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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没乱里春情难遣 ...


  •   关霄的军装十分挺括,料子又有些扎人,上面的纽扣、徽章、皮带、枪套、枪柄全是又凉又硬,硌在敏感的皮肤表面。她躲不开,被他掐着腰卡在洗手台边,“砰”的一声闷响,镜子被她的额头撞得都有些晃,但这当口头疼还是次要的,林积紧紧咬住嘴唇,竭力克制住喉间涌出的颤声。

      她跟关霄一连几天没见面,这次又赶上了大年初一。原本林积以为关霄这次真的不回家过年了,再加上在门外没看到他的车,才会放心大胆地回来,没想到他把车停在后院,等她走上楼来才发现关霄在家,但已经迟了,她酒劲上头,竟然还走进关倦弓的卧室去了。

      平时还好,若是赶到这么个日子,就纯粹是前世今生的帐一起算。关霄冲撞得格外凶狠,她被摁得几乎麻木,咬紧了牙齿,又被他掰住下巴松开,声息就在耳边,“疼?疼就得出声让我听见啊,不然不是白回来了?”

      疼也没什么大不了,林积受过比这个疼千百倍的都有,当时都忍住了,现在自然更不会出声,扶着镜子撑起自己。镜面雾蒙蒙,映着隐约的面容,长发蓬松如云,脸的轮廓混沌,眉眼妆容都淡,嘴唇的艳色倒是十分明显。近来时兴朱庇特之弓一样的爱神红唇,但她手笨,不大会涂,只是随手覆盖上去。那支朱红色的口红还在她的手包里,但是昨晚喝多了,她也想不起是哪来的,也不紧要,反正也被关霄蹭得乱七八糟。

      神志被一次次冲垮,她被关霄扣在怀里发颤,两腿站不住,一条腿被他捞起膝弯,足尖挂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另一条腿软软站在军靴上,他还嫌不够,捏着她的腰让她踮起脚尖。他抹开一片水雾让林积看她自己眼里蒙蒙的薄泪,好整以暇地问她:“这不是很喜欢吗?你为什么哭?”

      林积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被关霄拖到了桌边,依旧是只有一只脚踩着高跟鞋,生怕扭到,勉强踮起另一脚的脚尖,腰背却被他轻轻摩挲着,一根手指隔着黑色皮革手套沿着她背后腰间新旧交叠的疤痕逡巡,又是很轻佻地一笑。他在人前仿佛还是以前那个快活无忧的锋山府三少,但只在她面前说话难听。

      屋里烧得暖烘烘,但毕竟是寒冬,挂着水珠的雪白肌肤战栗着,等他的手套按住了淡白的蕾丝吊袜带,凉凉的黑色羊皮手套在吊袜带内侧绷着的细嫩腿.根上摩挲一晌,话音拂在她耳边,“阿七,你在外头都做什么了?锋山府不至于养不起你吧,你怎么穿成这样?”

      “阿七”这个名字在他口中念出,每个音节都近乎惊痛,酒意上涌,她顺着力道转了转腰,半天才回答道:“男人不是都喜欢吗……”

      她无意识地试图迎合他的节奏,反而让关霄动了气,她被猛地一撞,终于没提防住,“呜”地闷闷出了一声,随即用力咬住了自己的手腕。半晌,终于听到关霄笑道:“没有,你弄错了。不管男人喜欢什么东西,只要在你身上,我就不喜欢。”

      这一句话她想了半天,才终于回头看着他,说:“早就知道。”

      关霄吹着口哨,听来听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曲调,一边把军装外套脱了,又解开两粒衬衫扣子,转头见她安然窝在被子里,浓长的睫毛合在眼下,那两扇阴影像沉睡的蝶翼一样沉重,显得脸颊越发苍白,额头上那块红印格外明显。

      他看了一会,把手探进去,握住她的手腕拽了出来,只见一圈圈红红的牙印都在随着手腕微微发抖。她挣了挣,只想甩开他睡觉,却还是犯懒。千头万绪拉着人浮在云中,只有手腕上紧紧的禁锢把她按在地面,她任关霄握着,疲惫地阖上眼睛。

      过了一会,林积听到潺潺的隐约水声,大概是关霄去冲凉。他的脚步声渐渐走近,她觉得下颌被一根手指敲了敲,大概是止痛药。林积闭着眼接过来放进嘴里,唇边又一凉,是装水的玻璃杯口。

