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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金箔吉百利 ...

  •   关霄把颜浓浓送回家,又慢吞吞开车回锋山府,把钥匙丢给司机,吹着口哨插着口袋上楼,拿膝盖蹬开林积的门,见她已经窝在沙发里看小说。灯色昏黄,照得金丝边眼镜的镜片格外清亮,她瘦下去的脸颊也不大明显了,尤其被杏色睡袍上疏影横斜的金枝枯叶一映,反而还有些憔悴清澈的温柔。

      他只看了一眼,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副蓝钻耳坠来丢给她,“今后拿你自己的钱做布施,不戴的东西就扔掉了事,别拿出去找晦气。”

      那天徐允丞当时见林积半天没回美浓,只是一时起意追出去,所以也没带侍从,所以那帮匪徒被徐允丞撞破,还是仗着人多势众,纷纷逃脱。他们的确不识货,这坠子被他们转手卖掉,辗转几番,到关霄手里的时候已经重新变得价值连城。

      不过那个珠宝捐客并没敢抬价,因为隐约知道这是前几年林积过生日的时候三少送的。那块钻本来是一块拇指大的海焰心,最后被切得乱七八糟,就剩下一副坠子还能用,但是林积从小怕疼,没打过耳洞,自然也不戴。这几年关霄没给她送过什么东西,只是有时候场面上过不去,难免要交个盒子出来,所以就喜欢送这种用不到的东西,像是专门给人添堵,比如那半块奶油蛋糕。

      林积对他的挖苦充耳未闻,只是她生性爱财,那天坠子一脱手她就开始心疼,顿时受宠若惊,拿起来耳坠,“谢谢三少。”

      关霄拉开柜子找汽水,摇摇头,“装什么装,你又戴不上,难不成还指望跟姓徐的结婚时戴这个。”

      楼下的自鸣钟又响了,她困得打了个呵欠,笑起来,“西式婚礼不是就要蓝色物件么?也不是不行。”

      “你想都别想。”

      林积便“嗯”了一声,又翻了几页书,见关霄还没走,开口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他顺手又打开一瓶汽水。

      关霄握着汽水瓶的样子格外像个学生,指骨分明地掐握着玻璃瓶纤细的腰,表情有点冷,大概知道她要问什么。她也看了关霄一会,还是开口道:“是谁给我下的药?”

      林积从不把自己的事放在别人手里处置,何况她从来就是个刨根问底的人,并且睚眦必报,手段又狠,商场上那些人起初看不出,以为她女流之辈好欺负,结果后来在金条上吃尽女流之辈的苦头,在她面前也都十分老实,平时在酒宴上对着交际明星开的玩笑,如果她在,那些话就讲不出来。这件事就算关霄能揭过去,她也不会轻易松手。

      关霄毫不意外她会问这个,回答她:“酒保,死了。”

      那个蓝眼睛的摩洛哥酒保第二天就被人发现纵欲过度死在家中,床单上垫着半盒浓黑的劣质烟膏,卑微的死状和高贵的蓝眼珠没有一点相符之处。那是间名副其实的陋室,屋顶还在滴污水,为了遮盖脱落的墙皮,墙上贴满了Gigolo舞男、男明星和女明星的画报,风华妖冶的笑容全都浸了水。陈雁杯因为人红,画报还被销售商上了色,所以殷红的嘴唇还在娇俏地笑着,脸却被污水泡得裂开,场景不可谓不诡异。

      人死如飞灰,再要去查背后是谁指使,也无迹可求。

      林积想起陈雁杯还跟那个酒保跳过舞,还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枝节,不免心中烦躁,丢开书去冲凉。结果回来一看,关霄还没走,盘腿坐在沙发里看她的侦探小说,头也不抬地问她:“你今天怎么回事?”

      他没看林积,但林积的声音像是有些疑惑,“今天?我不是挺给你面子的么?”

      关霄丢开侦探小说走到了门口,又转回来问:“一会头痛一会开剧场,你拿什么糖?”

      她正擦着头发,水汽熏得脸颊晕红,眼底的柔光似笑非笑,侧脸说:“我还真没有。三少今天客气,不想请的人也来了,不让来的人也请了,想必心情好,我就坡下驴罢了。”

      关霄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我还真不是,你回头就知道了。”他说完这句话,“砰”地摔门走了。

      林积第二天又没去公司,因为陈雁杯送来戏票,是她资助的话剧团的新戏。导演是陈雁杯以前的男朋友,所以陈雁杯生怕尴尬,叫她一起去捧场。

      她一向不喜欢把“改天”之约拖成人情,于是打电话给颜浓浓,“小朋友,看话剧吗?”

