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藏酒阁

11、第十一章

　　岳梦远心下奇怪，素日师兄的身手不止于此，为何今日这般收敛？他挑断四处乱窜的藤蔓，分神看了眼被捆在半空的离末，只见她微垂着头，双眸恨恨盯着蛇妖，左臂上衣衫没有破损，却依旧浸出粘稠的液体，嘴角还有未干的血。他眼瞧着心焦不已，手下却不得空相救，只得按下心底的疑问。

　　师兄从看到离末受伤开始，整个人的脸色便沉下了，他一语不发，收回仙剑，一边斩着碍事的藤条，一边拉着银索身形起落，岳梦远皱起眉头，此刻不是先去救人要紧吗？

　　藤条终于捆了一人，蛇妖兴奋异常，她摆着硕大的身子迫不及待向离末冲去。

　　离末早看出蛇妖蠢蠢欲动，匕首没有仙气，被藤条纠缠着不能收回，此刻蛇妖要将她拆吞入腹简直轻而易举。离末抬头冲沈幕大喊：“沈幕，借仙剑一用！”

　　岳梦远焦急的看向沈幕，这一眼却让他更加焦急！只见平日里从不拖泥带水的师兄居然像是愣住了，定定直视半空中的离末！岳梦远险些脱口催促。

　　好在沈幕仅是愣了一瞬，仙剑飞出，朝空中而去。周边的藤蔓仿佛开了闸的水，齐齐追向那仙剑。他冷笑一声，手腕翻转，将索链一端在拳上饶了一周，狠狠一拉！

　　岳梦远恍然大悟！

　　只见那些藤条被索链缠绕，根须盘根错节，如同河底的水草，挣扎着向前，却被链越缚越紧，再不能伸长半寸！原来方才师兄不去救人，是想了这样的法子解决如影随形的藤蔓。

　　那方蛇妖眨眼已在身侧，离末甚至闻到她身上似有若无的诡异香气，疾风般的仙剑愈靠愈近，她拼尽全力，藤蔓在她挣扎的右腕留下刺眼的勒痕。

　　每一刹那都被拉的无比漫长，沈幕灼灼的注视着那个被吊在半空的身影，风吹起她的裙裾犹如放肆燃烧的烈火，秀白的脸，沉黑的眼……

　　“啪”一声轻响传来，沉沉敲在沈幕胸腔，他的眉梢猛的一跳！

　　那是离末稳稳接住剑柄的声响——仙剑非主不降，满身银光倏忽黯淡，那把能分波劈浪的沉水一瞬间沉寂成一把普通利刃，然而下一瞬，它就被离末身上的杀气浸染，发出一声嘶哑的嗡鸣——自古神兵敬畏强者，这一刹那，仙剑亦与她产生了共鸣！

　　离末握着仙剑没有丝毫不适，她收回手臂，反手带着长剑迎向正面袭来的蛇妖，蛇妖止不住来势，正正扑在剑身，血肉被豁开致命的一绽，残留的仙气灼烧血肉，凄厉的尖叫不断，蛇妖蜷着身子疯狂甩尾。

　　离末飞速解放了被束缚的手脚，落地抬手，沉水深深嵌入蛇头，那蛇挣扎片刻，终于不再动弹。被蛊惑的藤妖也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漫天藤蔓不受控的轰然落地，扬起漫天微尘。那青面男子像是力竭，软软倒在地上，最终化做一片硕大的带着藤蔓的绿叶，安静的仿佛从未化过人形一般。周遭景致瞬间变了样子。

　　沈幕走过来，“没事吧？”

　　离末捂着腹部，皱着眉摇摇头，抬首看向他：“放了那个藤妖吧。”

　　沈幕直视着她，沉沉的目光像是要看到她心里。

　　离末不自在的转开眼，踌躇道：“你也知道，藤妖只能在生长的地方活动，他如今受了重伤，怕是好久再不能化人形了，而且……植物化的妖不喜食人血肉，他这次是被控制了！”
　　她重新转回眼，望着沈幕。

