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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破晓歌 ...

  •   迁乡、镇州、苏南全都下了雨,别处的冬天应该是结束了,金陵却还没有,摄山山道上仍留着那场雪的遗迹,灰灰白白地堆在路边。路灯渐次后移,头顶的明星穹庐都在旋转,关霄从没见过这么无穷无尽的山路,直到山顶上那座白石建筑进入视线,他又觉得心里一沉,因为灯全都黑着,李焕宁说“回哪边”,可能只是因为林积在别处买了房子。

      关霄慢慢把车停下,老用人打着呵欠迎出来,“大小姐?大小姐都多少年没有来过了。”

      他点了点头,“不用忙,我进去打个电话就走。”

      客厅里还放着上次聚会没喝完的洋酒,关霄拨开酒瓶,拿起电话,又不知道要往哪打。犹豫之间,屋顶上隐约传来细碎响动,老用人开门把自己养的猫放出去,迷迷瞪瞪道:“屋子老了,有耗子,放猫就好,三少不必理会。怎么戴一顶绿帽子?”

      关霄今晚再也不想回答这种问题,旁顾左右而言他道:“我去楼上睡觉。”

      油光水滑的黑猫扭着屁股往楼上挪,他索性踩着猫的脚步跟上去,但那猫一转过走廊就没了影,他跟了几步,又听楼顶上似乎传来几声喵喵的叫声,不像猫扑耗子,倒像耗子跟猫琴瑟和鸣似的。

      他在原地默了半晌,突然跑到窗边,拽住窗框一卷腰腹,轻而易举翻身上了屋顶,脚底却心不在焉地一滑,一块红瓦哗啦啦地溜了下去,大概落进了枯草里。

      关霄叫了一声:“阿七。”

      林积坐在屋顶上,闻声回头。

      穹庐避无可避地罩住人间,漫天都是细碎的星子在闪,夜风撕扯着她的发丝向东去,遮住唇角,也遮住眼眸顾昐之间的威赫倨傲,直到她抬手拂去遮挡,露出明珠美玉般的面孔,冲他笑了一下。

      他又说一遍:“阿七。”

      她说:“过来。”说完就转身回去,黑猫在她怀里挠了挠空气,冲他“喵”的一声,龇牙咧嘴,好像他才是耗子。

      关霄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本想把外套脱给她,但见她裹得严严实实,白裘上细软的长毛密匝匝拥住略微消瘦的肩膀,显然有备而来,也只好作罢。

      这夜天公赏面,晴空万里,金陵璀璨冬景尽收眼内,虽然没有白雪红梅青瓦,却也是琉璃世界晶莹。但关霄无心赏景,坐了半天,没话找话道:“我是跳上来的。”

      “嗯。”

      什么是“嗯”?他继续没话找话:“你也是跳上来的?”

      她指了指屋后,“我有梯子。”

      “你经常来?怎么不叫他们开开阁楼。”

      “又不是我家。”

      关霄想起自己上次跟她说“锋山府不是你家”,觉得这个人记仇得要命,于是被她憋了半天,“这就是你家。”

      “偷来的风景才好看呢。”

      她只是随口一说,关霄却陡然对号入座,一瞬间脸通红,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别过脸去,半天才闷声闷气道:“我去军校你生气,我帮革命党你还生气,我喜欢你你也生气,我不喜欢你你又生气,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林积扬眉一笑,“你帮革命党,我倒确实有些生气。至于其他的,我才不生气呢。”

      他“嗤”的一声,“厥词。什么叫你不生气,你凭什么生气?你又不喜欢我,我跟别人是真的还是假的,都不关你的事,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谁说我不喜欢你?”

