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冢疑云(Mystry of the Grave of Flowers)》顾惜之

1、第一章 魂魄来入梦

　　温彦博早上出门时，是个淅淅沥沥小雨天气，洗得远近草色皆碧。他看门口忽地冒出了一株细藤，很秀气地卷上墙壁，开出一朵五角星形的小红花。
　　到事务所，胡耀杰翘着二郎腿，立刻塞给他一个任务：“小温啊，有人打电话来说他那里闹鬼唉，你去看看吧。”
　　“闹鬼找啥侦探啊？”
　　“不找侦探还报警？”
　　温彦博哼一声接过地址，咕咚咚灌了一杯老狐狸的茶水，两手插袋里踅出去了。

　　到那下了公车，见那是块蟠龙之地，山腹抱着个聚宝盆，是个高级住宅区，房子装修得低调而有品位。他找到地方，是栋有院子的楼房，背阴面爬满爬山虎，院里像是挤满了花木，开花的树冠膨胀着挤出来，盖住了周围一片天空。
　　风水上应该是个灵气很旺的地方，养个鬼也不稀奇啊。他这么想着，敲那两扇红漆大门。
　　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高个男人，穿着家常衣服，从头到脚收拾得利落，只是好像没睡醒，眼睛有些红丝，伸手揉着。
　　“请问你是黄先生？给我们事务所打电话的？”
　　“嗯，我叫黄仙客。最近宅中小有不安，想请人看看。”
　　温彦博递过名片，黄仙客点头：“原来是温先生，幸会，屋里坐。”
　　温彦博往里面走，留心观察。院子果然高低错落种满了花草，垂直绿化也做得很好，显得很有层次感，不杂乱，颇具匠心。爬山虎种在一眼小池边，碧油油地直铺上去，长势惊人。小池边种了垂丝海棠，里面种了睡莲，有几片睡莲叶子浮着。不只是花木，还点缀了几颗大小不等的太湖石，灵润可爱。
　　他不禁驻足，吸了口四季桂的香气：“黄老板家布置得真是不错。”
　　“过奖了，都是我妻子的手艺。”黄仙客微笑道。不知怎的，温彦博觉得他的笑容有些落寞。
　　走到客厅，宽敞明亮的一间大屋子，四面挂些书画，正中摆了张红木桌，温彦博一进来就被这巨大的盆景吸引住了。
　　他从没见过这么活生生的盆景，像是把座灵山整个儿挖来缩小了摆在这。宜兴窑长方盆中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山石皴裂宛如倪云林之画风，若临江石砚。盆中虚了一角，放上水，种了一层白萍。石上种了他早上见过那种鲜红色的五角星花，柔曼的卷须爬满石壁，若山中藤萝。红白两种花正透水大放，两相映照，颜色动人。
　　温彦博深吸一口气，俯身细察。水边有处水阁，山顶有个茅亭，石壁上凿了一行八分书：落花流水之间。那屋宇是用木头所制，透过半开的小窗可以看到里面的桌椅，细腻得惊人。
　　“温先生，请喝茶。”黄仙客递过瓷杯来。
　　他反应过来：“啊，不好意思，看出神了。”
　　“我要找您看的，也正是这个东西。”黄仙客看向那盆景，眼神混合了欢喜和忧惧，“这是我妻子王雅芬生前和我一起参照沈复的《浮生六记》动手制作的。”
　　“请问后来到底出了什么事？”温彦博闻言，再度细看那盆景。
　　“我死去的妻子在家里出现了。”
　　“哦？”温彦博漫不经心地应道，忽回头看到黄仙客的脸色，忙小心问道，“是怎样的情况？”
　　黄仙客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盆景上：“是上上周的事了。我的妻子一个月前刚刚去世。车祸。”
　　“……”温彦博想起方才入眼的如斯精致的庭院，对那心思灵透的女主人不由有种奇怪的感情。
　　“雅芬很喜欢种花。我们还没买房子的时候她就说要在院子里种满花，屋子里放花。”黄仙客失神地叹了口气，手指那盆景，“上上周，我梦见一个地方，山清水秀的，有个茅亭，我爬山上去，突然看到她背对着我坐在那倒茶，穿着白色的古装。我当时很激动，跑过去往她肩上一拍说老婆你怎么在这里，她就慢慢地回过头来……”
　　“后来呢？”
　　黄仙客揉着额角：“我就醒了，然后怎么也记不清她回过头来是什么情景……第二天，我又梦见她，是在一间屋子里，里面装饰得很古风，雕花窗，紫檀桌椅，还摆了一架云母屏风，她就穿着那身白衣服，低头轻轻地从屏风后走出来……我叫她，她也不答应……”
　　“哦……”
