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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八.故人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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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声几乎炸在耳边。白珠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一只手紧紧拽住,几乎跌倒在甲板上。
白珠跪坐在甲板上成排的木箱后。海船潮湿,黑而高大的木箱暂时提供了一个藏身的地方,四处散发淡淡的霉味。
有人的手臂从她背后伸过来,紧紧揽住她的身体。她被压迫入一个冰冷的怀抱。“二小姐,你快上去。从右边的梯子上去。”季深冷静地低声说。
白珠扭头环顾四周,点头,心脏狂跳。
“听着,二小姐。南洋号轮船的西边客舱里有一个储物间,若还有人追来,你就锁门躲进去,白夫人手里有钥匙。”白珠本想扭过头去,可他的手臂十分地紧,一时她竟动弹不得,只能略微侧过头去,看他紧握她手腕的黑色袖口,并且在她的手背上留下泛白的手指压痕。他似乎小小地吸了一口气。
“好。”白珠点头。
季深松开了手。
她从甲板上爬起来,小心地半蹲在黑木箱后,压低帽子,转身走开一步。
手里滑凉一片。白珠想,果然还是下雨了。于是在大衣下摆上擦了擦。就着昏暗月色,她看到自己满手鲜血。
猛地回头。黑色戎装青年背靠甲板,低头站着,左手捂在胸下腹部,那里正有汩汩血液流出。
“季深。”她故作镇定,“你怎么了?”
他没有说话,依然低头。
她飞快跑过去,紧紧把手贴在他被血浸湿的外套上,隔着子弹灼烧过的皮肤,她感觉到他冰冷的皮肤。她低头紧紧地压住伤口,似乎在试图徒劳地堵住血。
“没事的,你会没事的。”白珠听到自己的声音隐隐发抖,“快走。船上有医生。”
“我没法走了。那些人还没有离开。”季深微微抬头,轻轻呼出一口气,摆了摆手。
她的手越来越抖。他的脸愈发苍白。
然后他抬起手,忽然猛地抱住她。那是一个非常用力的拥抱。他的下巴在她的肩膀上。
“二小姐。”他动了动嘴唇。
“你不会现在想跟我吵架吧。”她吸了一口气,“想吵的话憋着。季深,我带你去找医生。”
听到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忽然笑了一下。“不会了。不会再跟二小姐吵架了。”
然后他推开她。转身猛的跑开,栈桥喧嚣不减,追杀者重新找到了负伤的目标。她站在阴影里,没来得及抓到他的衣服,只能看他迅速翻下甲板舷窗,此时轮船白气鸣笛,熟悉的黑色背影向相反方向跑去,被一众人边喊边追,瞬间消失在月色下的人海。
十二
1919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南洋号轮船从上海出发,深夜,随着扑通一声,疑似有人落海。次日凌晨,一具湿漉漉尸体被捞起,锦袄被冷水完全浸湿,苍白皮肤上皱起些许皱纹,仰面躺在甲板上。
人们一圈圈地围观。
白公馆的白太太。昨夜连夜从上海出逃。大概终于不能忍受家道中落,于深夜只身跳海,丢下女儿一人。
中山装青年混在人群中,看着被人群围起的一个圆圈中,白裙少女跪在地上。白裙之外裹着一件灰色呢衣,她低头把母亲脸上湿漉漉的头发拂到耳后。
人群渐渐散去。他穿过甲板上清晨薄雾,缓慢走到她面前。
然后他弯腰,仿佛彬彬有礼地鞠着躬,“你相信吗?白小姐。你们白家深埋着一个秘密。”
少女抬头。
“白小姐,你很聪明的。确实是香料的问题。龙涎香,又称亚细亚灰色的金子,辅以银叶与沉木檀根,还有一滴深秋百合花的子时露水。就调成了一种奇异的味道。”他的声音轻快,继而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小瓶,“这个调香师是个天才,居然仿制出了归零社的北冰洋圣水味道。圣水,欲望师圣物之一,据说可帮助人实现一切欲望,荣华富贵,长生不老。”
他用颇有欣赏意味的眼光看着那个小玻璃瓶。玻璃瓶外有黄铜色镀金花纹,在清晨的薄雾中,仿佛一把小巧的匕首。
“你究竟是谁?”她抬头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内心隐隐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溢出。
“祁叶青,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你通知上海学生游(he xie)行组织党派的吗。为了阻止白公馆汉奸离开上海。”
她看着他,眼中有深深的悲哀。
他却摇了摇头,皱眉叹气,“白小姐,明明是我好心提醒你的。”
“那么你到底是谁?”