      颜浓浓欢天喜地地隔着电话线亲了她一口,电话那一端,颜泗郁说:“哎,你一个小姑娘家,跟男朋友在电话上全不害臊,我听着耳朵都疼。”颜浓浓喊了回去:“颜厅长,你不要乱说话,阿七姐姐又不是我男朋友。”

      颜泗郁笑道:“咦,你有男朋友?巴黎男朋友?爸爸不会法语,要是不能给女婿讲论衡和汉书,他可要不高兴的。”他抢过电话,“阿七,你可把她看紧了,她要是不找中国男朋友,务必通知家父揍她。”

      林积笑道:“好说。”颜浓浓在那边气得跺脚,继续喊:“我有中国男朋友!不要你管!你再说我就揍你儿子!”

      颜浓浓向来就十分热闹,林积想起就发笑。下了车走进剧院大堂,侍者刚迎上来拿走她的大衣,就只觉腰后一紧,被人抱了个满怀。颜浓浓仰着小脸,涂了个十分夸张的红唇,笑嘻嘻地问她:“阿七姐姐,好看吗?”

      林积垂头看了足足半分钟,最后很认真地说:“好看。”

      身后“噗”的一阵此起彼伏的偷笑,林积回过头去,只见颜浓浓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庞希尔和白致亚也都在,连颜泗郁都来了。关霄一脸没好气,“行了行了,笑什么笑。”

      林积和他们打过招呼,最后说:“三少怎么来了?不是要上班吗?”

      关霄今早是穿军装走的,现在却换了西装,和颜浓浓穿的背带裙是一样的料子,插着口袋很无所谓地看着她,指了指颜浓浓,“她说要看戏。”颜泗郁补充道:“她比戏好看。”

      颜浓浓蹲下去捂着肚子笑,“阿七姐姐,你怎么跟关霄一模一样,明明难看死了,非说好看,谎话精。”

      庞希尔笑道:“大小姐也是客气,哪有涂口红涂了一脸还好看的。”白致亚说:“三少是胳膊肘朝里拐,偏把我们当外人。”

      几个年轻人在那边说笑,剧场里也预备开演了,穿西装的场务出来催了一遍,颜泗郁性子急,开始催他们进场,正好陈雁杯走出来,打个招呼就拉着林积往里走,边走边问:“什么表情,怎么跟见了鬼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叫你来看《夜半歌声》呢。”

      林积这才碰了碰自己的脸,笑着说:“没有吧。”陈雁杯说:“你要是不舒服,要不就不看了?刚好我还能带着你溜号。”

      林积这才看了她一眼,“害怕了?平时张牙舞爪喊着不在意,这种时候又想缩头,今后别那样了。”

      陈雁杯在这方面把她当成小朋友,很瞧不起她上的课,“连男朋友都不谈,还来教育我。”

      “你才不谈男朋友呢。”

      陈雁杯笑嘻嘻地揉了揉她的脸颊,拉着她在包厢里落座,“你男朋友,徐允丞?你不就想把这阵子糊弄过去吗?你要是真把他当男朋友,怎么昨天让他吃完饭就走?你那弟弟可不好惹,要当你男朋友不得先跟小舅子多说两句话么?”说完又从手袋里摸出口红来,“谁知道你整天鬼头鬼脑在想什么。”

      林积接过口红草草一涂,颜泗郁也带着那群人进来了,关霄低着头跟颜浓浓小声说话,脸上惯常地带着笑,几个人当没看见,自觉让他们坐在外面,倒是颜泗郁厅长当惯了,一向习惯前呼后拥的排场,于是很不客气,往林积身边的座椅里一靠,优哉游哉等到话剧开演,才向她侧了侧身,“阿七。”

      林积转过脸来注视着他,“嗯,四哥。”

      颜泗郁是军人出身,结婚前是个衬衣都常穿反的粗心眼,现在却有些不好意思,想了半天,挠挠头才说:“浓浓性子野,我们知道她从前有男朋友,后来大概是家里长辈叫她分手了,但她从来也没说过。家母去世得早,家父身体也不大好了,浓浓是老幺,又是唯一一个女儿,家父就等着看她定下来。我们几个都比她大得多,哥哥嫂嫂们都是在国外教堂结的婚,我太太又不懂,其实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张罗她的婚事。”

      见林积没说话,但眼神柔亮,他心里略微一宽,继续说道:“所以这一向都是我们在电话里着急,老大还说干脆给她裹张红盖头,抛绣球招亲好了——开什么玩笑?招人是招不来,只怕她把路人砸死。”

      林积忍不住出声一笑,因为颜明壹是教西方现代文学史的教授,课余时就摸个笔名偷偷摸摸写嘲讽戏谑的问题话剧,钟情所致,颜教授不管开什么新课程,开课必讲“娜拉出走”,结果竟然会替妹妹愁嫁,可见书读一肚子也难应付红盖头。

      颜泗郁也笑起来,“但是浓浓昨天才告诉我,我们想了想,如果是三少的话,也就没什么着急的了。两家知根知底,锋山府从前的叔伯们也放心。三少跟你说了吗?”

