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如晤（2018）》粉红色的猪尾巴

25、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功者难成而易败，
　　时者难得而易失。

　　孔圣人曾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阮家姑娘显然更是个中翘楚，譬如眼下，见短兵相接并不占便宜，立刻派出三十名弩手。
　　摩耶山庄分南北两舵，北舵为尊在明，选址帝都长安，而南舵为辅在暗，藏于剑南东川深山之中。因南方山丘连绵，河网密布，马上冲锋受到极大限制，所以格外重视弩战，南舵便在剑南道养有大量弩手，所用擘张弩，其弓弩斗力能中三百步，射亲命中者亦十有八九，且弩箭入榆木半笴，皆可贯人毙其后。
　　随着阮千婙抬臂示意，三十名弩手旋即分为十队，依照张弩手、进弩手以及发弩手的顺序，轮番迭射，发发相继，一时间，飞矢繁如雨注。
　　清音眼瞧这架势，再与先前箭阵稍做比较，便知道先前箭阵果然是为了生擒她留有余地，而眼下，阮家姑娘简直已是疯魔，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哪里还只是为了拿捏清远，根本是铁了心要将他赶尽杀绝，并且丝毫不顾正在短兵相接的自家部下们的死活。
　　弩箭不断贯毙人身的闷响，此起彼伏，听起来洞心骇耳。
　　清音紧盯着城墙内清远，本就一颗心七上八下，尤其见了他脚下步伐略有迟缓，愈发地提心吊胆。
　　军中曾有歌曰：“将军三箭定天山”，如今箭阵已过岂止三轮，仍拿捏不了区区四人，这四人中，虽说清远最先开始显示出颓势，但同仇敌忾下，万念丰却很是护着他，不给旁人一丁点儿伤他的机会。
　　阮千婙亦将之看在眼底，冷了脸，换个手势再次示意，暗处一门滑膛炮便被点燃了引线，弹丸落在四人近旁，炸开来惊天撼地。
　　待到硝烟散开可以视物，清音踮起脚尖翘首张望，看清万念丰与徐韬都各自拎了一个死士挡在身前，万念丰身后护着的是清远，徐韬身后护着的是吴翧，四人虽受爆炸波及，但好在都还能起身，只有清远动作最为吃力，单手扶地，停顿片刻，才继续撑起自己，站立时脚下尚有些不稳。
　　万念丰怒骂道：“你这泼妇，连杨峭也敢炸死么？”说罢，提起地上灰头土脸的杨家郎君，杵放于身前。
　　阮千婙扫了眼杨峭，见他仍昏迷未醒，答得十分不以为然，“就算炸死了，也是因为受尔等所累，我对尊上并无一处不好交待。”说罢，又举起手来，这一次换了四门火炮齐齐上膛。
　　万念丰对这阮家丫头终于起了杀意，动手前特地侧目问了自家徒儿一句：“爷要杀她，你拦是不拦？”
　　清远答得并不及时，甚至有些明显的沉默。
　　阮千婙听了万念丰这句，知这老头儿故意，却也管不住心头微动，双眸落在了清远身上，静静地，按捺着情绪，暂且看不出喜怒。
　　清音身在城墙外，隔得远，是以难辨那厮神色。
　　黄翌见状，淡淡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清音对此倒无所谓，替那厮解释道：“也曾是马上墙头两情相悦，不爱容易，相杀却难，清远不是阮千婙，轻易说不出杀她的话，亦不为怪。”
　　黄翌白了自家小姐一眼，道：“护短。”
　　清音就笑笑。
　　那一头，清远仍未答，只盯着四门火炮的动静，与徐韬暗暗打了个手势。
　　阮千婙等不到他表态，起先尚算平静，很快就回味过来，彻底寒尽了脸色，举起的手掌比了先一后三的姿势，而后果断落下，口中额外加了两个字：“墙外。”
