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逝去的诺言 ...
-
母亲患上的是食道癌,从知道真相到住院化疗期间,除了精神状态不佳,她都没有太大的情绪变化。
我看她大把地吃药,输液的手背遍布针眼,逐渐瘦弱的身躯和掉落的灰白头发,心里极度难受却无计可施。
父亲和我轮流在医院看护,他提前申请了工厂内退,专心致意为母亲炖制补品和汤药,还学着上网搜集很多医学知识,查找特效药品。平时话很少的他,会坐在母亲的床边为她读报纸杂志,戴着花镜认真的表情是心酸的浪漫。
燕琦在这段时间来过医院一次,她买了不少水果和鲜花,还和母亲聊了会儿。母亲拉着她的手眼睛却是看向我,里面有期盼。
我很明白母亲的念头,更加不敢告诉她燕琦要走的事实,只能私下里跟父亲提起。
父亲边洗母亲的衣服,边对我缓缓地说:“其实我和你妈一直想劝劝你,那个姑娘并不适合居家过日子。而且,她还年轻,出去见世面没有问题,只怕你妈是等不到你成家的那天。”
我靠在门边不能言语,突然觉得对这个家从来没有做过什么。
上学的时候和同学互相攀比买名牌运动鞋、CD机、MP3,跟哥们儿喝酒、请女孩儿吃饭,父母在给我零用的问题上从未扣减;上班以后租房子在外住,泡酒吧迪厅,唱KTV,送姑娘皮包首饰,也没有给过父母太多钱。
害怕别人看不起我的工人家庭,我的衣着装扮尽可能时尚合体,与天生的样貌相得益彰,与属于白领的身份配合默契。
但,如今我才知道母亲治病的花销有多大,才明白父亲要尽力医治的笃定中的艰辛。
张扬听说母亲的情况后,从外地专程赶了回来,跟着我陪护了一周,端茶递水、收拾打扫,比我这亲儿子不差上下。
他黑瘦了很多,给母亲讲述着外出游历遇到的各色人和事,比手划脚地口若悬河,把母亲都逗乐了。
我跟他黄昏的时候缩在医院外的拐角处抽烟解乏,说:“谢了啊,兄弟!你忙你的吧,我家的事有我们爷俩就行啦。”
张扬真诚地说:“别说这见外的话,这是咱妈!从小我爸没空管我,常去你家蹭吃蹭喝的,咱妈对我好着呢,跟你同吃同住,决不含糊。我心里有数,得找个机会孝敬她老人家。这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有一把子力气。”
我鼻子有些发疼,拍着他的肩膀说:“听你这么一说,我更觉得自己跟个混蛋似的。平时不爱着家,听见唠叨还嫌烦,只顾自己玩乐,陪我妈都没好好说过话。”
张扬说:“别价,浪子回头还有救哈。我是深有体会的,对身边的人我们往往满不在乎,以为都固定在原地不会离开,可是事事难料,万物都是在不断变化的。”
我说:“昨天白朗也在外地跟我联系来着,他打公家的工,没法像你这样回来看望,不过让我经济上有啥困难可以向他拿钱。”
“是啊,大家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放心吧,咱会渡过这个坎儿的。”张扬把烟头用力瞄准扔进了垃圾桶,鼓励我的信心。
母亲做手术那天正是7月20号,我没有去机场送燕琦。
老天爷的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儿大,让我在手术室外焦虑守候着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之一,又得无奈地让最重要的女人之二这样远去。
在南城租的房子自然是退掉了,这样还可以省下每月一千多块钱的费用。张扬开着辆旧奥拓带着我把床褥被子日用品一干物件都运回了家,还有燕琦没有带走的猫咪公仔。
母亲的手术还比较成功,病情得到了控制,留院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就可以在家休养,不过药还在继续吃着。
我每天下班都按时挤上公车,颠簸大概一个半小时回来和父母一起吃饭看电视,说着单位里发生的有意思的事。
只有在深夜准备睡觉之前,会打开手机里的照片和视频独自怀念。伯明翰是英国仅次于伦敦第二大的城市,跟北京的时差大约有7-8个小时吧,这时候的燕琦应该是在上下午的课程了。
虽然我们通过E-mail或者MSN在联系,但没有她的日子真是空荡荡。她能适应雾都潮湿阴冷的气候么?能习惯生疏的人群和环境么?
