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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八 忧伤以终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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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美的花也总生在泥土里,而越肥沃的土地越是泥泞肮脏。
薛简一进门便看见那曾以莳花弄草闻名的亲王正摆弄他房里一盆什么——初春时分,那不知名的花儿还满枝空廓。那人忙得一头热汗,听他进来,头也没抬的说道:“朝义,你家的花匠是怎么搞的?连‘踏莎行’开春要松土都不知道,看过几个月你赏什么?!”
他抱臂倚在门边,勾勒一笑:他还当是京城王府哪!边将府里怎会有什么花匠?这唯一的一盆花花草草也还是……
却听那人又道:“明明不会伺候,还买这么贵的——你知道这一盆在京里要卖到多少两银子?白白被你糟蹋了——嘿,居然还没死透呢……”
他瞬间僵直,笑容一寸寸淡去:原来人已经忘了——这珍贵的名花是来自何处——那年离开京城的时候,谁塞给他满满一包花籽,约定花开的时候再携手共赏?北地苦寒,他试着种了多次,才终于长出这一小盆,可惜却始终没见过开花——原来,是种的方法不对啊。可当时,自己又为何不问,他又为何不说……?
一瞬的恍惚。
有仆从轻轻的走进来端上热茶和手巾,又轻轻退下。
那边终于忙碌停当,放下花盆,拿毛巾擦了擦手,一抬眼便当先看见站在门边的人手里拿着什么,皱眉问道:“朝义,那是……?”
他回过神来,淡声回答:“对岸来信。”
原坐在软塌上的人却弹了起来,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素笺:“什么?之惟邀你同船赏月?”不敢相信似的又反复看了两遍,然那白纸黑字却是明明白白的证明,事实就是如此:靖难军主帅叛王之惟,诚邀澜州刺史忠威将军薛朝义,泛舟江心,听涛赏月——就在当晚。
信王手捏那笺,微微发颤:“他这是嫌他每天在江对岸吹笛,还风骚得不够?还非要拉你亲自去欣赏他的儒将风度不成?朝义,你可千万不能去啊!”
薛简失笑,但望着那咬牙切齿的人,却又莫名的感到丝暖意,便回答:“薛某又不是没‘欣赏’过?他既日日吹笛,我便日日给足他面子派人渡江去听——他有他的弦歌,我也有我的雅意——他有意要让我探得他军心齐整,士气高昂;我也让他知道我薛简从容以待,不骄不躁。”
“那他这是……”信王沉吟,“他可是打不过了,便要设鸿门宴?”
“说好江心一船二人,只各带一船夫。”薛简冷冷一哂,“难道他武功能高过我不成?倒是我摆鸿门宴,比较可能。”
“那他这是作甚?”信王眯起了原就狭长如线的凤眼,死盯着那一张薄薄纸张——淡青信笺,秀逸字迹,如此的风雅,也如此的危险——忽道,“这上面不会有毒吧?”
见他端详半天竟冒出这样一句,薛简不由轻笑着摇头:“我料兰王不会如此行事。”
信王冷哼了一声:“他难道还是个磊落君子不成?”见人淡淡挑了挑眉峰,虽未出言,一股清冽之气却扑面而至,便识趣的没再往下提那晚夜渡之事,只道:“朝廷已下旨定了他谋逆之罪,你还以王爵称呼,也不怕人弹劾。”
“叫顺口了,一时难改。”薛简清冷一笑,毫不在意,“再说了,别的不敢说,这澜州城内,还无人敢出卖我,也无人愿出卖我。”
信王自知他这份自信满满来源于这多年的治军严谨、保境安民。的确,在这锁澜关上、澜州城内,他薛朝义说话比朝廷诏令更管用,近十年的宁靖太平,使他几乎成为军民心目中的护佑之神,也正是他自己最后的一点希望依存,便忙又改出言赞许:“是啊,朝义你这治军治民之道,小王真是服了。”
薛简反敛了笑容,轻轻摇头:“王爷过奖。薛某治军治民其实只是一条:令行禁止,公正严明,不论尊卑上下。只要上下公平,人心自然就定了。”
信王被他沉水目光看得一缩,说者似无意,听者偏有心——虽至今连朝廷也未揭发他在朔方所为,但他总觉那从不发问的黑眸已发现了什么——便忙叉开人注意,讷讷说道:“我不过是为朝义哥骄傲,却引出你这么大番道理……”
不知有意无意,那一声旧时称呼果激得那波心一荡,薛简蓦然垂了眼:“王爷错爱,是薛某……”
话未说完,便听面前人长长一叹:“朝义,我怎就不能再叫你声哥哥了呢?”
刹那间,往事如烟,纠缠而至——
对面而立的似乎依然是那两个无知少年。
一个扁着嘴唇死命忍住,眼泪却还在眼眶里打转:“有什么了不起的,死胖子?!也不过痴长了一岁,摆什么世子的臭架子!”
