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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神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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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细,晓风微,倚楼人听欲沾衣。
闽中最近开始进入梅雨季节,时雨时晴。时常半天烟云半天光的不确定,仿佛孩儿面,一不高兴便来一场泪雨哗哗,教人哭笑不得。
不过叶染出院这天倒难能可贵地出了个明媚的太阳,热腾腾的阳光照在头顶,蒸腾着角角落落里积了多日的雨水,将空气晕染得雾蒙蒙。
知了开始歌唱,四里一片夏。
许久不曾踏出室外的叶染,站在医院大门外有些恍惚。室内的空调总是恒温,走出来才发现夏日早已躬逢其盛。
她突然想起周邦彦那阙“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不禁微微一笑。
卫霁朗将车开过来,下来提过行李袋,见她笑靥不由莞尔:“怎么?想到什么了?”
“正想到一句特别有意思的: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她顽皮笑言那阙词的另外一句,初愈的嗓子仍旧有几许沙哑。
卫霁朗一揽她:“我的小神仙,咱们回我们的‘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去!”
叶染笑得更加恣意。
待卫霁朗将叶染接回家时,家里卫母正带着顾青衣还有一个陌生姑娘在收拾院落。
小若儿则跟隔壁小捷哥哥乱窜着玩耍。
趁着叶染转危为安后住院的时日里,心落了大半的卫母干脆找人将自家房舍家具细粉整饬一遍,窗帘也缝制了新色,连纱窗都换上了崭新的碧色新纱。这两日正赶着将整饬后的工作扫尾。
墙角葡萄架上葡花早谢,依稀开始有些嫩绿的小小果子在碧叶间探头。依旧绿意深浓,书香悠悠。不过不同以往的是在右手围墙脚下原来放玉树的地方改放了一整排茉莉,粗大质朴的瓦盆,叶色葳蕤,花朵盈盈素靥,纯白似雪如珠,幽香渺渺,好一派“翠叶光如耀,冰葩淡不妆”的素雅清幽、不惹轻尘。
叶染看着焕然一新的院落,花香悠悠传来,不由惊喜地望了一眼身边的男人。
卫霁朗浅浅一笑,提着行李牵了她手踏入院内。
看见他们进来,小若儿率先脆生生地叫嚷起来——
“爸爸,阿姨——”说着孩子小小的身躯便扑上来抱着叶染。
叶染温柔地抱起孩子,埋首在若儿娇嫩柔滑的细小脖颈处,樱唇贴着皮肤重重噗了一下,发出一声逗趣的声音,惹得孩子痒痒地直笑。
这是她跟孩子最喜欢也最亲密的一种相亲,叶染更紧地搂着若儿,心底无端一阵感动。
卫母她们都住了手上的事,喜不自禁地围上来。
“终于出院了!太好了!都急死我了!”老阿嬷有点喜极的样子,“神女保佑!”
叶染放下若儿,听着卫母的话蓦地心底一酸,仿佛看见自己母亲亲昵温暖的模样,不由一下扑到卫母肩头:“阿嬷,我在医院就好想回家呀!”
卫母一怔,立刻眼底一点洇红,伸手抚了抚叶染的发:“好孩子,回家了!辛苦你了!给你准备了桃叶水,赶紧去洗洗,去去晦气!”
顾青衣一旁看着,也不禁有点鼻尖发酸,吸了口气,笑着对卫霁朗道:“卫老师,阿姐的行李给我吧,我拿去洗衣机里洗洗去!”
叶染松开卫母,转眸看着青衣:“过来!”
顾青衣依言过来。
叶染一把也揽住她,戚戚道:“都怪我,也没帮上你什么,还惹了一场祸事差点也害了你!”
顾青衣的眼泪顿时蓄不住了,她死死搂住叶染:“你说什么呀!要不是我要你陪着回茶厂,哪能困在那?是我对不起你才是!阿姐,对不起!”
二人原是萍水相逢,毋论是缘分,抑或是叶染的同情,终究一场劫波后铸成真正的姐妹情深。
卫母有点感慨:“你们这俩姑娘也难得,都是好孩子!”
卫霁朗唇角一点笑,却不说话,只管视线挪也不挪地注视自己心爱的小人儿。
回来了,他总算将她带回来了!
松开顾青衣,叶染才有心关注旁边不远处一直微笑无语的陌生女孩。她心里有些底,这大抵便是孟致尧帮忙雇来的保镖了。
没料到是个眉目清秀、笑起来带着梨涡的甜美女孩,她立刻脑补出动漫中总是义正严辞地高叫着“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们”的会变身的美少女战士形象,不禁灿然一笑,对“美少女战士”伸出手:“你好,我是叶染!”
