “众将听令,将叛臣拿下!”

      “是!”

      一夕之间,翻云覆雨。成王败寇,真不只是说着玩儿的。

      玄煜此时才觉自己失了所有。

      他会起兵叛乱,除却孩提时候母亲与他说过的话,另一个原因就是自己野心的膨胀……从前玄阳对他还算宠爱有加,甚至有过改立他为太子想法。可后来,玄阳再不理会他们母子,遂让他产生了失望的情绪……如果说真的只有第一个原因,那么他在事前母亲阻止的时候就该停下动作,可惜,第二个原因怕才是更深层的,是真实的……

      大哥,我终究还是算不过你。

      玄阳在太子的搀扶下从地上起来,冷冷看着被绑起来的玄煜。

      “父皇,孩儿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母亲毫不知情,还望父皇不要牵连无辜。”眼见就要被绑着离开此地,玄煜咬牙说道。

      “无辜?”玄阳忽地冷哼一声,“你说她无辜?朕怕是听见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转身,死死盯着地上的凉月婷,“从前你说,他日若生子,必要颠覆朕的江山。现在的结局,你也看到了。江山和你,都逃不出朕的掌心!”

      “将叛臣带下去!”

      “父皇,你不能迁怒母妃!父皇……”玄煜的声音渐听不见。宫内,凉月婷忽挪动着上前,在玄阳脚边跪下,“罪妇月婷,恳请陛下宽恕吾儿。”

      玄阳觉得好笑。玄煜犯下的是何等罪名,怎么可能被宽恕!?今日,若不是太子带兵赶到,那逆子就要得逞了!试问若他得逞了,会放过自己这个父亲么?!

      不过,看见凉月婷第一次如此镇重地向自己下跪祈求,心里边倒升起一丝愉悦的感觉。怎么,她不是从不对任何人屈膝的么?她不是一向高傲最不会对自己低头的么?今日倒是反常。

      “月婷,抬起头来看着朕。”他命令道。

      凉月婷依言抬起头,那双曾经冷傲不屑的双眼,此刻却盈满了泪光,没有仇恨,只有悲哀地看着他。

      玄阳忽觉得心中猛地一颤。

      “陛下也知道的,月婷一直心怀不轨,想要复国。所以,煜儿今日所为都是因为我!陛下要杀,就杀了我吧!还请看在煜儿是你骨肉的份上,留他一条性命!”说罢,磕了个响头。

      “方才,你为什么要护着朕?”玄阳忽然问道。

      “朕在问你!方才为什么要护着朕!?”

      沉默,可怕的沉默。

      她冰清如水的眼神告诉他,对于这个问题,她不会给出答案,她绝不会亲口说出他猜测的那个答案。

      “凉月婷!”他一把上前抬起她的下巴,气急败坏,“你真以为朕舍不得杀你吗?!”

      她任他抬着下巴,并无畏惧地直视着他,恍然间,似乎又变回了从前那个孤高的公主。

      “来人。”玄阳终于放下他,叫来左右,“将寒妃娘娘禁足玉清宫。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准进出!”

      “是!”

      (十七)

      冬日,白雪纷纷。

      今天几乎没有日光,周围的一切都是昏暗的。玄阳坐在玉桌前,身后忽然觉得一暖。

      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笑意,伸出宽大的手掌捉住了肩上那只小手。微微回头,瞥见一红色的披风,上头绣着精致的海棠花图案,窗外的雪光点点映照在上头,恍然若梦,一时微微怔住。

      “陛下,天冷了,注意身子。”轻柔一句,虽身处冬日,却如沐三月春风。

      手头微微用力,将身后的人儿一下子一下子拉入自己怀中,“双双……”

      “陛下。”尹双双伸手贴上他的胸膛,神情静谧安详,格外乖顺。

      她知他还在为三皇子和寒妃的事情难过。即便寒妃苦苦哀求过,他还是下令处斩了玄煜——每每想到他逼宫篡位之举心里就觉得可怕;对于月婷,他下令将其禁足在了自己宫内。不过,就算无人给她传递消息,玄煜的死讯大概还是瞒不住吧……这二人,是他心里永远的结。他既解不开,她便陪着他难受好了。

      “双双,你懂朕的心。”玄阳忽然叹息一声,“你说寒妃对朕,若是有你一半该多好。”

      双双微微睁大眼睛,嘴角漾起一丝模糊的笑意,“是啊,如果……”

      可是她不想想别的,她只想陪着他,一直陪着他,一直一直……然而有些事情,只有当事人知道。即便她想开解他,也是徒劳无用的。她深知这一点。

      “陛下,陛下……”一个太监忽面色恓惶地跑进来,嘴唇哆嗦。

      “怎么了?”

      “寒,寒妃娘娘她……”

      “月婷怎么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腾而起,他死死盯着面前说话的人,捏了把汗。

      “娘娘她……殁了。”

      这个世界忽然一片漆黑。

      “陛下,陛下!”耳边传来双双焦急的呼唤声,玄阳已然晕倒下去,倒在她的怀中,嘴角赫然流出一道殷红的血。

      “快传太医!”尹双双焦急大喊。

      凉月婷走了,她走了!

