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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晋阳十三年末,雪。

      年关将至,许多店家畏寒,早早关上门躲过雪沫狠急,傍晚未到,街上已空荡不少。

      何清只身一人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走,他排队等了太久,双脚都冻的僵僵的。

      临州城位于晋阳国北处,冬天格外艰难,寒风凛冽,风雪遮蔽天地,直往人领子里钻。仅有的三两行人无不紧着衣服,深一脚浅一脚踏着积雪走过。

      何清看了眼天色,将尚温的点心放在怀中捂着,加快了脚步。

      长街深处落着间宅子,高高的院墙外,何清四下瞅瞅没人发现自己,才放心大胆地往墙上攀。

      刚坐上墙头正要往下跳,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人还没反应过来,突生出股子猛力扣在他小腿上,生将他拖下来。

      他落地没站稳,趔趄趴在地上。

      下一秒,又被人架着胳膊拎起来扶好。

      “哎哟我的公子啊,怎么又跑出去了,这都第几次了,万一主子回来,发现可就糟了!”

      满脸焦急的小仆一边为他拍打着袍角沾的雪泥,一边碎碎念,拍打的力道稍大了些,疼的何清皱着眉把住他手臂打趣:“六子,你这手劲儿可是越来越大了,真是把我往死里打的力气。”

      何清干笑了半响也不见回应,尴尬地摸摸鼻子,往六子身后一看,果然见到了面色更臭的管事。

      “是孙管事啊,真巧。”何清耷拉着脑袋,从怀里摸出个纸包解释,“早听闻彩凤楼的点心好吃,一直想去尝尝,只是排队误了时辰,此时方归,我这回可没有...要走的意思。”

      孙管家一语不发,锐利的眼神盯的何清浑身难受,好半晌才“嗯”出一声,冷冷道:“既来之则安之,公子既得赎身,来此合该收心谨行。”

      何清知道这话暗讽他之前意图逃跑的事,绷着脸不敢言他,煎熬了一阵,又听管家扔下一句“望公子日后好自为之”,才忙不迭点头应下。

      都怪他十日前太无聊,偷摸跑了一次,可惜尚未出城就被抓了,回来后被管家收拾了一顿,依旧没见着买下他的金主不说,还被府中上下处处提防。

      何清靠伺候人谋生,深知自己即便走成了过的日子也不比现在,虽受些冷眼,可到底衣食无忧,也就断了走的念头,一直被圈在深宅里大门不出,今天实在馋外头的好吃的,才冒险溜出去一次,却不想又被逮个正着。

      夜风寒凉,何清的手紧紧攥在袖子上,看到管家走远了,撇撇嘴哼道:“仗势欺人,就知道对我冷嘲热讽。”

      “六子,你刚才该让我自己下来的。”何清又道,心疼地看了看手中的糕点,刚才摔在地上,压扁了好些。

      却不想那小仆实在不是恭顺脾气,听得何清埋怨,梗着脖子认了句错,便直嚷着回去再说。

      外头着实冷了,他被催着撵着回到院子里,刚一开房门,却被股子黑烟呛个大跟头,忙退出来猛吸一口气,才又捏着鼻子冲进去把窗户敞开。

      何清回身问道:“六子,你又烧炭了?”

      这宅子的主人忒的奇怪,自打他进来未露过一面不说,连一个个伺候的下人都心高气傲的,根本瞧不上他,大冬日的,将炭火捡最下等的专往他这里送,每次一燃熏的满屋子乌烟瘴气,呛的人直咳。

      看六子不答话,何清自顾嘱咐了一句:“这些炭不好,以后莫要用了。”

      “天这么冷,不烧炭可抗不住。”六子搓着手不情不愿嘟囔道。

      “嘿,还敢反嘴,反了你了。门窗关紧些就行了,实在不行用浆糊堵上,我都没说什么,还能冻死你不成!”

      何清往他脑门上狠狠弹了两下以示惩戒,燃上烛,闻到屋内的烟气快散尽了,才将窗户关紧,一歪身倚在床柱上,拈着块尚完整的糕点咬了一口,开了话匣子:“六子,能不能给我讲讲你家主子,就是顾公子,是怎样的人?”

      六子不想理他,装作没听见,何清见他一脸不顺的样子,忍不住又埋怨道:“要我说,你主子也不是什么大方的,你瞧瞧都快到除夕了家里一点年气儿也没有,都不比往日我在锦绣馆,进了腊月收的礼能堆满整间屋子。”

      “还有那炭,想呛死谁?往年冯老爷叫我过去,凡宴请的屋子都是有地龙的,再不济不去家里,游玩的马车里手炉披风备的那叫个齐全,啧,哪像现在,年节的连身新衣服都不给做。”

      何清喋喋不休,全没理会六子神色,想起往日锦衣玉食越发唏嘘,正要再感慨一番,忽被六子插进一句,回忆倏忽断了。

      “公子莫要再做这些比较,冯老爷大方,冯老爷细心,可人家冯老爷待你再好,到头来肯花钱给你赎身的还不是我家主子,以前在馆子里好,可是公子已叫主子买了来,既不做那些营生,还是少生些见异思迁的念头,叫人笑话,呸。”

      这话明里暗里贬低何清下九流的过去,直插在何清心窝子上,可他反驳不得,气得他拿被子将脸一蒙,恶声恶气将六子赶出门去。

      他何时受过下人给的委屈?锦绣馆的清哥儿向来被哄劝惯了,若不是馆主人将他身价要的太高,千金难求,凭他绝佳的相貌,早吃香的喝辣的去了,怎么会叫这家买下,受这活罪?