“你好,我是纪默!”女孩笑得礼貌。
“寂寞?”叶染下意识一顿。
“纪律的纪,沉默的默!”纪默显然常常遭遇自己姓名所带来歧义的困扰,很利落地解释道。
叶染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调侃道:“你名字好记的!”
“叶画家叫我小纪就好了,大家都这么叫!”纪默不卑不亢道。
卫母笑:“阿朗他们偏偏说要请个人来保护我跟若儿,怕家里没个男人有小偷什么的,没想到来了个小姑娘!”老阿嬷不可思议地直摇头,显然她对于这位“美少女战士”的战斗力没有丝毫概念。
纪默但笑不语。
卫霁朗也笑:“这是阿白跟老孟的心意,是老孟亲自请的人家,阿娘你就当多个小阿妹来我家做客好了!”
其实最近关于茶厂火灾的蹊跷早在岛上传成流言,甚嚣尘上。
再辅以当日宋四伯的遇害、卫霁朗的遭遇以及无名氏的尸体,各种花样百出的故事版本如同一出节庆时分的高甲戏,其间阴谋诡计、诡变多端,真可谓是纵横捭阖、跌宕起伏,教听者都忍不住生出瞠目结舌之感。
当然其中最写实的是无名氏有同伙来报复,而最志怪传奇的自是茶厂惹了天火,当初他们茶厂几个人去山里捉鬼灯,惹恼了阎王,所以他老人家的鬼灯托了火苗去燃了茶厂。
即使卫霁朗不愿母亲多涉其中,却还是免不去听到乡邻们舌灿如花的口耳相传。那些危及自家的险恶卫母自是了然,却还是不动声色,不忍儿子担忧。
“麻烦他们了!阿白还特地给我打了电话呢!”卫母感叹,“多谢他跟小孟费心了!”
孟致尧其人她却是从未见过,但是偶尔从儿子的言谈里,她也发现他对这个朋友的推崇。此番人家多有帮助,老人越发感激。
卫霁朗淡淡笑,转眸望着叶染道:“染儿,你先去用桃叶水洗个澡吧!”
“对对!”卫母赶紧点头,“桃叶水都用保暖壶盛好放在卫生间了!”
叶染顺从地依言去了。
卫霁朗目送她进了主厅,手上行李也被顾青衣接去收拾,一时他倒空闲下来。
纪默看看他,眸色里似有些欲言又止。
“小纪有事吗?”卫霁朗注意到。
纪默点点头,卫霁朗便捡步率先出了院门。
二人出了院落大门,立在围墙一侧。
“他们按您说的设想去跟踪了那个人,确实有所发现!他跟那个饭店的厨师悄悄有往来的!”纪默低低道。
卫霁朗眸色沉沉,点点头道:“设的那个计策应该是有效果的,请小艾他们就照计划行事!总能揪出他的尾巴来!”
纪默颔首应着:“言谈里他们流露出来他们那帮人赌钱赌得不小!但是不熟的人比较警惕,要进圈子得还要费点心思!------”
卫霁朗目光凝着对门人家墙上层层丝瓜攀爬的青脉,静静听着,眸底思量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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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
叶染刚盥洗完毕,回到许久不曾入住却依旧整齐干净的卧室。
卧室也被粉刷一新,家具新上了桐油,天光浅浅,返在家具壁面上,却亦能光照人影。
窗帘由之前朴素陈旧的藏青印花布改为防晒遮阳的亚麻布料,颜色明雅,大幅驼色的底蕴上疏落点缀着明黄、橄榄绿等等不规则的图形,远远看来显得温暖而大方,仿佛都透着阳光的气息。灯具也由原先简陋的日光灯换成造型美观的吊灯,似朵朵花瓣盛开在雪白天护板上.
她安然地坐在早更换了清凉簟席的床铺上,伸手细细婆娑了几下凉润的席面,又思及院落内那几大盆茉莉清幽,心底不由一阵感动。
此刻眼前一切都真真是应了学长那句“枕冷簟凉深院”了!
一场泼天的大火,若干日的缠绵病榻,都教她深刻隽永地意识到被人深爱的活着是多么弥足珍贵的一桩事情!
她不悔不惧,惟生怕不及与那人相偎一生。所幸,活着回来了!
