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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影子毁灭的太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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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年关倦弓正因为曹祯戎投诚的事上下奔走,高层中不少人俨然已经将锋山府看做贼窝敌营。关倦弓一死,更是一面督责彻查案件严惩刺客,另一面着手清洗。众人心知肚明,背地里合计一番,只好硬着头皮拿两颗刺客的人头来换耿耿忠心,便放出风去,很快就有人搭上了那艘去香港的船。
谁都没想到,关霄那时刚到十八岁,手腕却已极其凌厉,将作俑者一个个处理掉,他就站在那棵烧得簌簌落灰的树下,慢条斯理地把被陆老九摔散的枪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拼了起来。
陆老九派出去的人是兄弟俩,一个被铁链绑在树上,火已经烧了起来,另一个却被蒙上眼睛,手中放进一把枪,在弟弟的哭嚎声中抖抖索索抬手,却自然瞄不准锁链,更是不敢开枪。
那两人当即痛哭失声,关霄却并不抬头看他们,仿佛装枪才是天下第一要紧事,慢条斯理地开腔道:“你们是手足,我和阿七难道不是?你们手足相残,都要换得家门齐整,我火中取栗,难道不能换回一个阿七?”
陆老九已经荒腔走板地大笑起来,“她是你的手足?她心眼多得很,府公在时人五人六,府公一走便翻脸不认人,三少,你还看不出来?她对锋山府就没有过一丝好念头!”
关霄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她在跟前时,你们口口声声地捧着,等到诸侯烽火乱了,又说她笑得不对。叔伯们当年教我的可不是这样,如今我便当诸位是喝糊涂了。诸位要活,办法有的是,父亲当日说过一句三少不入军校,可当年那最后一张圣旨你们都撕了,还不懂世殊时异么?”
陆老九狠踹一脚,啐道:“放屁!如今这世道铁索横江,三少还当军校是康庄大道?只怕这一生都要拴在里头——”
“咔”,组装完成,枪栓被关霄推了上去,手到枪动声响,银杏树上的锁链被一簇火光蓦地弹断,那人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猛地跪了下去,惊得全身痉挛不止。王愫国等人慌忙喝道:“三少!”
院中静可闻针,关霄闲庭信步而过,捡起那颗发烫的子弹,放在鼻端,有瘾似的嗅了一下硝烟的气味,这才环视一周,瘦下去的面颊上隐约有笑,仿佛眼前全是家中需要搀扶的老人,声调也隐含叹惋,“来日海倾云倒,诸位要去要留,都有我挡我护,可锋山府的人,诸位也再别算计了。”
河上风携着丝竹声吹来,这次没人劝,众人都默默饮酒。王还旌咳了一声,王愫国嘿嘿一笑,伸手去够酒壶,酒桌对面的林积便递给他。陆笃年轻却气淡,十分嫌恶这分周全,移开目光。
王愫国一向是暴脾气,旁人一半不敢劝,另一半仗着酒劲跟着嬉笑。王还旌只觉场面难堪,看林积虽然神情镇定,但额角的冷汗贴着碎发洇下来,脸色越发惨白,也觉得闹得过了,但又见曹祯戎显然无意打断,于是也不说什么,又要了一壶温酒,直到陆笃又幽幽冒出来一句:“三少是早就疯了。他当年可想得到手足之情也不过如此便宜么?大小姐,普天之下谁都可以搞赤化,唯有你不能把他放在火上烤——”
王还旌连忙喝断:“小陆!”
陆笃挑了挑眉,“王叔,部里是什么打算,我们不清楚,却只知道一件事,如今依旧铁索横江,事事人人疯魔,就算有人有心给锋山府留几年体面,碍着这位大小姐,也决计不敢将三少视作等闲。”
画舫缓缓顺流而下,那座唱着评弹小曲的画舫却又赶了上来,曲声新止,人早已在上一个河港散了。
陆笃起身从嘈杂的酒盏声中擦身而过,只在陈雁杯身后停了停,“陈小姐,今晚有失冒犯,祝您跟徐先生百年好合。”
他说着就长腿一迈跨了过去,那束着大辫子的女孩不过十岁出头,被他晃得一愣。他拨了拨横在案上的三弦,在那怆然荒唐的一声中大笑道:“妹子,别怕船停,唱支《林冲踏雪》来听听!”
曹祯戎着了风,有些头痛,支着额头动了动手指,示意下一个河港处停下。徐允丞松了口气,“各位叔伯,我们这便先回府去?”船家便顺流摇橹而下。
陈雁杯反手握住林积冷冰冰的手,觉得她手心里全是冷汗,仿佛一条滑不留手的鱼,不由问道:“可你们又不是手足,你不是他的姐姐。”
半晌,林积才缓缓转过脸来,眼底几乎有几丝血红,“我们认识的时候,就不是……他不是恨我。”
这话没头没脑,陈雁杯下意识地说:“什么?”
