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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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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寒冷,南风馆素来在整个上午都是没人活动的,小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他揉了揉发疼的后脑勺,有些疑惑。
昨晚他是什么时候睡的?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他从床上爬起来,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昨日回到自己房间就寝的记忆。
“咚咚。”敲门声让他回过神。
他打开门,就见柳时玉站在房门外,眼神里有些不耐烦。
“夫子说午膳就不用你单独准备了,他和我们一起用膳。”
小安愣愣地看着他,啊了一声。
柳时玉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今早你怎么不在?夫子还要自己去搬我们的书写用具。”
“什么?”小安顿时急了,“夫子没事吧?”
“没事,我们都有帮忙。”柳时玉淡淡说完,扫了眼小安刚醒的惺忪模样,“我们都起来了,你倒睡到现在,晚上都忙活什么呢。”
小安通红了一张脸,半天说不出话来,幸好柳时玉说完就走了,也没想让他回答。
虽然昨晚的记忆依旧没有想起来,但是妨碍不了小安歉疚的心情。他匆匆打理好自己,便去找沈清如了。
沈清如正在检查学生的功课,书房里一股浓郁的墨香,小安在门外踌躇了许久。
“小安?”沈清如瞥见他,招了招手,“你过来一下。”
等小安走过去,就见沈清如将几张宣纸摆在桌子上,上面是他今日教的内容,就这几份的字迹来看,是算比较好的。
“三娘只是希望他们识字?”
“是的,三娘说如果想要更长久,识字是要学会的。”
沈清如沉吟半晌,“我瞧这柳时玉是认得些字的。”
“啊,对,玉公子出身和我们不一样。听说他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只是幼时被拐,而后才被三娘给救了,他跟着三娘的时间最长。”
“这样啊。”沈清如点点头,将手中的笔搁在砚台上,抬头一看,却见小安局促不安地用手绞着衣角,察觉到他的眼神,小安开口道,“先生,昨日我也不知怎么睡过头了,给您添麻烦了,以后一定不会了。”
沈清如轻声安慰了他几句,小安才放下心来,他真怕沈清如觉得他做事不利,给三娘知道了就要换掉他。
他可不想那样,偷偷抬头瞅了眼神色认真盯着宣纸的沈清如,小安的耳根默默发红,只好借着磨墨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心情。
而实际上,沈清如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些学生的功课上。
初学者开始识字,这种简单的事情不用花什么心思,沈清如思考的是昨晚看的那封信。
难道是命里注定他要进京?
那时他刚念完信,男人的眉头紧皱,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沈清如总觉得他看过来的眼神有种要杀人灭口的感觉。
不料男人下一句就是,“月底你随我进京。”
沈清如觉得要糟,跟这个男人进京和他自己进京肯定是两种不同的境况。
就那封用词谨慎又隐晦的信来看,他必定是被卷进京都的权利斗争里去了,而且貌似这局棋还不小。
但现在他作为知情者,是怎么也避不开了。
沈清如心里叹气,老天保佑他这方形势不要太坏。
后面几日,沈清如都没有再见到那个男人,仿佛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然而每次掀开枕头看到底下压着的匕首,他就意识到这是真实发生的。
这把匕首是男人留下的,他认为沈清如现在被牵涉进来,或许会有危险,这把匕首就是让他保命用的。
沈清如默默希望他永远也用不上。
月底的时候南风馆的生意不是很好,这也意味着休息时间更多,沈清如也相应地布置了更多的功课。
这一天,沈清如很早就到了大堂,一般这个时候众人都还没有起来。
没想到这日倒是有个例外。
立在窗边的身影挺拔如竹,晨光下的半边侧脸白皙如玉,他单手执笔,左手托袖,下笔流畅有力,眼神是不同平日的专注。
沈清如不过教导了几日而已,这种熟练的姿势并非几日速成的。
或许是太认真,对方连他走近都没发现。
“写得很好。”
柳时玉一愣,他退后一步,好像还没反应过来沈清如就站在他面前。
沈清如又低下头,认真看了看宣纸上的字迹,笑了笑,“你基本功很好。”
柳时玉动了动唇,没说话。
沈清如也不介意,他仿佛突然来了兴致,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诗,问他认不认识。
柳时玉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沈清如失笑,放下笔。
“你确实不需要我的教导,你是识字的。”
“没有。”柳时玉摇头,“这些都是三娘教我的,我会的不多。”
“三娘教你的?”
柳时玉嗯了声,“三娘会很多东西,琴棋书画之类的。”
“他都教你了?”
“没有,他只教我识了些字,他对教导这些不太有兴趣。”
沈清如看着难得这么乖巧的柳时玉,有些新奇,“你今日倒是没跟我呛声呢。”
柳时玉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白,气恼地瞪了他一眼。
“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他说的声音太小,又刚好这时好几个少年嬉戏打闹地进了大堂,沈清如没有听清,便凑近他身旁,“你说什么?”