      七个字都话音轻柔,却字字千钧。关霄通红着脸坐了半晌,冷静下来摇摇头,“天底下谁都会喜欢我,只有你不会。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你犯不着骗我,我不差你这一点喜欢。”

      林积天生不会在别人身上耗费心力,一旦被人喜欢,便觉得是亏欠。所以他要待林积好,但永远也不想让林积知道,因为她是这样的人。对关霄而言,这个道理颠扑不破,如同真理。

      林积侧过脸看了一会关霄气鼓鼓的脸颊,说:“你不相信我喜欢你?”

      关霄看着满天星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相信,怎么可能。”

      林积觉得这有点像撒娇,又拿不准到底是不是撒娇,于是问道:“那你要怎么才肯相信?”

      “怎么都不信。”

      她无奈倾身向前,稍微仰起头在他发烫的耳朵上一吻,“这样肯不肯信?”

      关霄身子一僵,往旁边蹭了蹭。她又亲了亲他的脸颊,“这样呢?”

      屋顶上冷风呼啸,关霄愣怔着又往旁边继续蹭,过了一会,转过脸来,林积便顺势一啄他的嘴唇,“这样呢?”

      这次关霄两手插着西装口袋,头也不回地往边上挪。林积没戴眼镜,看不清夜色中的屋檐,这时才来得及一挑长眉,“你别——”关霄已经半个身子悬空了出去,整个人控制不住下落的势头,向下一翻。这是二楼,她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伸出手,“阿霄!”

      关霄一只手挂在屋檐上,见她探身出来,破口大骂:“别乱动!”

      林积见他这才从口袋里把另一只手掏出来扒屋檐,啼笑皆非了一阵,抱臂看他踮脚踩窗台,若有所思地拿食指点了点楼下,“我要是从这儿跳下去,你信不信?”

      关霄费力地踩窗台,笑道:“你试试。”

      林积立即蹲了下去,撩起风衣,看了看高度。关霄见她疯成这样,气得头顶冒紫金,压着嗓子大吼:“信了!信了你非我不嫁了!我信了行吗?回去!”

      她终于“哦”了一声,捞起黑猫走回去坐下。关霄过了片刻就挪了上来,气势汹汹在她旁边坐下,大概觉得很丢面子,哼道:“你还好意思生气。”

      林积道:“都说了我没有生气。”

      关霄呵呵冷笑一声,“放屁。不生气做什么跑上来吹冷风?”

      这句话落地,林积侧脸看着他,直看得他删减掉“放屁”,深呼吸一阵,咬牙微笑改口道:“既然不生气,做什么跑上来吹冷风?”

      林积这才想了想,“那天高僧讲经,我听了一个故事,说世尊在罗阅祇耆阇崛山说法。”

      这山的名字这么古怪,不知道她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关霄咕哝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斯科尔尼科夫都没你长。”

      林积抱着猫揉了揉,“听不听?别打断我。”

      他本想说不听,但看着她垂下睫毛的样子,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说:“谁打断你了?我什么都不做你都给我扣锅,分明是猫说话。”说着就捏住猫嘴,“喵什么喵,姐姐不让你喵,不许喵。听懂了没?听懂了就喵一声。”

      黑猫眼巴巴地瞪着他,嘴被捏着,无论如何喵不出来。关霄那双眼睛又亮又圆,叫人看着生不起气,林积叹一声,救出猫嘴,继续讲道:“当时有一个叫莲花的女人,要出家去做比丘尼,礼佛路过一条河,她便喝了几口水。”关霄就等着她留这个气口,立即插话道:“然后吃了两百个米馒头?”

      林积放下猫起身就要走,“不讲了,岂有此理。”关霄见她肯发脾气,一下子松了一口气,连忙拉住她的白色西裤脚,顺势趴在屋顶,厚着脸皮学陈雁杯,“皇姐,臣弟错了,臣弟再也不插话了。喝了几口水,然后呢?”