另一个则对着那滚动水珠和那脸上清晰的五个指印,手足无措,只会一遍遍的说道:“二爷,咱们不稀罕,不稀罕……”
然后那一个就突然哭了出来,这一个就更加着了慌,这次是连话都不会说了,只会一遍遍抚着那起伏无定的脊背,和那人在巍耸入云的建筑一隅一起哭缩成小小一团。
那时,两颗稚嫩的心曾那样贴在一处,一处想着要赶快长大、变强,不用再向他人低头,不用再这样苦苦忍耐。
可最终,却还是分开。
究竟是谁先离开了谁?
是他先转身,科考,中举,投军,再一步步的从煌煌帝都走至这莽莽关外;抑或是他先疏远,投靠,顺从,隐忍,一点点的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慈爱兄长老实儿子,再一点点的将那面具撕开,图穷匕现。
曾有那么几年,那么真的错觉:或许今生,真要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可他还是会在每次回京述职时,参加所有本最厌恶的宴席应酬,只为远远看那永远隐在宁王锋芒后的人一眼。而他却每次都视而不见——兄弟阋墙,波诡云谲,只有假装毫不在意,才能保得双双平安。
只是,偶尔,会在瑟瑟风沙中回眸,会在习习花香中抬眼,眼前一瞬模糊,似又听见那时耳语:“二爷,你要是不嫌弃,从此,你就把我当成是你的哥哥吧。”
朝义哥,明明只出声唤过那一次,却以为,已经是永远。
所以以为这一声也会为对方铭记,以为对方也像自己一样,在心中藏着最后的牵念。
可是——
他看见乳兄的眸光竟又移向了自己手里的素笺,即使他什么也没说,这动作本身已然刺痛了他眼。压抑了那么久的疑和惧、怨和恨,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信王掷笺在地,横眉立目:“薛朝义,你可是打算去赴约?他之惟有没有让你绑我前去,好给你加官进爵?”
“您说到哪儿去了……王爷,您误会了。”
他人的急忙解释却令心中愈加冰寒——他竟不否认,竟没说不去!
心一寸寸往冰水里沉着,火一点点在喉里烧着,似乎越来越大声就真能证明些挽回些什么。他瞪着他,目眦几裂:“薛朝义,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那不得宠的母妃怎样从她微薄的体己里抠出钱来供你读书;我怎样低眉顺眼的去求宁王,将我最宠爱的舞姬让了他,才将你安排进了军中?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你在你母亲灵前曾发过怎样的誓,要回报我们母子一辈子?!还是你已经忘了,你曾亲口承诺过我母妃:你即使再远在天边,也永远会是我最后的依靠?!”
薛简脸色果然一下子煞白,然却没有避开,直直看着他:“薛某没有。”
“没有?!”信王咯咯冷笑出声,却是掩饰底下那再忍不住的剖心相问——即使落魄至此,皇家骨血□□子孙也不能允许自己在哪怕那人面前落一滴泪,只是声音嘶哑,喉已哽咽,“那你为何从来不曾问过我:那一晚,朔方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薛某说过……”
信王抬首打断他,眸光似箭:“是,你嘴上一直是在那样说,说我只要肯说,你就都肯信。可你既然肯信,却为什么连问的勇气都没有?你这到底是信,还是不信我?!”
