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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雨过天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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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今天很热,是难得一见的秋老虎,整个世界仿佛都放在煤气上烤着,沸腾着。
苏梅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0点,外面才开始淅沥地下了雨。
她换过拖鞋,陈姐接过她手里的伞,说了一句:“先生回来了。”
苏梅走到卧室的时候,钱崎刚好洗完澡,从浴室里走出来。
“你回来了。”他穿着睡衣,用一条白毛巾擦着头发。
“难得你回来的这样早。”她拾起他换下的衣服,递给等在门口的陈姐,补了一句,“不对。应该说难得你回来。”
他没有接话,只是拿起床头柜的香烟,点燃一支,却没有抽,只是夹在指间,气息渺渺。
很静,能听清外面淅沥的雨声,二手烟的味道烧得苏梅太阳穴突突的疼。
钱崎打破沉默:“明天早上的事,你不要忘了。”他拿起床上的枕头,“今晚我去客房睡。”
“不用了,你就睡这里吧。”苏梅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淡淡地笑了,“我已经不睡这里很久了。”
她转身离开那间曾经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房间,回到三楼的客房,这才感觉双膝无力,扶着墙跌坐在沙发上。
这时候,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
二
可是因为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凉了下来,刮着淡淡的秋风。
苏梅穿了一件白色旗袍,袖口是荷叶边,裙摆绣了两朵莲花,一只蜻蜓停在上头。
这身旗袍是前年特意找上海的老师傅做的,还有个名字叫“雨过天晴”。
素白的底子上面是盛开的粉色荷花,仔细看,花瓣上还落在水珠,巧夺天工的苏绣技术让整件旗袍栩栩如生,趁着苏梅就像雨后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仙子。
她就站在主卧门口,看见钱崎对着一柜子的高级西服皱眉。
她伸手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和一套银灰色的西服递给他,等他换完衣服,她也挑完了领带,替他打好。
“还要领带夹和袖扣么?”她拉开放饰品的抽屉,问他。
他有点发怔,只是摇了摇头。
她笑着说:“你还是穿着素净点好看,前阵子都是谁给你配的衣服,俗艳艳的。”
“你还关心我穿什么?”他终于说话,口气微酸。
“你总在报纸上占那么大的版面,想不看到你都难。”
家里没有准备早餐,他做主,去外面吃。
钱崎开车,苏梅坐在副驾驶位置。苏梅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从前。
其实在外人看来,他们与从前也没有什么不同,虽然这段时间钱先生的花边新闻很多,可是关于他们夫妻不和的官方新闻毕竟没有。
他是商界新贵,她是畅销作家,两个人在生活上的品味又是极相近的,外人看来,绝对是才子佳人,举案齐眉。
只可惜,可惜婚姻这东西可能真的是一轮烈日,硬是把爱情晒成了枯井。
想到这里,苏梅有点自嘲地笑了—— ——或许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过爱情。
那时念研究生,大家都谈着恋爱,可是她却偏偏单着。不是没人追,只是她已写了不少爱情故事,反而反感起你侬我侬,耳鬓厮磨,总觉得枯燥,使人兴致索然。
她只是想结婚。
如果婚姻是爱情的正果,那不如跳过所有复杂的步骤,直接修成。
偏偏事与愿违,追她的人里面,没有一个是要和她结婚的。她是漂亮,还有才气,可是太傲,规矩太多,况且当时都太年轻。
可是这世界上还有一个钱崎。
苏梅记得很清楚,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约出来,就在学校西门外的咖啡厅,没有情调,也没有甜言蜜语,有的只是开门见山:“你愿意和我结婚么?”
钱崎的眼睛里倒映着咖啡桌上的烛光,是有些闪躲的温暖。
这是,外面下起了淅沥的小雨。
苏梅有一点惊讶,不是因为他的直接,而是因为她知道他是世家子弟。虽然耳闻他有一些不同,重责任还讲道理,可是像他这样的家境,很少有不游戏人间的,他为何要急急地把自己往婚姻上绑?
“你父母只怕不同意吧?”她问,因为他还不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子弟。
“我父母很开明的,只要我和他们说,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是我们连恋爱都没有谈过,你觉得这样的婚姻可靠么?”
“恋爱么?”他思量,说道,“结婚以后再补,可以么?”
