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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番外】他日若有波涛如山 ...

  •   传说这条大江是黑龙盘踞化成,水汽横无际涯,千丝万缕缠进被江水环绕穿行的城市里。

      正是暮春,傍晚的云霞未有颓色,来自西伯利亚的风掠过中央大街,在面包石的地板缝里侧身穿行,随即被圣索菲亚教堂前的浓浓酒味挡住,也只得在那几个懒散过街的白人醉鬼面前顿足。游客躲着他们走,他们也破罐破摔,时不时打个唿哨,用俄文挑逗两声“美女”。

      醉鬼也欺软怕硬,他们只绕着一个高挑白皙的女孩走。那女孩胸前挂着单反,面孔白皙精致,本是一副柔和的好样貌,高挺的鼻梁却无端平添三分压迫感,如果有人敢凑近了看,便能看见她的单反上贴着定制的小卡片,颇崩人设,写的是:“内有江明归,恶犬与江明朝勿入!”

      江明归自己浑似不知被当成了煞神,旅行社伴游的青年走在前头,她的注意力在他身上。

      晚风撩拨他的白衬衫,在身后印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轮廓,肩胛骨像两片蝴蝶翅膀一样扑簌着迎风张开,衬衫衣袖染上这个时节特有的暮色,虾红洇染天空,令人昏然不知是梦是醒。

      莫名觉得鬼气森森。

      不知为什么,江明归并不害怕。她做演艺经纪,真正万千校草从中过,对长得好看的年轻男孩早就免疫,但眼前这场景也总觉得很熟悉。

      他手插口袋走路,回过头来,侧身往旁边一让,避免让心猿意马的女孩撞到自己身上,“你胆子很大。”

      一口平正的国语,不带一丝本地方言,甚而有些南方口音,声线也清爽明亮。

      江明归虽然正在走神,但一向反应很快,立即意识到他是在说那些醉鬼躲着她走。她指了指自己,“我长这样。”

      她生就一副好皮囊,个性也活泼,在三里屯走五十步能捡一打好友,但习惯了面无表情,一般人见她第一面,都觉得此人脸上写着“内有恶犬,生人勿进”。

      青年笑吟吟端详了她一会,评价道:“扑克脸。”

      她在马迭尔宾馆前站定,“哼”的一声,说:“祖传。”

      青年心情很好,替她拉开车门,“明天见。”

      她坐进副驾驶位,又把头探出去,“明天去哪里?”

      “江小姐,你明晚的飞机回六朝古都,”青年修长的手臂撑着车顶,十分纨绔似的,“明早带你去极乐寺好不好?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到处是鬼魂,你带两支平安符回去。”

      江明归放年假,一个人出来玩,把装满工作邮件的手机都扔了。只要能不上班,别说去极乐寺求符,就是去观音庙求子都行,当即点点头,“还是不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工号208。”他轻轻挑了一下唇角,弧度柔软,像只揣摩不透的猫。

      “知道了知道了,工作的时候用工作的名字。”江明归合上车窗,车子走出一截,她又忍不住问司机,操着半生不熟的东北话,“这种怪胎伴游凭什么赚那么多啊?”

      胖胖的司机耸耸肩膀,“你不也知道么,他都长那样了。”

      焚香的味道越来越浓,前面就是极乐寺,他照例走在她前头。江明归低头上台阶,没提防他停下脚步来,吓了一跳,被他扯过手腕站稳。

      咖啡、麝香、乌龙、汽油的气味扑上来,箍住她手腕的手指却极冷,很快松开了。她说:“怎么了?”

      青年的脸沉没在屋檐的阴影里,旁边挂着一盘一盘的香,一根一根写满心愿的红布条,光色来回穿梭,看不清神情,只听到他说:“拿一支签。”

      青年的手未动,江明归便拿过签筒,晃出一支竹签,他又说:“记住数字。”

      墙壁上用红纸贴着“一生平安”,她依言做了,前面的信女起身走开,让出红佛团。她一摸牛仔裤,当即哑然,“我忘带钱了。我爸还让我供只烤乳猪呢,干脆烤麻雀吧。”

      青年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塞进功德箱,“我也只带了这一点现金,和你分。”

      他动作很快,江明归没看清,“你塞了多少?”

      “二十。”

      二十人民币还不够半盘锅包肉。她撇撇嘴,提步就要走,“不拜了,我都替菩萨不好意思。”

      她迈出门槛,他的声音从烛光跃动的阴翳里传出来,“那你替我。”

      江明归转回头,“什么?”

      勾连天人古今的香火缓慢摇上天空,他背对着她,手插裤袋,“你许你的,再替我说一句。”

      熟悉的鬼气又扑面涌了上来。为什么是“熟悉”的?江明归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江明归返回去,在佛团上跪好,嘴上却说:“二十块,你好意思跟菩萨要什么?”

      不知姓名的年轻人仰着造物恩赐的精美头颅,下颌线条牵动唇角,近似微笑。他静静注视满天神佛,“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心愿。”

      从高空看,雨夜里的城市就像一座漂浮在海上的巨大水晶灯。

      飞机的最终目的地是香港,但先从高空划过一千两百公里的波涛如山,在南京中转,所有乘客不管是去南京还是去香港,都要先下飞机。买了联程票的小朋友用一口大碴子味的普通话问她:“姐姐,你不是说你是北京人吗,怎么去南京呢?”

      她跟小朋友一起吃黄瓜味薯片,摇摇头,“不是呀,我家祖上是南京人,我回去过清明。”

      “祖上”这词用得挺唬人,小朋友的妈妈也操着东北口问她:“名门望族啊?”