      药片苦得像炸开的弹壳,她皱了皱眉,终究累得眼睛都睁不开,翻了个身,就含着止痛药发懵,不知道过了多久,脑中尖锐的痛觉缓慢散去,猛地沉入了睡眠。

      林积向来觉少,这次虽然熬了好几天,但心里有事,胃口又不舒服,即便没喝咖啡,这一觉也就睡了几个钟头,听得自鸣钟撞了一次便睁开眼,外面正是灰扑扑的中午,麻雀落在银杏枝头应和答言。

      手腕上浸着药膏,凉凉麻麻,她闻了闻,皱着眉说:“拿纸。”

      刘妈正拿起药膏盒子,把盖子拧起来,劝道:“大小姐就涂着吧,怎么了?”

      她说:“难闻。”

      林积十三岁上跟着她母亲隋南屏进了锋山府,但关倦弓那时刚定下来,三天两头开会议事动刀动枪,隋南屏又是个风花雪月的,昆山腔唱得一步三叹,却连糖盐都分不清,更别提照顾孩子,好在府里还有刘妈。刘妈看着林积长大,最知道大小姐脾气上来的时候怎么对付,于是想了想,“当心留疤。”

      林积这才不说了,口中还是苦,她爬起来洗了把脸,刘妈已经走了,她走到外间给自己倒了杯水,往里面搅枫糖。

      她现在的卧室就在关霄的卧室旁边,紧邻着关倦弓生前的卧房,是个很大的套间,虽然关霄一向不允许她锁门,但一向也没有别人出入。关霄正窝在沙发里百无聊赖地翻公函,头也不回地刻薄道:“舍得醒了?我回我自己家吃个饭,还得看你的脸色。”

      茶几被收拾得很干净,只放着一张白纸,上面有一粒药丸。她虽然不是关家的血脉,但关霄在这上面一向很小心,总是要盯着她把药吃掉才肯走。林积吞掉药丸,一边喝水一边“嗯”了一声,顺手拉开酒柜,要把昨天朋友送的一支香槟放进去,“我没想回来。”

      墨蓝色的绸缎睡袍上缠着一重一重的海浪,掩住半截匀长白腻的小腿,她踮了踮脚,脚踝连着筋骨扯出隐约的线条,个子虽然高,却还是没够着酒柜顶层。

      关霄又翻了一页公函,从她搭在沙发边的外套里摸出钢笔来签字,然后丢开笔走过去,“那你去哪儿?我又不回来,你不如就在家待着,出去给别人添堵,没得折了我家的面子。最近那些人疯得很,到处开枪,平海路又死了个革命党。你再被人绑一次,锋山府是不会再救你了。”

      他的手越过头顶,从林积手中接过细长的香槟瓶颈,轻而易举向上一送,酒瓶被安置妥当,她从关霄手下微一低头钻出去,然后穿上拖鞋推开卧室门。关霄见她要出去,又是一阵郁结烦躁,“我刚才说的你听见了没有?”

      她提着玻璃杯回了回头,阳光洒了满脸,眯起的眼瞳被透过的光衬得玲珑流金,神情竟然近似一个浅浅的笑容,“听见了,不敢。三少的搭救,比刑狱还吓人些。”

      天气阴沉,像要落雪。阿岚正坐在廊下剔燕窝,远远见林积披着件薄薄的绒衫走了过来,连忙站起来,“大小姐,今天天冷,你怎么这样就下来了?我去拿衣服。”

      林积边走边说:“不用,里面暖和。端进来。”

      阿岚想了一会,才明白她是要自己把活端进去做,莫名其妙地又闹了个大红脸,低着头坐在她对面剔燕窝。

      林积翘着一条笔直细长的腿,斜靠在椅中看信。寄到锋山府的信一般都写着抬头,写着林积的就送去林积公司,写着关霄的就送去关霄办公室,但也有些老派的,只写“锋山府”,她和关霄就谁想看谁看。

      这样的信不多,但两个人这几天都没顾上回家,家里的信攒了一厚叠,阿岚刚才本想都切开封口方便看,刘妈吓得一把将信抱起来,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顿,好像很怕大小姐生气似的。