似为他尖锐眸光所刺,薛简低下了头,铁血战将难得一瞬虚弱。
可正这一瞬彻底破灭了人最后一丝希望,信王望他许久,眸光由锐转钝,再变成一片空茫,忽然长笑起来,似叹似哭:“朝义啊,我曾多么盼望着你能问我,又害怕你问我。我心里思量过多少种说辞,可最后又都被我一一否定。朝义,我不想骗你,真的,不光因为是你,也因为我——我……已经太累了……”
语气里的疲惫软弱如掐尖的钢丝,越细越小,越扎得人生疼,薛简忍不住抬头,看见对面苍白的面颊,风霜老去的脸庞依稀再难找回少时模样,只一双细长如柳叶的凤眸还似当年旧时光,一次又一次的忍耐、承受中,一点点的变深变浓,直到再不能看清,再不能揣测,再不能轻信……
对面信王似笑非笑,漫漫说道:“我不骗你,朝义,我真的是已经无路可走了……那时,人暗示我出京去看住之悦,我猜得到,这是我那个好大哥的意思——甚至……可能是‘那个人’的意思——谁都知道之悦有勇无谋,未必是之惟对手,只有加上了我,才或可一拼。这样,才能出现人想要的两虎相争——他当然最是希望我们三个都死在边关上!可是,呵呵……我现在才知道:也许‘那个人’,并不是那么想——东宫太子一味心狠手辣,原来,也是出于和我们一样的恐惧……哈哈哈哈……”
薛简不知自己面色也如对面样灰败。
那人凝眸望他,眸心却似没有焦距,只是笑容更冷:“你说我还有什么选择?要是我当时选择留在京城,那我现在大概已进了诏狱!我只能选择去朔方,寄望之悦还能听我的话,共抗之惟,夺取兵权——如此或还能有些将来可打算。却谁知原来之悦胸中也早有丘壑——呵呵,夺嫡争位,这庭掖之内怎会有人无自己算盘?亏我竟还一直相信之悦对我这兄长有几分真心——毕竟,无论真心假意,我真真正正照拂了他那么多年。可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出卖——那天马车之上,他终于图穷匕现:原来他假意听从我安排,实是要拿我去当替罪羔羊,要将贪污腐败、见死不救都统统推到我身上,拿我去平朔方诸将之忿,自己再宣布去救之惟,自然就能收服边塞军心——真救也好,假救也罢——只要时间拿捏恰当,让之惟死在乱军之中,便谁都拿他无法。而如果是这样,现在提兵‘靖难’的便是他宁王之悦了!幸好,对此我虽意外,却也不是全然没有准备。”
薛简一瞬不瞬相望,对面那双眸子里没有表情,竟更也没有阴霾。
“薛大将军莫怪。”信王之恺笔直的看着他,目光粹亮,无丝毫遮掩,大声道,“这就是宫廷,就是皇室,就是我自小生长的家!若没有非常手段,我此刻还如何能站在你面前?!”
从未有什么能让锁澜主帅感到如此的寒冷,即使是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也未能使人这样冷得打颤——
“你道我有的是什么?!”只见那人嘴角噙着一抹倨傲的笑,缓缓挺起胸膛,“我之恺没有内宫强恃,也没有天纵英才,但我却以为,我所有的乃是独一无二!那就是——无论怎样被逼到绝路,我身后都总有个依恃,有个从小就当作亲兄弟的人会在最危急的时候挺身而出!”
他望着他笑,被望的那人却忽然想哭。听他一字一句缓缓道:“可我没想到,那个人一直只是冷冷的看着……看着我被逼出京城,看我在朔方城里几被人害死,看我被人几千里追杀,惶惶如丧家之犬,看我就这样站在你面前,却全然无法看出你在想什么!朝义啊,你可知道我在什么时候最伤心最绝望吗?不是见之悦翻脸变心,而是约定的时间已到,你却不曾出现——那时候……你知道吗?我身周满是他冯啸的刀兵,黑压压,明晃晃,我几乎就死在了他们刀下!可其实……其实又怎么样呢?呵呵,我的心其实那时就已经死啦!”
“王爷……我……”薛简望着那一起长大的人眼中光芒一点点黯淡,似乎连生气也在从那脸上涣散。那人摇头,阻止他解释的话语,那双笑意越来越浓的凤眸,神色越来越淡的看着他:“朝义,我其实早就明白了,只是始终不肯相信而已:你执意要从军到边疆,不是为了守护,而是为了……离开吧?”
“不,不是的,二爷!”薛简几乎是吼了出来。
不经意流露的当年旧称像根冰棱,落地铿然,却转瞬即化。
信王愣了一愣,随后便又微笑,不住摇头:“朝义……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
是啊,接下去又能怎么说呢?说未去朔方相救,是因怕外敌乘虚而入?说现肯容他入城,已冒了天大风险?说其实从未改变过那颗守护的心……
可现在他们谁还是那单纯的少年?!
不想说出来,可又不得不承认——
已经再回不去了。
永远不会忘记曾答应过的庇护,可更不会忘记这锁澜关头上的宣誓:要守护这雄关重镇,更要守护这黎民万千。
本以为这二者是殊途同归,却没料到如今是万难两全。
薛简牙根都已快咬断,却见那人面上浅笑清扬,眸里荒芜灰败,慢慢走到他面前,慢慢摇了摇头:“朝义,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那一瞬,星火俱灭,执念俱死,往日皆远。
只见信王说完话便缓缓的走到软塌上坐下了,即使已心如死灰,却仍未肯损减那天生的皇家气派,端起桌上的茶轻抿了一口,刻意让人看清他的优雅似的,动作很小,也很慢。
薛简凝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嘴唇翕动,眼中依稀有光在闪。
似乎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也什么都不会再感觉到,放下茶杯,“咯吱”折下盆中一茎寒枝,信王扭过脸来,淡淡相望,眸中水光婆娑,疏影横斜,一字字道:“薛朝义,其实我是骗你的:这花籽我是煮过的,永远都不会开花。”
天下第一关的守将踉跄后退了一步,眸中映出那人慢慢颓倒的身影,一时间光影摇曳,几乎就要洒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