　　几乎是在同一瞬，清远认出瞄准城墙外的那门滑膛炮，与徐韬双双起步，举剑各自毁了炮闩，万念丰亦是机变，当即反应过来，奔向第三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开炮闩，阮千婙盛怒之下，亲手推了身边第四门火炮炮身，向着城墙外宋清音所站的方位。
　　好在本朝火炮技术并不完善，即使是擅长机关暗器如摩耶山庄，造出来的铜炮其发射效率也不算高，虽已点燃引线，第四门火炮尚未弹射，清远本来有些体力不支，此刻却是四人当中最先一个折去的，捣毁炮闩后，不能确定是否有用，便将自己堵在了铜炮身管前。
　　清音看着他消瘦背影，刹那间心跳都停了。
　　万念丰第二个赶到，一把拎起自家徒弟，大脚狠狠踹了炮架后，携了人疾速往回退，第四门火炮于是射向半空中。
　　轰鸣过后，向来胆大包天的宋清音，双脚竟皆有些软了。
　　万念丰满脸盛怒地拎了自家徒弟，马不停蹄地赶到城墙外，扔给清音之后，恶狠狠对他道：“不可救药！”训完话，掉头便走。
　　清音接住那厮，他就失力靠着，先前人已撑到极限，现下就开始喘息。
　　黄翌赶紧递上紫绮裘，清音拿裘衣细细裹了他，那厮却连靠也靠不稳，身子直往下滑。
　　清音撑住他，心里又气又急，也没多话，倒是那厮清醒了几分，知道面前的人是她，开口道：“别怕……”
　　自孤身一个来到这陌生的千年之前，她宋清音无法无天恣意妄为，从未表现出任何忐忑，是以也从未有人问过她怕与不怕，而自天复元年灭谷之灾以后，她历尽生死见惯离别，也从未表现出任何畏惧，是以也从未有人问过她怕与不怕，可而今，清远却过问了，此刻距离他与她相识，过去尚不足一月。
　　这妮子没吭气。
　　清远垂首在她肩颈，将倒未倒，见她不答话，心心念念地，又重复道：“清音……别怕……”
　　脑海里全是方才他站立都不稳当却执着挡在炮身前的样子，清音莫名地觉得极其委屈，就哭了出声来。
　　黄翌从旁看着，记忆里，自家小姐在接诊之前，无论如何艰难凶险，或者事关至亲，都总是竭力冷静，从未如此失态过。
　　清远知她在哭，扶住她肩头，缓缓直起身，攒了余下力气，微笑承诺道：“我……不会……放弃……”
　　既然答应了你要极力自保，就绝不会轻易撒手而去，更何况，简之先生当日谆谆提醒，你看似能肩抗一切，却对生死之事格外计较，定不能因为我而令你伤心。
　　没来得及说出的这些话，清音已能懂得，当即止了哭，脸上挂着泪痕不十分舒服，就往他衣襟上蹭了蹭。
　　那厮虽开始恍惚，却仍能识得几分这妮子动作，不由咧了嘴角，袅袅一笑。
　　清音环住他腰身，语气恢复了既往从容，道：“你放心，我不怕的。”说完便吩咐黄翌于更远处铺开了一方麻布，带着清远，手脚麻利地将他安置其上。
　　清远神志都不算清醒，急喘也愈发厉害，清音不敢将他放平，招了黄翌扶着他半坐，然后单手快速打开医匣，取出几粒有强心之效的药丸，又取出几粒有镇痛之效的药丸，趁着清远还没完全昏迷，全数给他喂服了下去。
　　药力未达，清远的呼吸却已经十分艰难，无论如何急喘，吸入的气息都明显不够，濒临窒息一般，开始有些挣扎，但越是动作，气息就越是不够。清音握住他手腕稍稍加以压制，他亦好似感觉到了清音手掌，黑眸微转，格外专注地看了看她。
　　清音眉梢眼角带了安抚笑意回应他，眼见他瞳孔周围开始浮现一环紫气，眉间苍白里也开始新添了一抹殷红，俯身亲了亲他额头，柔软着声调道：“接下来会有些疼痛，你别强忍，强忍对你心脏不好，如果疼，你就喊出来，我不怕的，你答应我，可好？”
　　那厮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不散，微微点了点下巴。