正兀自感慨着,蓦地就听见手机在小背包里嗡嗡震动着。赶紧捞过来取出手机,一瞧显示是林慈心——
生怕自己住院的情况惹得好友激动、影响孕周,所以最近一直只是以微信通讯。而林慈心也被孕吐折磨得欲生欲死,一时倒未曾起疑。
本也打算晚些时刻给她电话,倒巧了,对方先来电了。
她甫一接通,那厢便传来某姑娘爽利却暴躁的大嗓门:“你个女人,你住院了居然敢瞒着我,你当我是死的------”
果不其然,那厢边一番电闪雷鸣、风雨狂作,直接将叶染隐瞒如此重大事件的行为上升至要割袍断义的高度,直惹得叶染诚惶诚恐地指天发誓以后再也不敢出现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才令林慈心鸣金收兵、和风细雨起来。
“真是的,要不是沈忱白说漏嘴我就都蒙在鼓里呢!”林慈心缓和了情绪却依旧忿忿。
“对不起嘛!我不是怕你一着急再伤着我家小宝贝吗?”叶染也笑得逢迎讨好,“不要气了,我再给你气出个好歹来沈公子得找我拼命呢!”
“他这会儿去跪键盘去了!”林慈心很女王范道,“叫他伙着你们瞒我!没让他跪榴莲算对得起他了!”
“好好,让他跪去!我不心疼的!”叶染坏坏道。
林慈心一噎:“这话怎地听着那么别扭呢?”
叶染偷笑:“我的傻姑娘,你真是一孕傻三年哪!你罚他,你不得心疼吗?”
“让他好好跪着,看下次还敢瞒我什么事!胆大包天了!还有你那个男人呢?他该跪钉板吧?说什么好好爱你护你,回头没几天就将你给弄进医院里去了!你告诉他,下次见面我就是穿着婚纱也会骂到他狗血喷头的,让他做好准备!”
林慈心的火气这会儿也偃旗息鼓了,起码好友如今是完好无损地出了院,不过对卫霁朗的恼火倒是一时熄不了的。
“是是是!我的女大王,要不您有火就朝我发完吧?”叶染小心翼翼试探,心里实在不敢想象自己那清逸端肃的男人给好姐妹骂到狗血喷头的场景是怎生惨烈的情形,心疼地赶紧求饶。
“你心疼他是吧?”那厢女人阴测测的声音。
“不不不!我这不是怕我们女大王到时婚礼上端庄大方、美丽优雅的仪态被我那不成器的男人也败坏了嘛!你这提前先在我这骂完,不敢耽误你跟沈公子的豪门婚礼对吧!”叶染完全一副“丧权辱国”的卑微姿态了。
“滚你的!”林慈心实在绷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叶染也笑起来。
一番嬉笑怒骂,二姝这刻终究都能放下对彼此的担忧跟惶恐。又畅谈了片刻关于婚礼的事宜,直待那厢手机依稀传来沈忱白哀怨的声音后叶染才乐呵呵地挂了电话。
她凝着自己的手机片刻,心底不禁温暖又畅达。
放下手机,她从小背包内又掏出一叠便笺纸来,不经意想到适才林慈心要痛骂那人一顿的决心,忍不住失笑。
便笺的样式一瞧便是酒店里惯常的式样,简单清爽,而每一张便笺上都落满字句,清毅端正的字体,是那人熟悉的笔迹。
她唇角微弯,一张张短小的笺子上写着情话,都是他从去酒店洗漱的短暂空隙间随性写就的。
他一直都不曾忘记当日允诺她的每日一封情书的美丽约定,即便在她生死攸关的那几日他无暇它顾,却也还是在她醒后的日子里都一 一补足,绝不敷衍。
她细细阅读了一遍又一遍,在医院的病床上这些笺子她已读了不下百遍,字句烂熟于心,但依旧还是会读来心间泛暖、通体明媚。
虽然他绝口不提当日她生死攸关时他的心底起伏,但是从他人的只言片语里隐隐透出他日夜不歇的固守仍旧教她心底颤动。
世人皆说一个女子最美好的模样便是嫁给爱情的样子。
她的样子便源自于他爱情的滋养,他的情致深厚、不离不弃,教她那般理所当然地笃定她就是他最不悔的选择。
摩挲着便笺,将它们一张张并排置于凉簟上,目光在字句间梭巡,蓦地眸色一动,眸光不由如璀光流年般瞬然晶亮——
她赶忙找了张便笺将自己认为的几个字都写下来,连起来果然是一句情话。捏着便笺左右又端详几遍,她将便笺贴在心口,不自禁笑得愈发星华璀璨。
又休息了片刻,心底惦记自己的工作,叶染便坐在书桌前打开自己整齐的图稿。
图稿册子上一尘不染,洁净似日日有人清理。
她抿唇感动而笑,心里一种天然喜悦更甚。何其有幸,孑然一身的她今生依旧有机会再次投入到亲人般的温暖关爱中!
很快她收拾好情绪便埋头到自己的创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