瞧瞧瞧,竟有人比她还着急着要结婚。
后来,他送她回宿舍,两个人只能躲在钱崎的外套下,一路小跑。把她送到宿舍楼下,他说:“我今天晚上就回家和我父母说。”
她点点头,应了声好。
然后他就走了,苏梅目送他的背影,穿着完全湿透的外套,头发被淋的已经趴了,他在雨里走得有点急,路灯拉长了他的影子,就那一瞬间,苏梅有一点感动。
于是三个月以后,他们研究生毕业,同时也举行了婚礼。
当时她的闺蜜都劝她:这样的婚姻没有爱情做靠山,长不了。
但她不在意,于是从此人们便称她钱太太。
三
这是结婚的第四年,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日子过得非常熨帖,因为都是讲道理的人,而且都忙。苏梅从来不追问他当初求婚的原因,就像她现在也不过问他的花边新闻一样。
他把她照顾得非常好,他熟知她的喜好,例如她只吃中餐,不是必要场合就不化妆,喜欢旗袍,就连陪他出席一些商务场合也只穿旗袍。
苏梅常常会想:幸好这个世上还有一个钱崎。
就当她已经习惯这种生活,并且以为会一直这样过到老的时候,他却说他要和她离婚。
虽然很吃惊,但她保持了一贯的修养,连“为什么”都没有问。
之后,他开始长时间地不回家,连原来那些捕风捉影的暧昧消息也变成了八卦报纸上图文搭配的明确新闻。
刚开始她还会疑惑,可是后来她就放弃思考了。她习惯不去追究他。
他若想离,那就离吧。于是她非常洒脱地签了协议书。
可是今日此时,她想起来一些过往,却觉得胸口发闷。伸手想要打开广播,却听见他的声音:“听说你找了新房子,在哪里?”
“中山路11号,不是什么新房子。但是离婚以后我总要搬出去住的。”
“我记得协议书里,我把房子留给了你。”
苏梅笑了,嘴边有浅浅的梨涡,她说:“那样的房子我根本养不起,先不说花园家具全需要保养,光每年的物业费就是我两个专栏的收入。”
钱崎看了她一眼,她眼睛里是明丽的笑意,熟悉得令他失神,他连忙说道:“我记得我给你的赡养费应该不少。”
“是不少,”她终于按下广播,淡淡地说完,“但是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花钱。”
说话间,他们抵达目的地,是他常来的一家晨间会所。
刚下车就遇到了记者,还是个熟人,姓林。
彼此打了招呼,林记者说道:“真难得啊,钱先生和钱太太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出现在公共场所了。”
他和她都心知肚明,但笑不语。
没有被反感,林记者进了一步:“钱先生,听说贵公司最近内部出了比较严重的财政危机,请问会对整个公司的运营产生影响么?”
她倏地转头看他。财政危机?比较严重?
而他依旧保持良好的风度,只是说:“这是整个公司的事,我不方便透露。不过,如果哪天开记者招待会,一定会给林记者发邀请函。”
碰了软钉子,林记者有一些讪讪,只能转移话题,问道:“钱先生和钱太太这么早是要做什么去?”
苏梅挽住钱崎的手,笑着说:“我们要去吃早饭,吃过早饭以后要去民政局领离婚证。”
空气里有一瞬间的沉寂。
“哈哈哈。”林记者突然大笑起来,“钱太太不愧是数一数二的畅销作家,随口说的玩笑都这么好笑。那我就不打扰两位的二人世界了。回见。”
看着林记者离开的背影,苏梅喃喃:“诶,本来要卖一个独家给他的。”
四
会所的顶楼是间旋转餐厅,这里的早点有苏梅很喜欢的小春卷。
苏梅往小碟里倒了一点白醋,用筷子蘸了,放舌尖舔了一下,酸得皱了眉头。
钱崎舀了一小勺白糖,倒进白醋,拌了拌,说:“加点糖,不那么酸。”
他都记得。
他记得她喜欢这里的小春卷,他也记得她喜欢白醋配糖。
苏梅有一点不知所措,又或许这只是好聚好散的一部分。
苏梅为自己短暂的希冀失笑,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吃饭。
餐厅里人很多,可是很安静,空气里流动着不知名的钢琴曲。而她和他之间,只有碗碟相碰的声音。
终于他打破沉默,说道:“以后你一个人,要记得吃早饭,晚上不要睡太迟,不要总和出版商叫板……”
果然,都是好聚好散的一部分。
她突然有一点不甘心,她打断他:“钱崎。”
“什么?”他抬头,看见她的眼睛里烧着火苗。
“你还欠我一件事情没有做。”
他在等她说完,却为她眼里的火苗慌了神。
“你以前答应我,说结婚以后把恋爱这个环节补上的。”苏梅看着钱崎的眼睛,她看到了一丝不可思议,不自觉放宽了语气,“可是你一直没有补给我。”
“那你想?”他总是习惯性地把问题丢回给她。
“今天补给我。”她斩钉截铁。
周围变得更安静了,苏梅觉得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
“可以。”钱崎干脆得出乎她意料。她有点悲哀,他是怕自己不离婚吧?
“可是……”钱崎顿了顿,问道:“这个恋爱,要怎么谈?”