　　“……你保证他从前从未伤人？”

　　离末坚定的点点头，“保证！”为了增加说服力，她皱着眉补充：“他就是片叶子而已！”

　　她把一只险些重创她的妖说的这么小巧清新……沈幕听了这话其实想笑，不过最终只是看了她半晌，“……好。”

　　离末轻轻一笑，颊边隐约现出个梨涡。

　　沈幕的目光不经意滑向她的右手。

　　离末注意到他的眼神，连忙收了笑，将双手背在身后，故作轻松的退后几步，“我去……清理一下伤口！你们去看看张老爷吧！”

　　沈幕深深看她一眼。

　　不知是不是离末的错觉，沈幕那一眼太深沉，又犀利的像看透了一切。她匆忙转身，走向密林深处。

　　岳梦远走过来：“她手怎么啦？”

　　沈幕一噎，半响含糊答道：“……方才用了火术，大概是烧到她了。”

　　岳梦远大吃一惊：“啊？我只看到她左臂流血，像是旧伤，居然还烧到手了？严重吗？”

　　沈幕：“……”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去看看那藤妖身上有没有怨气。”

　　岳梦远搔搔头：“哦。”

　　他割破叶片，将流下的一点汁液用符纸吸收干净，一甩手，符纸凭空被点燃，橙黄的火焰跳跃没有丝毫杂色，他抬起头：“的确没伤过人。”说完又叹息一声：“要是所有的妖怪都是草木所化，那多好啊，世间就不会有伤人的妖了。”

　　沈幕瞥他一眼，没有答话，抬脚走向昏睡的张老爷，脚下“咔嚓”一声响，沈幕不在意的看向脚底的枯木，扫了一眼却止住步子。

　　他俯下身细看那一整段枯木，这样长的枯枝，干枯的极均匀，甚至没有任何部分有被灼烧的痕迹……
　　沈幕回头望向深处。

　　沈洋面色波澜不惊，简直像是同老友喝茶叙旧，半点没有寻常人发现身边有只朝夕相处的妖该有的诧异。

　　虎妖褐黄色的眼珠微动，“你早就知道？”

　　沈洋：“现在知道也不迟。”

　　虎妖看了他半晌，半真半假的赞叹：“毛头小子都能镇定如斯，难怪拂云门千百年来不见败落。”

　　沈洋转过眼看向他。

　　虎妖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不过……可惜了！”

　　身后的林子发出响动，沈洋即刻回头，竟然有另外一只猛虎扑来，目标却不是沈洋，而是身后那个护着数名凡人的结界！

　　沈洋青辉同猛虎交手时虽不恋战，却也不知不觉间稍稍远离小院，猛虎骤然从另一侧袭来，一众人都吓傻了眼。

　　青辉年纪虽轻，却生性稳重，为人机敏。他同沈洋二人都在最快时间内做出反应——离结界最近的青辉飞身刺向另外一只猛虎！沈洋转回头，手中锦云已斩向男子！可惜的是，那虎妖早计划好这一出，顺着剑势躲开落地化身为猛虎原型，一扑一蹬间也冲向那结界！

　　猛虎身姿矫捷，走兽的后肢异常有力，瞬间腾起的爆发力让人类望尘莫及。沈洋只能投出银索，然而一切都太迟，银索堪堪够到他的长尾，虎妖的利爪精准的拍在长啸破开的那道裂纹上，指尖微勾，结界发出耀眼的银光，却强撑着没有消散。