      有钱怎么了,有钱就能无视他吗?

      被买来十七日有余,除了知道个名字,连对方是什么人都毫无了解,如此不重视他,到底是图他容色,还是单为猎奇?

      何清自问不与人为恶,不可能有仇家有意折辱,却越想越没底,连吃饭的心情也丢了,又饿又冷瞪着烛火到半夜,迷迷糊糊睡过了去。

      日子并没有因他一日的抱怨有多改变,他在深宅里活的依旧像只金丝雀。六子时刻监视着唯恐他再偷跑出去,何清无事可做,只好拿睡觉磨时间。日落而息,日上三竿才起,倒也乐得清闲自在,除了偶尔收到带着鄙夷的目光,其余的都深得他心。

      还算这宅主人有良心,不曾短他衣食,吃了睡睡了吃,何清每日最大的活动就是从床榻边走到门廊前,这么浑噩自在地又过了十几日,终于挨过了冷冷清清的年。

      正月初十,何清早早饿了,却算着不到午膳时间,只闲坐在廊下晒太阳,忽然一道身影笼罩下来,何清头也不抬便道:“六子,走开,别挡着光。”

      半晌没反应,黑影依旧立在哪块儿,他抬头,正对上一双好看的眼眸,哪是六子,分明一个风流贵公子。

      “你就是何清?”

      何清听见他问,跟着他的话音点头。

      莫非这就是买他的人,顾至诚?

      何清一见眼前玉树临风的人,更妙的是与他年岁相仿,哀怨不觉消了三分,这人气质容貌不知甩常人几条街,便是伺候着也不会心生怨怼。

      谁说小倌对恩客不能有喜恶的?

      心里嘿嘿痴笑着,面上却淡然,何清起身,拿出以前的本事,整整衣袍偎到那人身边,正要开口,突然被对方捏住下巴抬起脸来。

      “怎么胖成这样?”

      迎着午间微末的风,他的声音分外嫌弃。

      ......奇耻大辱。

      什么意思,下马威吗?还是真的不喜欢?何清委屈地想捶他两拳,但看他衣袍配饰皆是不凡,还是强压下火气,努力将声音放轻:“顾少爷可是对我有所不满?”

      无非是投其所好,他在锦绣楼呆了两年,献媚讨好的本事可学的不少。

      何清低眉顺目地等他回答,却不想那人听了更是烦躁,闷声道:“罢了,就这德性估计够呛,再找人也来不及,权当凑个数吧。”

      那人又将何清上下看了一遍,转身唤了随从吩咐道:“把他带回京城学上几天规矩,得赶着三哥寿辰之前教导好。”

      何清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三言两语就要把他打发进京城去,心下疑惑,故意眨着眼问得和缓。

      “爷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带我去京城逛几...哎,你们干嘛,松手啊...哎,我东西还没收拾呢!”一句话没说完,何清已经被两个手脚麻利的侍从架着塞进门外等候的马车里。

      车里甚是宽敞,铺着厚褥子,还放着几个手炉,何清被热气一烘,冻了许久的脸上挂着两坨红。

      他不明所以,打帘一看车外站着好几个护卫,恶狠狠地瞪着他,何清一怵,下意识缩了回去,心疼带不走的行囊。

      过了一会,顾至诚也上了马车,碌碌车轮声中,何清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微抬起头冲他粲然一笑,开了口:“爷,可否停一停,奴的东西还未收拾。”

      “给你换新的。”

      何清再接再厉:“那些不能...”

      “闭嘴。”

      何清蔫了,缩着脖子坐回去,眼神一落,瞥见角落堆着几个半开的匣子,盛着蜜饯果脯,何清的肚子应景地叫了一声。

      顾至诚闻声扫了他一眼,无动于衷。

      何清尴尬哂笑着,眼观鼻鼻观心,一门心思放空。敌不动,他不动。

      直到对方认输。

      何清心下暗笑,看着顾至诚拍了拍身旁的位子向他招手,才勉强凑过去软言道:“爷有什么要说?”

      “别靠的太近,你好好坐着就行。”顾至诚伸手抵在他肩膀上,隔出一个安全距离,见他眼神离不开点心盒子,便顺手拿了块糕点递到他手里,盯着他左右看了半天,皱起眉头。

      何清咬着点心笑的越发灿烂。

      顾至诚又将他看了半晌,终是摇摇头,终于下了定论:“虽是胖了点,可这脸仔细看看,也算可以入眼的。”

      何清的笑陡然僵在脸上:“爷的夸赞还真是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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