      但是阿岚觉得林积人很好,就算把信都拆了,她应该也不会说什么,结果林积十分紧张地看了她一眼,“那可不行。我不怕你看,怕你知道得太多惹祸上身。”

      阿岚愣愣思忖了半晌,才明白“惹祸上身”的意思。关倦弓元配夫人早逝,关霄其实是关倦弓的独子,而林积说是锋山府的大小姐,但林积的生母隋南屏进锋山府的那一年,关霄都已经八岁了。
      隋南屏虽然带着林积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但挡不住自己本事大,波波折折也在关家当了十年的主母,但真要说来,隋南屏在十年间最大的成就恐怕就是给林积找了个显赫的夫家。

      关倦弓之前在日本士官学校读书,毕业后革命风潮方兴未艾,他和同窗的曹祯戎完全走了反路——关倦弓进了国民政府平步青云,曹祯戎跟他谈不拢,索性独霸一方,到后来竟成了西南三省检阅使。当时关曹两人的关系僵得很,还是隋南屏长袖善舞,一口气给林积和曹家大少爷说成了一门亲事,关倦弓也就是那时候才渐渐开始和曹祯戎通信。

      可惜曹家大少爷还没等到成婚就被暗杀,没过多久,关倦弓也出了事。他死后锋山府乱成了一锅粥,恰好赶上隋南屏病逝,旧部扈从们整天都在吵林积的去留,在当时闹出了轩然大波,等故事传到乡下的阿岚家,早已不大真切,最后还是曹督军放了话,仿佛是“林积另择良婿嫁人之前,都是我曹祯戎的儿媳”,这才把这件事摆平。

      其实锋山府的老人心里都有数,关家真正的家长应该是关霄。林积又不是关霄的亲姐姐,那年被锋山府公的旧部一逼,她本该顺理成章地被扫地出门,但还没等到扫地出门,她就被杀死关倦弓的刺客劫持走了。

      关霄从小最仰赖关倦弓,关倦弓死于非命,刺客又是林碧初,各式各样的传闻满街飞,其中传得最离谱的大概是说林积也是帮凶,不然她为什么要跟刺客一起逃?当时关霄和锋山府旧部们的意思一样,发话要把逃走的林碧初和林积亲手捉回来毙掉,差点发疯把这房子烧光,那颗银杏树就被烧了一半,后来是用水泥石灰填补好的。

      三少闹了这么一出,越发显得他年纪轻面皮嫩难当大任。曹祯戎作为关倦弓早年至交,连夜打了那通闻名遐迩的电话,曹督军的面子在那时比天大,他要护着自己再也过不了门的儿媳妇,旁人也不能说什么。所以关霄只好去香港把林积找回来,林碧初则是早在香港就被毙掉了。至于林积当时为什么会被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刺客挟持,干脆没人知道。

      三少跟曹家服了软,锋山府的面子被他这么一折腾也就只剩二三成,旧部们虽然仍受关霄差遣,但从此就搬出去各立门户,锋山府只剩下这姐弟二人。

      不过常人想来,再怎么疯,日子都得过下去,就像关霄和林积。关霄顶着这么个名头,自然是忿忿不郁。林积一句都没解释过,该开公司开公司,该去舞会去舞会,除了给死去的曹大少爷面子没交男朋友之外,堪称本分。既然没什么办法,两人便各走各路,就算同住一个屋檐下,也没什么所谓。

      但林积的大臻公司涉猎极广,从电影、书局到纺织、制衣,什么都有,自然来往的人也十分复杂,除去所谓革命党,还有前清贵族,也有沪上大亨,甚至还有在东北经商的日本人,总之这些年来受尽诟病,认真要说左右的话,林积两脚都踩着。其实这种身份在早年最吃香,但如今革命党被各方挤得无地立锥,金陵越发容不下异见分子,她这样的资本家几乎被剔除得七七八八,只是她顶着曹祯戎和锋山府的名头,一时没人来处置。

      总之,林积有个把不能给人看的信,其实也不出奇。

      眼前的林积沉静温柔,光是看样貌,让人完全联想不来她做的那些事。阿岚吐了吐舌头,继续剔燕窝。林积把灯调亮,戴上金丝边眼镜写回信。旋转楼梯上踢踢踏踏地响了一阵,是关霄下来了,已经换了西装,手里挽着黑风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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