　　“第三天，是在户外，我梦见她在山崖下弹琴，那山崖悬着青色的藤萝，开着红花。我急忙跑过去，叫她的名字，她就抬起眼来笑了一笑。这时我才看清楚，她额头上有朵鲜红的凤翎花。这时我抬头一看，那山崖上刻着‘落花流水之间’，一下子就把我吓醒了。”黄仙客指着那块石头上刻字的地方，“就是这儿！我们当时就站在这个地方。”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于是我就发现了，我们每次相遇的地方都在这个盆景里。做这个盆景的时候花的心血确实不少，可也没有细致到里面的陈设也做得那么细。我用牙签捅开那个水阁的门，发现门和门框链接处装了门链，里面的东西也出现了！”
　　温彦博掏出小手电，眯眼拿高倍放大镜往里面看，似乎真如黄仙客所说，有紫檀桌椅，云母屏风，屏风下有片红毯子，桌上甚至有蜻蜓眼大的茶壶，还有蛾子须般的拂尘。半晌，他直了腰杆说道：“这个盆景，确实令人叹为观止。可您说的是梦境，侦探再厉害，也不能跑到人家梦里去干涉吧。”
　　黄仙客脸上似乎有些窘迫：“其实我也请过几位风水先生，都说看不出什么门道来。有的给了我什么驱鬼符，我说什么也不能拿这种东西去对付我的妻子……”
　　“我这么跟您说吧，涉及到灵异事件，该更多地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也许您是过度思念妻子，又与她共同经营过这个盆景，才会有这样的梦。”
　　“可我这两周来一直梦见她……”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温彦博打量着这个男子，“您或许是希望与妻子在梦中见面，所以接连不断地做这种梦。”
　　黄仙客苦笑了一下。仿佛已经多次听到过这句话。
　　“厄……”温彦博急速思考着要说些什么，“请您再告诉我一些您和您爱人的情况……”
　　这一招终于奏效，黄仙客软和下来，两个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谈。
　　温彦博了解到，这夫妻二人高中同学，大学又同学，在一起读古典文学，后来一同留学英国，读比较文学的博士，毕业后在国外生活了一段日子，然后回国。黄仙客去大学里教书，而王雅芬心态比较年轻，本来又多才多艺，回国后就写小说，作曲，跟一些十几二十几的孩子混在一起，甚至连cosplay、声优这些都玩上了，小时候就会裁剪，还跟闺蜜搭伙做SD娃娃的小衣服，后来大衣服也做，找了几个人凑了工作室，在网上卖汉服。温彦博边听边轻轻拍腿，不禁有些羡慕那丰富多彩的人生。
　　“雅芬出车祸那天，看到的人告诉我，她自己梦游一样走到路中央去。”黄仙客那厢声音忽然明显地低了下去，“当时是红灯，当然横穿马路的情况也很常见，但雅芬从来不会这么做的。那会车特别多，她穿着那件紫色套头衫，短裙，挎着那个红皮包，就那么走过去。一辆出租车开得快，差点撞到她，她看上去就像不知道一样……当时有人叫她，她也只是像平时走路一样走过去。后来一辆轿车过来，她就撞飞了……”
　　温彦博绞尽脑汁，正想说什么安慰言辞，忽又听他低沉地说道：“这之前，她走到马路中间，就停在那，眼睛望着车来的方向，非常，非常平静……”
　　温彦博脑子一激灵：“你是说，她是自杀？”
　　黄仙客点头，又摇头：“那真是鬼魂附体了。我绝对不相信她会自杀。我们夫妻感情一直很好。而且她那段时间精神状态不错，还去买衣服，做头发，而且拜了个老画家当师傅，说要进修国画。”
　　温彦博皱眉。照这个情况看来，是没什么理由自杀啊。“这个……警察来查过吗？”
　　“来过。”黄仙客似乎很不原意提起，“我也这么跟他们说的。”
　　“那么您的爱人……她当时的生活真没什么异常吗？比如，她的朋友，她的爱好，还有业务往来……”
　　“没有。”黄仙客肯定地说，“她的事儿一出，好多人，都不相信……她肯定是糊涂了，怎么会到那条路上去……”
　　温彦博见他没了声，才发现他眼圈红起来，然后干脆把脸埋在手里，肩膀抽动，不由有些慌神：“哎，那个……她最后去的是什么地方，跟她在一起的是什么人？她，她出事的时候身边有什么东西？”
　　黄仙客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深呼吸几次。“那天我去学校上课，她没跟我说去哪里，就是我出门的时候她在洗手间化妆，好像也要出门。我问了下，她就说找朋友玩……后来警察通知我，我过去，看到她包里有张那种花店的卡片，就是包花的时候在里面插个小卡片那种……”他从上装口袋里拿出来，递给温彦博。