偶尔,我也会和刘皓鹏他们一起在办公室打游戏消磨时间,到酷热音乐吧听歌玩色子,评论几句穿梭其中美女的身段打扮。
燕琦起初还给我打过国际长途,依然温软的腔调抱怨着学习和生活里的不顺心,大概一个月之后,她逐渐不再多说。
下班前4-5点我总有些希冀,那正是燕琦可能上网的时段,可惜她的聊天头像泛着沉沉的黑色。我还在为系统开发整理着电子档案,长篇累牍的枯燥乏味。
这时,电脑右下角MSN的图标开始闪动,我的心里跳了一下,是个女孩儿,名叫“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很忙吧?”她问。
我失望且烦躁,快速打字:“嗯,你是谁啊?”不是我等的人可没空陪她瞎掰。
她说:“女朋友走了感觉心情不佳啊。”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熟人,口气缓和了下来,“没有哈,工作磨人。你的网名很有意思,看着历尽沧桑。”
她又说:“附庸风雅罢了,我是方夏。”
“啊,原来是你。怎么这会儿有功夫上来了?你们审计不忙得四脚朝天么?”我觉得有些意外。
方夏说:“这两天刚从银行那边回来,在家歇着休公休假呢,晚上有几个朋友一起唱歌,想问你有没有空来。”
我说:“今晚啊,我跟同事约着去糖果了。估计唱不了,要不你唱完来找我们吧,正愁没有女孩儿呢。”
方夏问:“糖果是什么?”
“这你都不知道啊,真是老实孩子。”我按下资料打印键,继续说:“你去雍和宫一打听就明白,到了打我手机。”
她说:“我看看时间安排吧,你的号码是……?”
我本以为方夏是不会来的,因为已经过了晚十点,而且她也应该知道了糖果是京城有名的一家迪厅酒吧,像她这样的有为青年或许不会参与到夜生活的行列中。
和刘皓鹏等三四个人围坐着打“拖拉机”,我招呼waiter再多加几瓶喜力,等着特邀的日本DJ上台表演。
在摸到一张大猫的时候,我看见方夏在门边徘徊。她穿了粉色的吊带装,白色蕾丝短裙,居然还画了银白眼线和果冻唇彩,披散齐肩的头发烫了波浪,简直与之前素净的形象判若两人。
“你怎么没联系我阿?”我迎上去,将她带到我们那一桌。
她微笑说:“是你没有听见,也许太吵。”果然我的机子显示有几个未接来电,在五分钟前。
刘皓鹏殷勤地把手边的饮料瓜子推到方夏面前说:“这位小姐先吃点儿东西,陆嘉航真是的,带朋友来也没先说一声。”
我翘腿在高脚椅上斜眼看他:“什么小姐,你人老眼花了吗?这不是咱公司的方夏么。”
“呦,不可能吧。”刘皓鹏夸张地揉眼,“咱们的女孩子一打扮个个跟明星似的,方夏原本是清水出芙蓉型的,这下子又是铿锵玫瑰型了,还真是淡妆浓抹两相宜啊!”
我刺打他说:“行啦,我怎么记着您是学行政管理的,最烦诗词歌赋,就别班门弄斧了。”
方夏坐在我身边,浅笑不语,慢慢地啜吸草莓奶昔,雪白的脖颈上戴着黑色皮绳穿着的一颗红石环。
我都能闻得到她耳垂上散发出的甜香,虽然还在继续打牌但我心里已开始犯嘀咕。
她为什么会来这里,还修饰成这样,是真的来消遣还是被人消遣。难道她也有另一副面孔,就像《绿茶》里的赵薇那样。
DJ把盘打得很流畅,迪厅里骤然昏暗后是流光溢彩,三三两两的人们渐渐涌进舞池随着音乐摇晃起来。
刘皓鹏伸手做邀请的姿势说:“方小姐,请。”
我拍打他的头说:“蹦迪呢,你当跳国标啊,别丢人哈。”
方夏站起来笑着说:“我去一下洗手间,你们先跳着。”
我目送她的背影隐进红黑相间的走廊,刘皓鹏顶了顶我说:“哎,有情况噢,我怎么觉得她对你有意思啊。”
我摇头:“不像,尽管我玉树临风赛潘安,一支梨花压海棠,但人家是有男朋友滴。”
刘皓鹏凑到我跟前说:“我帮你分析,看她平时斯斯文文的,来这儿就已经是突破了,难得还精心打扮一番,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为了你二是为了我,你愿意相信那种呢?”