      宁可自尽而亡,到死也不愿说一句,其实,她的心早就软了,因他而软,因情而动。

      他等了一生的话,随着她的离去,再也不可能听到了。

      (十八)

      七夕夜里,玄阳独自走到御花园中。

      白月光下,一袭素色长裙如水曳地。双双坐在秋千架上,披散的墨发间坠着几瓣梨花。他一眼便看到那澄如秋水的眼神,如月下仙子踏云来,不自觉在原地停下。

      她亦和他对望,悠然浅笑。

      分明已过了十几年,今夜一望,却还像最初那般。她的容颜还是那般姣好,比原先多了几分少妇的风韵。

      顿了顿,终于走过去。

      “陛下可还在为月婷伤心?”她问道,嘴角依然挂着笑。

      玄阳愣怔一瞬,不待他回答,她忽从秋千上站起来,双眸中水光潋滟,清澈倒映着七夕夜里的缤纷花草,一切如行画中。

      “你伤,我陪你伤;你喜,我陪你喜。你是天子,我就做你后宫三千中的一人;你是平民,我便陪你柴米油盐、粗茶淡饭……我允你心中除我之外还有旁的女子,我不怪你。”

      “双双!”此话既令他感动,又令他难受不已,他伸手抓住她的小手,忽道:“以后别说这样的话了。月婷已去,她终其一生都没说过爱朕……朕最该疼惜的人,是你。”

      双双悠然垂下眸光,看着月下英挺的男子,不知他所言是实是虚,恍然一笑。她与月婷,谁在他心里更重要,此时她已不愿再想。能陪在他身边走到最后,于愿已足。

      春江花月夜,夏初芳草深。秋风红叶散,冬来雪倾城。

      十载春秋,他真散了三宫六院,只留尹双双一人。

      这一年,雪落无声。

      玄阳走的时候,恰靠在她怀中。双双伸出手轻抚上他的脸颊,心念他不过是睡着了。

      他离去得很干净。一场白茫茫的大雪,能掩了血迹,掩了厮杀,也掩了勾心斗角、爱恨情仇。

      举朝哀恸,一片缟素。一代英主,撒手西去。

      不久后,太子荣登大宝。

      惊鸿宫内,尹双双一身麻衣,静静看着窗外落雪,眼中是被温柔宁静掩过的绵密忧伤,像温软的秋日的凉雨,点滴淅沥。

      这些天,各种哭声不绝于耳……

      御书房内,新任国君再掩不住内心喜悦,吩咐左右道:“朕要你们即刻去办一件事情!一件很重要的事!”

      “陛下请吩咐。”

      “听着,我要云太妃去寺庙为先帝祈福。来年春天,再将她以另一重身份接入宫中,是为朕的皇后!”

      “陛下?!这……云太妃可是先帝最宠爱的嫔妃啊,现在先帝尸骨未寒……”

      “放肆!你竟敢忤逆朕?来人,拉下去砍了!”

      “陛,陛下!?”

      “朕看看现在还有谁敢反对!”

      一片静默。

      “好!你们现在就去办!”

      ……

      尹双双,他心念了多年的女子,很快,就会完全属于她了!

      他已经不在乎她经历过什么,爱恨过几番,他只想要她。这个念头已经扎得很深,渗入骨髓。

      “禀陛下,云太妃……太妃殉情,随先帝而去。”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他所有的幻想,“请陛下节哀。”

      “你说什么?!”新任的帝王从上面走下来,额头上青筋暴起,“你刚才说什么?云太妃怎么了?朕不信,朕不信!”

      “请陛下节哀……娘娘随先帝去了。”

      双目圆睁,痴痴后退了几步,身子忽地瘫软下去,忽然仰天大笑,“父皇!你就算死,也不肯把她留给儿臣哪!哈哈哈……”

      “陛下……”

      “给我滚,都给我滚!!”暴躁的怒吼,将所有人都遣散干净,只余他一人。

      等了二十多年的女人,他曾经心定的太子妃——尹双双走了!她走了……他一个新任君主,华年正好,在她心里还比不上那个苍老死去的父亲的一根头发丝。愤怒、哀恸与嫉妒充斥了他的胸膛,最终,在无人处静静化为两道无奈酸楚的眼泪。

      惊鸿宫内,一群丫鬟仆婢痛哭失声。

      武明帝下葬当日,云贵妃触棺而死,鲜血染红了雪白衣裙,在场之人无不动容,念及她生前所受荣宠,将其葬于先帝陵旁。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皆是我甘愿倾付于你的。

      (尾声)

      武明帝,是幽国历史上一位很传奇的君主。

      他在位期间,开疆拓土,灭了北面的胡国,将西凉逼得只剩一角国土,可谓英雄一世,功勋卓著。他的后宫嫔妃却非常之少,据有心人统计,不足一百人,是史上后宫人数最少的帝王。他的一生中有过两位女子真心相伴,一个是胡国的公主,心高气傲,目下无尘,一个是尹尚书家的小姐,才貌双全,倾心依恋,两位女子最终都因他而死。

      既有金戈铁马,又有风花雪月。

      一生威名赫赫,死前却遭儿子逼宫;一生只愿一双人,却不由自主爱了两个女人;一生以为潇洒磊落从不受人蒙骗,却不晓自己的爱妃给儿子惦记了一辈子……

      雪化春冰时,魂魄能否归故里?让我再看一眼那当时凉月,对影成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当时凉月影双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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