　　那是一张淡紫色的香水卡片，印刷着那家花店的名字、地址、电话、送花热线，花纹是一朵线条简单的玫瑰花，和一个短发女孩的脸蛋。温馨，而女孩子气。反面，是很漂亮的钢笔行书：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任何不相干的人猛然看到这行字，也会心脏一抖。
　　字迹实在流丽典雅。不包含任何怨气，也没有流露激动的情绪。就像他晨起出门，看见微雨中那清秀的藤蔓。
　　温彦博弹了自己一个脑镚儿。好像来这里为的是调查闹鬼事件吧？怎么又扯进一个自杀案的疑团？他想了又想，说出个很有水平的问题：“黄先生，请仔细回忆一下，您开始做那个梦，可有什么诱因？”
　　“也没有什么……”黄仙客沉吟，“她出事后我一直很难过，坐在家里发呆，学校也不去。后来那天跟平时一样走进客厅，看见整个盆景就跟浇了活命水似的，石头润润的，苔藓也长出来，石菖蒲也长出来，茑萝和白萍开了花，一个红的，一个白的，鲜灵灵的特别好看。不止这个盆景，我觉得屋里、院里那些花木好像一下子长得特别盛，简直邪门。”
　　温彦博倚在窗边看下去。爬山虎叶子肥厚嫩绿，屋顶上紫藤挂下朵儿，园中花娇草茂，有一种丰腴浓艳的感觉，说凭了妖气，仿佛也不假。
　　窗边放着王雅芬的遗像，鹅蛋脸儿，柳叶眉，一双含情的眼，笔直的鼻梁，嘴巴在微笑，美而韵，灵而静，五官原有的清丽经过岁月反而轻融圆润。看花，又看美人遗容，温彦博不禁想起“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句子来，嗟嘘，扼腕。
　　遗像后倒着个红木相框。温彦博扶起来，看到一张王雅芬穿汉服的侧身照片。根据他那点历史知识，貌似唐宋贵族女子装束，高髻插梳，穿黄抹胸，套折纸牡丹花浅碧披衫，系一条素色百褶裙，外着贴金银蝴蝶宝蓝裙腰，腰垂芙蓉带，配绣香囊，手执书卷，目视远方。在她身后，牡丹缭乱盛开。这场景委实太美，便似盛唐的一幅剪影，满溢着鲜明如画的色彩。跟那清素如水的黑白遗像一比，蓦地教人伤情。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黄仙客点着一支烟，又递给温彦博一支。生机盎然的盆景在缕缕烟雾中看去似乎更加神秘。
　　温彦博翻复看着那张紫色的小卡片，眉头渐渐皱起来。“黄先生，这家花店你熟吗？”
　　“哦，我们经常在那里拿花苗回家种。那里花很多的，基本上都有。以前店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现在是个小姑娘。”
　　“嗯，请问您爱人的日记……您看过吗？”
　　“她博客也倒是更新得勤，有cosplay的照片，广播剧，给刊物写的文章，还偶尔写点乱弹，我是都看的。”
　　“那么，最后几篇看过吗？”
　　“还没有……”黄仙客站了起来，“我们去看看。”

　　打开网址，王雅芬的博客，大叶荷花的界面非常雅致。黄仙客用她的用户名密码登陆后，果然找到了一篇博主私有的新博文：

　　花冢札记 （2008-05-05 19：47）
　　标签：杂谈 分类：我是人间惆怅客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风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注：偶又拾《红楼》，怦然有感。三十五载矣，白驹过隙。花冢主人不日当至。
　　吾生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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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抄的是葬花词，伤春悲秋的，仿佛真有自杀情绪。温彦博看到后面，忽见“花冢主人”，忽觉措辞奇怪。这花冢主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