这个问题让苏梅笑了,笑容像是在脸上开出了大朵大朵的花,她的笑声充斥了整个餐厅,她看着他,笑得已经说不出来话了。。
钱崎有些窘,整间餐厅都看着他们。他从来没有见她这样笑过,她总是高贵典雅,分寸有礼。无奈之下,他只能抓起她的手,逃一般地离开会所。
“你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在车上,苏梅好不容易止住笑,问他。
“是。”他回答。
“不可能。”她死死盯着他的脸,“你的花边新闻那么多。”
他也看她,口气不太好:“我以为你从来不关心我的这些破事。”
忽略掉这句话里的埋怨,苏梅说道:“那就只能听我的。”她看着车窗外流动的阳光,突然觉得心情大好,“要恋爱,那得设定一下年龄。”
“年龄?”他迷惑,“我们的年龄有问题么?”
“都是快三十岁的人,这个年龄的恋爱我没有把握。”苏梅老老实实地回答,“就20岁好了,就当我们现在20岁。”
他没有办法,谁让她是畅销言情女作家,他只有答应。
五
在苏梅的指挥下,钱崎把车停在市里最繁华的商业街。
她带着他走进了一幢购物中心。
这里美名其曰是购物中心,其实更像是批发市场,和他们平日去的那些百货大楼差得太多,每家店都只有10平米左右,密密地挨着。好在今天不是周末,人不多,只有几个没有课的大学生在闲逛。
“以前念书的时候,最喜欢来这里买衣服。”她回头去看他,捕捉到他眼里的一丝无可奈何,安慰道:“你就当体察民情,回去好向你那个做官的爸爸汇报。”
“我只是觉得他们好像都在看我们。”他提醒她。
的确,她穿得是质地上好的旗袍,而他是一身做工精良的手工西服,在这个地方显得太格格不入。
“不要紧。”她说,“来这里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
她领他走到一家小店的门口,她说:“就是这里了。”
“老板娘。”苏梅唤道,“我们要买情侣装。”
一个女子迎了出来,看着他俩的装束,有些迟疑地指着墙上的一排T恤,说,“这些都是刚到货的,卖得很好的。”
“我要那套。”苏梅指着右上角的两件T恤,上面的印花是当下最流行的红太狼与灰太狼。
“我不要。”钱崎本能地反对,让他穿卡通,不如直接杀了他。
“我就要,我就要。”她甩着他的手,开始撒娇。
她不是苏梅,这是钱崎的第一反应。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哎哟,小伙子,你女朋友喜欢,你就买给她嘛。”老板娘笑得有点暧昧。
女朋友?她可是他老婆,再晚一点就要变成前妻了。
她突然趴上他的肩头,悄悄说:“你别忘了,我们现在是20岁。”
他软了下来,点点头。
而后还买了仔裤和帆布鞋,钱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真的回到了20岁。
他回头去找苏梅,她已经把绾的发髻梳成了马尾,正在和老板娘讨价还价。
不一会儿,她笑着跑过来,说:“老板娘给我们便宜了60块!刚好够看一场早场电影。”
他被她的喜悦感染,这60块仿佛带了魔力,也让他笑了起来。
她买了电影票,是《变形金刚2》。电影院人很少,基本上都是情侣。入场前,他给她买了爆米花和果汁,为自己买了咖啡。她却急急地把手中果汁与他的咖啡对调,说:“你睡眠本来就不好,还是不要喝咖啡了。”
影院里的灯暗了下来,苏梅把自己缩在靠背椅里,很惬意。
很久没有看过电影了,《变形金刚》钱崎以前也只看过动画,看到精彩处,他不禁也变得像小时候那样激动。
不过苏梅太安静了,他扭头看她,谁知她已经睡着,就那样抱着爆米花,歪在他身边。
他失笑了,毕竟是女子,对这种题材的电影无多大兴趣。
他静静打量她,她一直很漂亮,睡着的样子显得很无害,长长的睫毛盖在脸上,鼻翼随着呼吸会一动一动的,微微皱着眉。
钱崎想起有一年,她去很远的地方做新书签售会,一直到很晚才结束。他开车去接她,她坐在副驾驶座上,没有一会儿就睡着了。睡颜也是像现在这个样子,皱着眉,脆弱得让他巴不得把她藏在怀里,不想让外界的一点点烦恼打扰到她。
于是他把车停在路边,好延长这时刻。
钱崎觉得,她只有睡着的时候,才是真正的苏梅。她不用在乎自己是畅销作家,不用在乎自己是钱太太,她只是一个累了的女子,想在丈夫的身边歇一会儿。
忍不住想伸手抚平她的眉眼,电影院的大灯却亮了。电影结束,周围也喧嚣起来。
“啊,我怎么睡着了?”苏梅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语气里有一丝懊恼,问他:“结局是什么啊?”
“我不知道。”他光顾着看她了,哪里还记得什么结局。
“你怎么会不知道!?”苏梅提高了声音。
钱崎站起来,拉了拉T恤的下摆,看着别处说:“我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