他说着眼睛忽然直视前方,拨拉我的手说:“快看,快看!”
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方夏纤长的身体正在款摆摇曳,肩臂有节奏地抖动,右手甚至悬在打响指合着拍子,卷发随着旋转,就像光柱下绽放的夜来香,孤独而骄傲。
她的身边开始闪动几个年轻的男子,若即若离地围绕。
我对刘皓鹏说:“走,操家伙上。”
我们扭着胯跳到方夏左右两边,把她和那些男人有意隔离开来。我有些显摆地踩着节奏变化动作,方夏的脸上却有冷艳的神色。她也更换摆动的幅度,竟然像是跟我飙舞一样。
刘皓鹏蹭着过来,对着方夏搔首弄姿,方夏忍不住笑出声来。刘皓鹏大声说:“真没想到啊,文艺委员就是技高一筹啊,我强烈推荐你去参加舞林大会比赛。”
方夏比比耳朵,表示音乐激烈听不清他的话。我用一个侧身的动作把刘皓鹏挤出去,靠近方夏说:“夸你水平不错呢。”
这时舞曲音乐突然停止,灯光也随之亮了起来。我和方夏贴的只有大概二十公分的距离,我看见她的眼中仿佛有些伤感,对视之间怔仲无言。
一段悠扬又带些古典的旋律回响在池子里,看来是串场稍加休息的时段,不少男女双手相握或者攀扶着脖颈慢慢晃动。
我没来由地觉得尴尬,一边往回走一边做倾听状问:“这是什么调子,很特别啊。”
方夏说:“是一首歌,叫《逝去的诺言》。”
后来,我还上网搜索了那首歌,是香港歌星陈慧娴的粤语经典,虽然之后也被翻唱成日文,但我认为它的中文歌词写得特好:
相识是偶然
无奈爱心倾刻变
你在我又或是我在你
内心曾许下诺言
谁说有不散筵席
谁说生死不变
这份爱让这份爱
被流水一一冲染
此刻共对亦无言
流露我心中凄怨
看著你我愁怀满脸
泪水有如洒在面前
我的心怎忍说离别
凝望你轻忽走远
已别去是已别去
让时光洗去悲怨
这样的幽怨让我潜意识里觉得有一语成畿的不祥。
因为燕琦已经有好一阵毫无音讯了,我给她发过不少邮件,起初还是甜言蜜语痛诉衷肠,之后就是从网上下载的笑话或者精彩信息,可连她打开的回执都没有。
我很担心她在国外有什么状况,给她出去后租住的地方打电话,已经是陌生的男子操着并不纯正的英语骂我骚扰休息。
我还到她原来的大学宿舍找认识的女生询问是否有她的消息,答案也是失落的,燕琦近来也没有和任何一人联系过。
MSN依然为她连着,但与我经常交谈的是方夏。
我漫不经心地问:“你跟男朋友是不是总用这个交流啊,看你挂在上边有阵子了。对了,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号呢?”
方夏说:“是杨剑有回跟你聊的时候被我发现了,他传递你的号给我的。”
我回应一个字“哦”,就懒得再多说什么,工作文件还铺天盖地的掩在办公桌上,脑子嗡嗡地几乎炸掉,情场失意和职场得意根本就没有必然联系。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方夏又给我发来了对话框,这是一首词,词牌为《贺新郎》
佳宴一别,便消得,相思如缕,尽系翩纤
偶见水凝花照靥,玉肌含香胜雪
添霓裳,倾城妆奁
乘风露红软缱绻,耀边城,翠浓散孤烟
百泉溅,娇语切
捻花簪发齐眉间,三生缘,寒盟悄订,夜朗星斜
皓天漫漫倚长剑,舞笳瑟,醉明月
合胡节,盈流不绝
永留真意莫相负
分织素
别鸿雁
我回给她:“这词谁写的啊?看着挺缠绵哈。”
她说:“是我填来送给快要成亲的男友的,怎样,请不吝斧正。”
“啊?是哪个男友?你们……他怎么要结婚啦!”我来了些劲头,抓紧提问。
方夏停滞了片刻,打出鲜红色的几个大字:“你相信这世上有不变的感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