林积迅速转回头去,像要掩饰什么一般拾起酒壶,手指有些不为察觉的晃动,酒壶盖子一下子落到船舱地板上。她蹲身去捡,陈雁杯看着她薄薄的脊背,后颈雪白,旗袍领上露出一小段淤紫。
那段刮痧刮出的颜色十分刺目,不知怎么回事,陈雁杯突然想起今早她走进医馆时,关霄刚跟伙计要了一件衣裳,是一件长衫。
关霄从来都是个新派的年轻人,所以那衣裳穿在他身上有几分儒雅的陌生,陈雁杯笑话了几句,又见一件旗袍搭在椅背上,大概是半夜就洗过,已经半干,林积睡得很沉,手搭在床沿,白衬衫外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臂,手臂内侧是一条紫红的痧印。
陈雁杯天生心眼比旁人大三圈,林积和关霄这么多年里的挣扎争吵落在眼下,她这才突然明白了过来。林积有一次喝了酒,她送林积回家,林积没回自己的房间,站在走廊尽头的一扇房门外疑惑了许久,告诉她:“我以前住这里,夜里风景总是很好,本想给你看。”但是关霄把那扇门锁了许多年,陈雁杯也想不通,怎么会有人用那么笨的方法报复仇人。
之前那个导演教她说过一句拉丁文,翻译过来是“没被爱过的少年学不会长大”。关霄就是如此,报复和保护都笨拙得近乎幼稚。连美浓那晚他明知故问的那句“他叫什么名字”都像是某种绝望的试探,他怕林积真的记得别人有心栽花的名字,又怕林积知道他始终如此卑微。
但卑微的并不仅他一人。
那一瞬间陈雁杯几乎不忍再看,猛然别过目光。座下的船舱轻轻一震,是画舫靠岸,王还旌一转脸,王愫国已经东倒西歪地站起来行了个军礼,“三少!”
明天是曹老太太寿辰,金陵要员一个个都在今晚陆续抵达,关霄大概刚去接过人,早已换了笔挺军装,信步跨进舱中,边慢腾腾摘手套,边打量一圈,随即拿攥着手套的修长手指抬了抬盖帽,“曹伯。”
曹祯戎的头风经久难愈,关霄一看脸色就明白,侧身让高医生进来,“曹伯,先诊治。天色晚了,明天是正日子,我先送各位叔伯回去休息。王伯,怎么喝得把儿子当爹?我什么时候值当您行礼。走吧。”
王愫国哈哈大笑,提步便走,又在门口停下,一拱手,“大小姐,今晚唐突,您就当我放了个屁,不然,”他打了个酒嗝,面色晕红狼狈,“等府公回来又要提军棍了。”
酒壶盖子摔碎了,林积刚把碎片拾在手心,连忙站起来,终究不知道说什么,“王伯言重。”
关霄不带温度地剜她一眼,转身把人一个个送出去。河港头停着一排汽车,亮着成串车灯,人一上车便仿若银河剪碎成截,飞星渐次远离。
高医生在号脉,曹祯戎说:“徐秘书。”
徐允丞会意,拉起陈雁杯。陈雁杯回头看了一眼,见林积冲她点了点头,这才肯下船。曹祯戎却是刚吃下一枚药片,半晌没说话,她便静静等着,只听曹祯戎说:“锋山叫你阿七。”
“是。”
曹祯戎微笑着转过脸,她这才看清,其实曹祯戎面孔坚毅方正,虽有皱纹白发,但这么一笑,就有一点曹尔明的影子,神色间又略像关倦弓动气的时候,可是身上的杀伐气仍重,绝不像个讲道理好相与的人。
果然曹祯戎喝了口水,说道:“除了照片,今天是我第一次见你。但锋山给我看过你在学校里写的两句白话诗,我年纪大了,隐约记不大清,是不是‘青天视我做蝼蚁,未必我便要匍匐’?”
林积思索了一阵,最后笑着答道:“那是三少替我写的,我的国文课很差。”
那时白话文刚刚进学校,说白话人人都会,至于用白话写诗写文,人人都有些傻眼,每个字都认识,但总觉得这样的东西不该写。林积倒不忌讳写白话,但国文课的老师说林积不开窍,“一个女孩子家,浪漫蒂克都不懂”,林积本来就记仇,被这样一说,更不爱写国文课的功课,常常是关霄代笔,所以这两句诗确实是关霄花几十秒钟替她写的。
曹祯戎想起关倦弓说家里的两个小崽子是一对活宝,也是一阵好笑,摇摇头,“三少对你,用情太深。”
这话惊世骇俗,高医生似乎全没听见,只是面上有一丝僵硬,林积满脸惨白,却也没有反驳。
曹祯戎越发觉得这个人的脾气有意思,就像看见了讨厌在酒席上说假话套话的曹尔明似的,“三少八字弱,算命的都说活不长,他娘体弱,走得早,临去前给他求了块佛骨挂在脖子上。这个你知道”
林积便点点头,曹祯戎继续说道:“那年他从乡下回来,弄丢了佛骨,被锋山拿家法拿得起不了床,当面硬着脖子说他没错,佛缘在心,如何会丢?一背转身,就拉着我的袖子,说,曹伯,我错了,帮我找一个女孩子,她娘叫碧初。”
江风一阵阵穿过,这是冬末春初,那是深秋时节。那天她抱着一盆花,隋南屏推了她一把,“原来三少一直在找你呢。”
那时候她说话了吗?“又不认识我,找我做什么?”
林积恍然一笑,“他用佛骨换了一支药。”
曹祯戎笑着咳嗽,食指点点她,“你是很聪明。还有一件事。”
林积把碎掉的酒壶盖放进空碟里,握着温酒酒壶暖了暖手,“不是您打电话给他,是他打电话求您。是不是这件?”
她的话音极其平稳,几乎是在念几何公式一样平铺直叙。医生收起药箱,默默鞠个躬走了出去.曹祯戎摸摸衣袖,点燃一支烟,看都不想看她,只盯着远处黑魆魆的江面,“三少从小没掉过一滴泪,除了那一通电话。”
关霄怕她死,怕她走,怕她不回家,怕她落入人手,违心逆志,随波逐流。他把自己的软肋亲手剖下,囚禁进用钢水铸造的金屋。日光兜头洒下,他通身浸润光芒旖旎,撕扯着背后越拖越长越拖越暗的影子,年少时他曾经用怎样一副朝圣神话的目光注视过她,只有那影子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 咦怎么看不到更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