柳时玉心里有些不耐烦,抬眼瞥见沈清如清透的一双眼,心口突然漏了一拍,他闭了嘴,突然坐了下来,神色沉郁。
沈清如以为他又像平日里一样闹脾气了,见怪不怪地回到堂前去整理笔墨纸砚准备上课。
柳时玉心里却并不平静,一堂课他走神了不知多少次,直到下课后有人告诉他三娘找他。
三娘的房间柳时玉已经来过很多次了,三娘不太喜欢阳光,窗户总是由花纸遮掩着,室内的香炉点着熏香,让他本来烦躁的心情也平静了下来。
他刚到外室,就见三娘身边的丫鬟从内室退了出来,她手里端着一盆温水,显然是刚刚服侍三娘洗过脸。
“进来。”
柳时玉应声绕过了屏风,他先是一眼瞧见随意搁在床边小几上的一幅画,那是一幅落花图,画上的主角是一个白衣女子,从背影上看便是极为有韵味的。
柳时玉见过这画很多次了,都是三娘画的,偶尔三娘也会画她的正脸,确实是少有的美人,有一次柳时玉失口说三娘跟她很像,他只是随口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没想到三娘听见后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与三娘相处多年,柳时玉几乎没见过他发火,那次算是少见的,这之后他就再也不敢对这画发表意见了。
刚刚洗漱过的三娘面上还有倦意,柳时玉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
大约一刻钟后,三娘问道,“功课如何?”
“先生教导得很好。”
三娘点点头,状似不经意道,“我以为你会很排斥他呢,毕竟你最不喜欢夫子。”
柳时玉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他很好。”
安静的内室里只有三娘端起茶盏的清脆声响,柳时玉不太明白他被叫过来的原因,他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三娘说些什么,到最后都有些着急了。
就在他忍不住要开口问的时候,三娘突然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柳时玉有些懵,“什、什么?”
三娘静静地盯着他,“你算是馆里的老人了,一直以来都是清倌,不过现在你年纪也差不多了,有合适的人选吗?”
“……三娘,你是说——”柳时玉明白了他的意思,还有些不可置信。
“现在你是最受欢迎的,但这种事情变换很快,等明年就不一定了。”三娘垂着眼睑,轻轻吹了吹茶水,好似不过谈着极为平常的事情。
“……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吗?”
三娘没有说话,直到一盏茶喝完,他放下杯盏,“你自己清楚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
当清倌这么多年,依柳时玉的容貌,现在在最风光的时候退台,想要找到一个好归宿并不难,不过是平常百姓的生活,少了此时的一些奢侈。
但是这种平静,已是很多小倌梦寐以求而不得的了。
柳时玉刚要反驳三娘,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双清透的眼眸,他咬了咬唇,“那个人我可以自己选择?”
“当然。”三娘讶异地看他,“我又不会逼你。”
“那我选沈清如是不是就能待在馆里了?”柳时玉说完,避开了三娘的目光。
三娘皱了皱眉,“你是为了待在馆里才选他还是——”
“当然是为了待在馆里面!”
慌乱的反应倒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一样。
“他不行。”
柳时玉顿时抬起头,“为什么?”
“这不可能,想想别的人吧。”
“为什么不可能?”柳时玉急了,他甚至拉住了三娘的衣袖,“我再和他相处一段时间,三娘你信我,我可以让他喜欢上我的。到时候我就退台,我可以在馆外找个小地方,离这里也不远,时常还能来看你。他也可以一直在这里做事,我们可以一直好好的……”
柳时玉的一大篇设想在三娘意味深长的眼神里止了声。
“好了好了,”三娘叹了口气,“我该早些提醒你们的。”
“什么意思?”
“时玉,他跟你们不是一路人,暂且不论他是否喜欢男人,你们的身份不匹配,别瞎想了。”
“……他不像是在意这些俗礼的人。”
“够了!”三娘冷声道,“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回去吧。”
柳时玉垂眼应了声,静静地退出房间,在室外等候多时的丫鬟见他出来,便端着膳食走了进去。
是夜,柳时玉辗转反侧,始终睡不着。他起身点了灯,披着外衣坐在书桌前,灯光下是沈清如今日写的诗。
常说见字如见人,沈清如的字素来是潇洒自如的,笔墨勾连间仿佛一幅山水画,没有那种凌厉的感觉。
柳时玉想到他待人接物的温和有礼,手指下宣纸的触感突然滚烫起来。
沈清如不是那种不易接近的性格,柳时玉不懂为什么三娘一定要否认这个可能性。
说不定他们可以成呢。
柳时玉抿唇,他瞧了眼窗外倾泻的月光,思考了片刻,便将宣纸卷起放在衣袖里,推开门朝着沈清如的房间走去。
沈清如的房内烛火还是亮着的,他松了一口气,抬手正想敲,又心虚地左右看了一眼。
两边都没人。
他敲了几声,没回应。
又敲了几声,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先生?”柳时玉拧起眉,“先生,我是柳时玉。”
静悄悄的,唯一的声响是冬日凛风刮过树梢的沙沙声。
柳时玉觉察到一丝不对劲,他径直推开门,很快扫了室内一眼,沈清如并不在里面。
一种强烈的不安让他心跳突然快了起来,直到柳时玉看见桌案上的纸张。上面只留了几句简短的话,字迹凌乱潦草,好像是匆匆写成的。
——有缘再见。
柳时玉盯着最后四个字,仿佛没看懂似的,眼神里还是茫然。
藏在袖里的宣纸终于滑落,哗啦一声在地面铺展开来,冷白的月光将漆黑的字迹映衬得如同冬夜般清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