      江明归憋着笑,严肃地点头,“来头可贼大了。”

      江家世代行医,更有一个女商人,虽然是外姓,但名字写在江家族谱上,曾是近百年前那场热血革.命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来头的确很大。一代代人把模糊不清的故事传下来,年轻人对先人的功绩渐渐知之甚少,仅剩的仪式只是一年一度的祭祀。

      江家父母今年身体不好,祭祀的事就让小辈来操持,所以长子江明朝早就到了南京,这晚开车来机场接江明归,瞥了一眼,嫌弃道:“明天下雨,山上公墓冷得很,你多穿点衣服,不要传染我老婆儿子。”

      江明归“切”的一声。

      天气不好,加上江家老宅在南山山间,设施陈旧,又不加修缮,所以即使这片区域面海背山,房价惊人,屋子在白天也是黑魆魆的,还神来之笔地漫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活人睡在里头,恍然间觉得自己在住院,加上木质阶梯吱吱呀呀,简直不知道这屋子里是人多还是鬼多。

      江明归乱七八糟睡了一夜,乱七八糟敷了个面膜,在老宅的天井下吃早餐。她吃咖啡配小熊饼干和干菜饼,江明朝一家三口吃乌龙茶配油条,一起对昨晚翻出来的老相册评头论足。

      相册里有一张照片上了色,角落上印着隐约金字,像中人烫着大波浪的头发,红唇工整精致,仿佛是百年前的一个传奇女星,野史说她一生为情所困,盛年时自杀身亡,命途十分坎坷。江明归拿筷子挑笋丝,笑着说:“她笑得真好,比我们公司的那些小花还甜。”

      江明朝的儿子盼盼舔着手指头问:“小姑姑,这上头怎么都是土啊?爷爷他们是不是把这个当垃圾扔掉了?”

      相册的夹缝里有擦不掉的泥土痕迹,隐约还有些血色。江明归说:“他们有几十年不好过,后来才从土里挖出来的吧。”

      某个时代独有的精神侮辱、□□折磨和隐匿波动落到数十年后,回响近乎沉静悲壮。江明朝的妻子沉默了一会,又翻过一页。这张大合照是跨页存放的,仿佛是在一间学校的操场上,画面黑白斑驳,密密麻麻的黄种人穿着军装、西服、长袍或旗袍,或坐或站,意气风发,参差风流。她指着最中间,“我在你们研究所出的教材上见过这几个人。”

      江明朝掏出手机对焦拍照,打算拿回研究所找懂行的同事看看,又摸摸照片最右侧剩下的一片黑色西装衣袖,“多可惜,怎么撕掉了一个人。”

      江明归记忆力极差,却福至心灵,突然想起了族谱上那个不起眼的名字。比划很少的两个字,清隽瘦削,仿佛从她骨血中分崩出的一段记忆——可分明没什么记忆。她姓江,不姓林。

      天井外的穹顶昏昏沉沉,大概因为天气不好,江明归总觉得心里有块大石头压着,抱了一堆茶杯粥碗打算去塞进洗碗池,刚走两步,盼盼叫道:“小姑姑,你的东西掉了。”

      她回了回头,盘碗遮挡视线,没看清掉了什么,“是不是我给你求的平安符?帮我捡起来。”

      江明朝走过来,捡起一只火漆油印的信封,“这个?”

      她放下手里的餐具,疑惑道:“这是什么?我没见过啊。”

      信封边角泛黄,江明朝捏了捏,里面空空的,似乎只有一张小纸片。他跟江明归对视了一眼,小心拆开。地上“叮”的一声,盼盼把掉落的戒指捡起来,往他妈妈的手上试了试,但太宽松。

      江明朝的妻子展开五指端详,然后取了下来,说:“这鸽血钻成色真好,可惜是男式的。你们怎么了?”

      盼盼也问:“那是张照片?谁的照片?小姑姑,你怎么不高兴?”

      心里越来越静,几乎在落雪。

      江明朝看着相片上的年轻人,眼珠明亮漆黑,单眼皮单纯而多情,嘴角上翘,像只猫——更像他江明归。

      历史是橡皮擦,记忆是橡皮擦,血液和基因不是。

      他心里突地沉了下去,蓦地想起父母从前常骑着自行车往来邮局,接回来自各地档案馆的信笺,然后掩上门,轻轻叹息。

      兵荒马乱命如草芥的年月里,有谁没能回家?他们在找谁?或者说,谁在找他们?

      江明朝迅速把那张拼接在一起的双人黑白照片塞了回去,从妻子手中接过戒指,转身放回了黑檀木桌的抽屉里,“回来再说。我们先去公墓。”

      江明归化了淡妆,走下石阶,换上高跟鞋。海洋浪潮波涛在数丈山仞之下静寂沉默,她静静看了一会,突然扬起面孔。

      几乎是“砰”的一声,闷了大半个春天的雨轰然坠了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1、之前这章是引子,但这样可能太隐晦,所以改成了番外。看过的小朋友不要点叉!我有改很多细节的!
    2、闹着玩的,就当是之后可能发生的一些事情的蛛丝马迹。
    阿岚姓江,在迁乡时林积开玩笑说过一句“倾宅托孤”。(flag之神与你同在
    历史的浩劫和意外都几乎不可避免,说实话不管是不是架空,都很难确定地说他们各自的人生会有美好圆满的终结。关霄可能会在前线的炮火里遭遇结局,林积的劫难可能远远在几十年后……我希望他们能重逢。QAQ!
    2、【注】“他日若有波涛如山”:我八千健儿已经牺牲殆尽,敌攻势未衰,前途难卜。若阵地存在,我当生还晋见钧座。如阵地失守,我就死在疆场,身膏野革。他日抗战胜利,你作为抗日名将,乘舰过吴淞口时,如有波涛如山,那就是我来见你了。(郭汝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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