　　清音这才松开他手腕，右手熟稔取了医匣一枚金针，左手拨开他衣襟露出胸膛，对准胸骨剑突下半寸之处的鸠尾穴，毫不犹豫地扎了下去，再快速拧转得气。
　　清远浑身抽搐一下，继而紧绷，颤抖得有些不可遏制。
　　清音俯身又亲了亲他额头，左手将他半揽着，在他耳畔柔声哄道：“听话。”
　　清远倚着她，终于肯轻轻呵出一口气，发出微弱的一声痛呼。
　　清音听了，知他仍然克制，管不住地，眼睛就又模糊了起来。
　　“小姐……”黄翌不得不出声提醒。
　　清音点点头，狠下心，又将鸠尾穴处金针刺入更深，再快速拧转得气。
　　清远整个人就抖得愈发厉害，呼出的气息也愈发粗重，然而痛呼之声，依旧是时断时续，不算明显。
　　清音抬手擦掉阻碍视线的眼泪，将金针第三次深入，拧转时的速度与力气皆不减。
　　清远便出气多，进气少，靠着清音，很快就彻底昏死了过去。
　　清音立即道：“黄翌，快渡些内力！”
　　黄翌腾出只手来，按住清远心腧穴，将剩余内力源源不断地输送了过去。
　　清远悬着游丝般的一口气息，胸膛起伏也好似停顿了一般，但眉间殷红却更为艳丽，放佛他所有生机都化作了那道潋滟色彩。
　　清音稍一把脉，脸色便很不好，金针强心之效比预计的还要糟糕，而潋滟清绝水的发作，来得比预计的还要迅猛。关心则乱，这妮子深呼吸几口，强迫自己镇定，又取了一把金针，开了一只瓷瓶，拿金针饱蘸了瓷瓶内浅碧色粉末，一一刺入水沟、印堂 、十二井、涌泉、神阙、内关等几处大穴，以解潋滟清绝水残毒。然而撤手时，清远不似以往抽搐，整个人一动也不动，清音见状，脸色刹白，又将那些金针刺入更深，见他仍无半点反应，人就有些发懵。
　　“小姐！”黄翌焦急地高声又道。
　　清音回了神，转念再取来十根金针，自清远拇指起，将两侧示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上的十宣穴皆刺入半寸金针，理应是剧痛之下，可清远仍旧在良久之后才轻轻吭了一声。
　　随着那微不可察的一声轻呼，清音不由跌坐于地，终于松下半口气来，脑子里飞速又开始盘算后招，冲着城墙内万念丰嚷嚷道：“万师父！万师父！快来！”
　　万念丰正在拿弓弦绞杀一名弩手，闻言就侧目，睃见城墙外三人动作，立即明白了清远不妙，扔下那名弩手便疾步赶来。
　　清音对他语速较先前快了许多，道：“清远心脏快不成了，血脉无力推动，针药需待三天才显效，在这之前，黄翌内力远不足以支撑，万师父，可不可以请您……”
　　话未讲完，万念丰便拍开黄翌手掌，换了自己接替黄翌的位子，掌心与清远心腧穴相接，才发现自家徒弟伤得远远比想象中严重，旧伤与新伤，一重叠着一重，亏得他心志坚定，才能捱到眼下。
　　清音见万念丰竭尽全力的样子，心里又得以多松了口气。
　　黄翌待万念丰抵达，便折回了城墙内补上战力。
　　万念丰扫了眼清音，也是难得见这妮子喜忧均形于色，忍不住多问了句：“未来三日，爷对这小子只要不离手即可？”
　　不问还好，一问清音就红了眼珠子，“我也没底……”
　　万念丰没作声，默了默，又问：“有何为难？”
　　清音回答：“不知道清远今夜能不能醒来，能醒来固然是好事，但因在夜里，心病发作的可能性极大，一旦发作，也不知道他还承不承受得了，即使承受得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我也不知道，如此往复，至少三日，才可以初见分晓，这三日里，他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哪怕大一点的声音，或者强一点的光线，我们更不可能带他翻过秦岭赶回蜀中救治，而手头药剂有限，三日消耗，铁定不够……”