　　沈洋脸色即刻沉下，眼见那结界摇摇欲坠，如果再来一下……

　　他紧紧拽着虎尾，那虎妖吃痛后撤，却在下一刻灵活的摆脱索链，冲着和另一只虎妖纠缠的青辉后背扑去。沈莺在结界内匆忙起身，早沈洋一步同那虎妖交手。

　　显然虎妖方才保留了实力，刚猛的力道从利爪经由剑身传至沈洋的掌中，让他再不敢掉以轻心，同沈莺二人配合默契竟也丝毫不占上风。

　　后来的那只虎妖显然修行比不上先前那只，青辉同它交手甚是轻松，那妖想跑，可青辉剑剑紧追压迫。

　　同沈洋交手的虎妖无意中扫过一眼，爪下一个分心，被沈洋一剑斩破见血，他踉跄后退几步。

　　沈莺仍在进攻，沈洋了然冷笑一声，一把抓住她未拿剑的那只手腕，沈莺不明所以，却也顺着他的力道旋身跃起后撤。沈洋一剑刺向虎妖。虎妖抬起利爪——下一瞬，虎妖看到沈洋勾起玩味的笑，他手中锦云忽然调转尖锋，脱手刺向另一只猛虎。

　　有时候胜负就只是转瞬间的事。虎妖常年待在山中，久未狩猎，进退都太过鲁莽。

　　这一剑沈洋用了十成十的灵力，仙气滚滚盘绕在剑身，虎妖追过去的身子仿似扑向明烛的飞蛾，那剑气强盛，若是一般人以肉身作盾都挡不住剑势，虎妖重创自己也只扑偏了剑身。

　　从虎妖注意力被转移那一刻起，沈洋就转身抬手卸下了沈莺的剑，那剑紧追其后，稳稳刺入避无可避的虎妖后心。

　　不过片刻，嘶鸣的虎妖就被灼烧殆尽。而另一只虎妖走投无路，竟毅然决然扑在那还染着仙气的尸身上，生生含泪选择了同归于尽。

　　骨血一寸寸灼烧，化作飞灰湮灭，青辉头一次见到妖这样惨烈的自寻死路，不免愣在原地。

　　沈洋收起剑：“师妹，回结界去，以防附近还有妖。让人把那个赵成弄回屋里去，血腥气太重了。”他皱起眉头。

　　沈莺转身跑开。

　　青辉追上沈洋的步子，脸色有些苍白。

　　沈洋：“怎么啦？”

　　青辉看了眼那不成样子的尸身，犹豫道：“妖一向独来独往，就算搭伙，也是互相利用。这两只妖倒是少见的有情有义。”沈洋没有接话，他继续道：“希望下一世他们能不再做妖。”

　　沈洋静了片刻，看他一眼，“你在可怜他？要知道，你不杀他，他也不会放过你，这就是屠夫和猎物的宿命。而且你忘了……”他平静的陈述，仿佛没有丝毫情绪：“妖超脱三界而生，死了就是死了，本不入六道轮回。”

　　青辉皱了皱眉，静了片刻，问道：“离末姐姐真的是妖？”

　　沈洋懒懒得挑起眉梢：“……姐姐？”

　　青辉年轻的脸稍显羞赧：“……她是妖，就算她开始化人形只有十六年，那原身也必定存活了很久。”虎妖说那些话时他就在一旁，听到了全部。

　　沈洋：“……也许吧。”

　　“她是想害我们吗？”

　　“……你觉得呢？”

　　青辉边走边踢起一块碎石，半响没头没脑的道：“掌门常教导我们修仙要知善恶，辨是非，不能一叶障目，以偏概全。要看人所不能做，要听人所不能言。然后遵从本心，方能自立，无愧天地。”

　　沈洋瞥他一眼，无声的勾勾嘴角。

　　彼时二人已经回到结界边缘，沈洋回头环视四周，最后目光落在那已死的一双妖怪身上，他停了一瞬转回头踏进结界。

　　山间溪水叮铃，日光照在泉水上晶莹的让一切都显得不真实。纤细的身影走近溪边，屈膝蹲身，她缓缓舒展手掌，被灼红的掌心暴露在日光下。

　　她自嘲一笑。

　　果真不是纯正的血脉……

　　她将整个手掌探入冰凉的溪流，轻浅的叹息飘散在水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