      关霄和颜浓浓坐在前面的座椅上,靠得很近,全不怕场中无数眼睛观看。她想了想,“说了。可这个家长我也是胡乱当,全然不懂。四哥是什么打算?”

      颜泗郁其实也想了一些,便把想到的流程一样样说给她听,林积不懂这些,陈雁杯家里是旧式家庭,就靠在她肩上指点,好在两家都人少,只有颜老太爷一个长辈,半新半旧的,步骤可以省去很多。

      林积听一遍就记住了,散场回家以后先摊开纸笔记下来。大酒柜在楼下,关霄懒得下楼,来她这里找酒,看一眼就很嫌恶地说:“我的事你别管。”

      她站在桌边,继续低头写字,“三少当我想管?四哥都同我商量纳采了。”

      关霄竟然一下子笑出了声,“让你别管就别管,谁要结婚。谁给你涂的口红?难看死了,擦掉。”

      这次她停下笔来看住了他的眼睛,“三少以后也别说气话了。颜伯伯身体不好,颜家的意思是尽快办婚事,我觉得也很好,浓浓是知根知底的,尽早办了,还可以省得叔伯们对你敲敲打打。”

      窗外冬风飒飒,关霄抿着酒打断她:“皇上不急太监急。我又不是你,离二十八还早得很,结婚有什么好忙的,我们还要好好谈恋爱。”他靠着酒柜看了她很久,像是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不悦来,最后又笑了,“你吃醋?”

      房门还开着,外面用人轻手轻脚走来走去,隐约听得到刘妈正在一楼说“擦地板……边边角角……”恍惚间就像是很多年前,林积才十五岁,碧初来家里做客,就住在这间房。

      那时刘妈不让他们吃甜食,碧初每次来都带几盒吉百利,朱古力糖果用金纸匣子包着,刘妈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首饰盒。他们半夜偷偷摸出来到这里吃,刘妈就在楼下指挥人擦窗户擦地板打蜡,碧初怕被听见,很没好气地小声说他们:“小声点!当心夹心会流,别吃得一床都是,明明是你们两个贪嘴,弄得好像我是小孩似的。”

      那时候谁也想不到后来会发生什么,人生荒谬得就像滑稽戏,但活着毕竟跟三幕剧不同,起承转合全不按套路出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满天神佛不言不语,没人能真的问出结果。林积带着碧初逃出金陵,从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就已经完了。最后关霄亲手把碧初的尸体推进海里,回头跟她对视一眼,神情空荡荡得全然陌生,谁都知道从此就是相看两厌。

      林积在墨水瓶里蘸了蘸笔尖,继续写下去,一边摇摇头,“我不是吃醋,你又不是阿霄。你到底想什么时候结婚?”

      关霄慢条斯理地抿香槟,“得了,你怎么惹我都没用,这件事你别插手,我的事跟你没关系。”

      她还是很平静,钢笔尖划过纸张,蚕食桑叶一般沙沙作响,“有关系。三少,慢慢谈恋爱也好,尽早结婚也好,都是一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一言不发,林积又写了几个字,终于慢慢停下笔来。关霄已经洗过了澡,换上柔软的衬衫,那衬衫松松大大,被宽肩撑开,又被窄腰收住,他就这么倚在酒柜上注视着她,倒不是在笑,只是天生唇角上扬,看起来极好相处,似乎无所图。

      林积皱了皱眉,“说了这么多,是叫三少以后把我当姐姐。”

      他把香槟杯递到她唇边晃了晃,“姐姐,我把你当什么,什么时候是你说了算?”

      她十分嫌恶地往旁边避开,“都五年了,总该有个了局,难不成就这么一辈子磋磨下去?当年我带碧初逃了,你应该恨我,可你要我怎么还?”

      关霄却真的笑了出来,拿香槟的那只手抵住了她的脸,强迫她转回头来,拇指半带撩拨似的,轻轻按了按她的嘴唇,“你不知道怎么还?”

      杯底抬起,林积的目光牵在他眼底,就着他的手喝完了那半杯香槟,撩开挡住视线的头发,蹲跪了下去,解开他的腰带,五指顿了一下。

      她一直非常排斥这个姿势,好在关霄对折磨躯体更感兴趣,对此并没有什么执念。但如此一来,更觉得四顾茫然。

      她跪在身下,苍白的面颊笼在阴影中,浓长的眉睫低垂,像沉思又像疑惑。关霄笑道:“不会?你想想姓徐的,你走后想怎么伺候他,今天就怎么伺候我。”

      林积像是听进去了,居然毫不犹豫地拨开了最后一层遮蔽,闭上眼睛俯过身来。她微凉的嘴唇在他小腹上一触即分,随即一路吻了下去,还未及到达兽丛,只听耳边地板上一阵爆响,香槟杯被他砸了,他一把拎住林积的头发拽了起来,嗓音又透着凶狠,却是在笑,“不是害怕吗,豁出去了?”

      她定定注视着某处虚空,半晌突然说:“你是怪我没有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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