      猫挠着林积的脚腕喵喵叫,十分粘人。林积捞起黑猫坐下来,“河里映着她的影子,花容月貌,姿妍无比。莲花心想:我这样的好样貌,怎么能浪费呢?不如先回家,享受几年情爱快乐。于是便回家去。佛知莲花应该得度,便化出一个妇人,比莲花美丽百倍,与莲花同行。莲花对她爱敬无比,她便枕在莲花膝头休憩。须臾之顷,妇人突然气绝身死,腹中生出蛆虫,牙齿发肤脱落,腥臭肿胀,美景化为恐怖。莲花大吃一惊,心想,三界无安,犹如火宅,如此美丽的人尚且如此,我这样的平庸之辈又岂能长久?于是五体投地,诚心谒佛,入山而去。”

      关霄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骂起了街,“哪个破和尚的破故事?脱裤子放屁,拉出来枪毙!老子等了半天,就是这么个结果?”

      “阿霄,”林积打断他,“这个故事叫做‘好景不长’。你我之间正是好景不长,良时本就不多,又被我们一一蹉跎,我未曾坦诚,可你也骗了我。”

      夜风静穆,星光空明,关霄慢慢低下头,“你别生气了。”

      他们坐得极近,黑猫便挠着关霄的手,要检查他的手心,看看是不是有饼干。林积看着年轻人垂头丧气的侧脸,淡然笑起来,“但你说得不错,这个故事不好。佛陀不懂人间,既然好景不长,为何还要辜负佳期?所以,我只是不高兴而已。”

      关霄索性把黑猫抢过去,压住黑猫的两只白蹄子,又把动来动去的尖尖猫牙扣进猫嘴巴,最后把猫嘴巴圈住,玩了一通,也只能憋出一句听起来似乎没心没肺的“那你别不高兴了”。

      “你不问我为什么不高兴?”

      关霄听她这么说话,便知道她又在挖坑给自己跳,但左右也是自己作孽,他任劳任怨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林积说:“我不高兴的是,分明好景不长,我们却光阴虚度。”

      听不出不认真,也听不出作弄,关霄心口却重重一撞,猛然转过头向她看去,只见林积定定看着他,柔长的眼瞳中竟是陌生情衷。她继续说道:“我不高兴的是,你的情话那么好听,却没有说给我听。”

      关霄一急,“我以后每天都说给你听。”

      林积笑着拿食指遮住他的嘴唇,“我最不高兴的是,我永远给不了你的婚书,你儿戏一样给了旁人。”

      关霄的胸腔在一霎那间被某种酸涩沉重的气体充满,林积却是漫不经心,说完便仰面看着星空,自言自语似的摇了摇头,“但又不是你的错。说到底,我只是自私罢了,总觉得你是我的弟弟,做什么都要听我的。”

      他们之间差着五岁的关隘,从小就是林积喜欢的东西关霄看不懂,关霄喜欢的东西林积懒得看,到了如今,越发意识到一岁一月一朝的年轻便是心气,便是底气。

      关霄半晌没动,黑猫挣出了他的手,本来就嫌他身无二两肉硌得慌,又被他揉搓一通,当即便是一口咬下去。关霄冷不丁疼得“嘶”的一声,林积连忙低头,“咬破了没有?”

      她的指尖发凉,在他的指间掠过,关霄突然一反手握住了,五指紧扣,却不抬头,小声说:“我永远听你的。”

      掌心中的另一只手细瘦单薄,冬日天寒,触觉都不大敏感,但他背得出那双手上曾经有过的无数细小伤痕,小时候在戏班子洗鱼,后来打赌输了帮他削铅笔,前几天生过一小片冻疮,如此孱弱易碎的一个人,从来没有弯折过那杆细瘦的腰。她笔直冷淡地面朝着汪洋人海的时候,关霄觉得她所有的宏愿蓝图都应该成真。

      但她的愿望只是如此。两颗头颅偎依白发,连婚书都可以置之不顾。

      他也知道自己声音太小,她没有听清,于是又重复一遍:“我永远听阿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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