　　“需要爷做什么？”万念丰臭着老脸问。
　　清音调整好情绪，道：“第一，须杀了阮千婙及其部众，杜绝后患，我们不可以留下任何一个追兵再添事端；第二，需寻一处幽闭之所养伤，不可见声光，就算是湿冷地底亦无妨；第三，需补充一些药剂，出谷时所备药剂以针对外伤毒用为主，拿来强心的不多，金丹也只有三粒，一粒已用，还剩两颗，我们要等三日，三日里这两颗不够，因此强心药丸以及金丹都需要补充，没有现成的，我可以配制，但配制所需的药材，只能就近在长安城里去寻。”
　　万念丰听完，对这丫头头一句便诧异了少许，问她道：“取了阮千婙性命，你不怕我徒弟恨你？”
　　清音摇头，“天与弗取，反受其咎。眼下须取了阮千婙性命以绝后患，就算日后清远问起来，我的回答也是这八个字。”
　　万念丰怀念起之前娇滴滴的小娘子，又瞧瞧她当下模样，心里其实欢喜，口中却道：“方才爷问那小子拦是不拦，他尚犹豫未置可否，日后若知道阮家丫头死于你手，恐怕不是问起不问起那么简单。”
　　清音想也不想就道：“那又如何？”
　　“你这丫头，日后定是悍妇，我家徒弟识了你这真面目，定会悔不当初。”
　　清音认真回答：“那也要他活着，才会悔不当初。”
　　万念丰见了这丫头一脸格外认真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豪气道：“你且放心，爷会替你担待，这阮千婙本就是爷想杀的，与你无关。”
　　清音蹙眉，“不用您替我担待，一人做事一人当，如遇追责便推诿他人，不是我翠寒谷医者所为。”
　　万念丰与这丫头相处两日，多见她摆出乖巧顺承之态，这决断担当的模样还是头一回目睹，不由记起些翠寒谷旧人旧事，也无意多逗弄她，又转回正题道，“寻幽闭之所不难，爷当年夜宿记欢楼，留了条地道通往南曲口岸，那地道隐蔽，理应尚在且可用。药材之事，长安城中东市里向来售卖好东西，爷亦知晓几家药铺所在，派你翠寒谷两个护卫中任意一个去寻寻，普通药材也该识得取得一些，但若是千金难买的，就十分难办。”
　　清音答：“不难办，所谓千金难买的，我用普通药材也能勉强配制得出，只要您指点好几处药铺，我便请黄翌立刻去寻。”
　　二人甫一敲定，柏连松领着千机阁十二人也方到达，落脚城墙外时一眼瞅见自家阁主状况，脸色不由一变。
　　万念丰瞪他一眼，凶他道：“磨蹭个屁，还不速去了结了那些，回来救你家阁主。”
　　柏连松人虽娘气，但面对魔头万念丰却丝毫不畏惧，半点不买他的帐，几步奔至清音跟前，复又细细瞧了自家阁主，垮着脸问清音，“宋小姐，我家阁主到底如何？”
　　“不好说。”清音实言相告。
　　柏连松眼神一暗，但也听出清音弦外之音，又追问道：“可有转机？”
　　清音颔首，答道：“你听万师父的话，去清理了那些可能纠缠的人，余下的路，我们不可以有追兵打扰，你家阁主的一线生机，就在其后三日的清净里。”
　　柏连松相信翠寒谷宋小姐绝无伤害自家阁主之意，所言自是不假，这才领着人赶紧去了。
　　千机阁众人一加入战局，黄翌便张望了自家小姐一眼，清音冲着他遥遥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黄翌眼神一冷，手中纯钧便掉转了方向。
　　万念丰见状，对清音道：“且慢！”不待清音多话，又道，“丫头，将你家护卫小子召回来替爷！爷有话要问阮千婙，她父女二人与爷多年宿怨，爷不亲自动手，难消心头之恨。”
　　清音未犹豫，开口召了黄翌过来，任由万念丰一身煞气地返回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