“祁宁。很多人都叫我竹叶青。我有过很多种身份的。”他点头,“在过去的三年里,我是上海中学的一名学生,热爱哲学,与爱国青年赵立同学熟悉,并在游云诗社中有幸结识白公馆的二小姐。”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白珠怔然,“但你一定骗了我。”
白二小姐摇摇晃晃地站起,从袖口里摸出一把匕首,直指青年咽喉。“祁同学,我曾经那么相信你。我不理解你什么意思。如果如今白公馆的穷困潦倒与你有半点关系,我发誓,我会杀了你。”
她握着刀的手平稳无比,那本就是一双极适合拿刀的手。然后在她的注视下,青年忽然仰头,抬手覆盖脸颊,撕下一层面具。
人(he xie)皮面具下的脸,依然眉清目秀,并没有什么不同。不免让人一时怀疑,戴这幅面具究竟有何目的。
然而他的眼神毕竟变了。中山装青年抬头,海风吹起乌黑头发,他举起双手,仿佛在拥抱海风,然后松开手指,瞬间面具被刮到海里。
“白小姐,后会有期。”在她明晃晃的刀尖下,青年脸上露出某种莫名笑容,他压低帽子,转身离去。
然后一步步走远。直到身影隐入海上浓雾。
十三
她曾经做过一个噩梦。
最终发现自己怎么也醒不过来。
尽管那并不是多么可怕的噩梦。
如同一张温暖甜蜜的网。只是裹着她,坠落,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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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梧桐巷的偏僻阁楼,二楼旅馆的狭小房间内十分安静。年轻女子身穿白色旗袍,低头安静地坐在窗边,一绺乌黑卷发垂在鼻尖,手指松松搭在窗台上,仿佛在做一个好梦。
面具男子手握一只黑檀木手杖,站在她身后,微微弯腰。
“白小姐,你梦到了什么?”
“我醒了,你该放我走了。”女子没睁开眼,声音虚弱。
“你哪里醒了?”他摇头叹气,和颜悦色,“白小姐,要自己睁开眼,走出去才算数。”
他继续说,“其实,裴先生今天确实是要来这里的。然而我伪造了你的字迹,将他引开,并且请一名同事假扮成我的替身,出现在闹市吸引他的注意力。或许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一切是个陷阱,出于明哲保身,没回来救你。”
“我看白小姐独自一人,孤苦伶仃,实在可怜。于是又给他写了一封信,说白小姐在我手里,处境生死攸关。”半面李叹气,“可他没有来。”
“你瞧,白小姐,他甚至都不想来救你。”阴暗狭窄的房间内十分安静,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且柔和。“你始终孤身一人。”
女子头伏在窗台,乌黑头发浮动微风中,背影纤细,赏心悦目如深秋一束白色玫瑰。
她动了动手指,很快彻底无声无息。
交易司的织梦师绝非浪得虚名。白宜想了又想,自己当时实在不应怀疑他的专业素质。
眼前一片模糊光影,仿佛走马观花。最终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温暖的藤椅上。白公馆外的梧叶沙沙作响。木质地板上阳光流动,白老板西装革履,边吃早餐,边眯眼看一份报纸,白夫人在一旁温婉沏茶。黄蝴蝶风筝挂在墙上,冷脸保镖扔来一盒绿豆糕,面露嫌弃。
她坐在阳台看书。春风温柔,树叶新绿,惬意之至,几乎要睡着。
“白小姐,任何人都有欲望的。黑蔷薇,传道受业解惑也,让我给你示范一下。该怎么正确做一名欲望师。”
仿佛有声音从天上传来,十分悦耳,少女环顾四周,没看到谁在说话。
“你的欲望是什么,白小姐?”
一瞬间似乎有夜晚潮湿的海风吹过,寒冷且刮起冰冷水珠。然而她抬头,四周并没有海,也并没有船。
“我的欲望……”
然后寒冷被春风吹散。她的手指重新温暖起来。
“……我想有个家。”
客厅的楼梯隐约响起一串脚步声。白公馆里依旧充满温暖的橘红灯光,先生太太忙碌,走来走去,似乎谁也没注意到,家里忽然多了一个人。
然而她看到了。那人坐在红木地板楼梯的第三凳台阶上,笑眯眯对她招手。
“你怎么来这了?白小姐,你不该来这的。”
她仰起头看他。
他叹气,“你不该不说一声就跑掉的。你看,这很危险。”
他边摇头边道,“快出去。”
她一直注视着他,以至于没有发现,周遭的一切随着陌生年轻人的忽然出现,忽然无声地发生了变化。
等她发现时,房子里已经没有声音了。原先在客厅里走动的白先生与白太太渐渐模糊。眼前的景象十分奇特。目光所触及到的一切,仿佛一栋被雨淋湿几十年的老房子,在阳光曝晒后,墙皮干裂,一片片地剥落下来,如同纷纷扬扬的雪花。
旗袍女子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然后她抬起手,抓住飘飞的碎片,机械地在半空中拼贴弥补。
一切在缓慢崩塌,她表情漠然地弥补。
地板与头顶开始轻微震动,白公馆里凌乱不堪,大雪纷飞。
然后从身后伸出一把手。把她被推了出去。
世界顿时崩塌,普通一场气势浩大的雪崩。在眼前炸开,并把白公馆里的一切埋在废墟下,连同楼梯上的那个中山装青年,他坐在阳光中,面带笑意,抬手对她挥了挥手。
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