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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阳光不曾温暖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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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蓦然惊起的雷声如同一根引线,倏忽间便燃起这小小教室低语窃声之火。讲台上年轻的女老师对孩子们的大惊小怪颇有些不满,正欲开口压下这一屋的躁动,却见空中几道白光迅疾划过,刹那间雨落如注,其声之大,几欲淹没这群孩童愈发大起来的喧闹。女老师一时便怔忪了,片刻后待她清醒过来,不由内心叹息,莫不是每日教小孩子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孩子心性?不过闪电雷鸣多了点,雨大了点,自己竟也被吓着了吗?想来不免又叹了一口气,她张口欲言,却发现早已忘记了自己想要说什么。无奈之下,她只得做罢。
靠窗而坐的风语却并未像班里其他同学一般激动地和四周的人交换着或担忧或期盼的心情,她的目光静静地透过窗户到达了教室外的平地上。雨滴势大,落地时先溅出一个又一个小坑,再四散而下。万般庆幸她一直有随包带伞的习惯,否则今儿这雨,非得把她淋坏不可。没有人会来接她的,她知道。
即使忙着和身边的同学们讨论这雨、这课,孩子们依然留了一只耳朵关注着下课的讯号。“叮……”铃声终响,然片刻前还沸腾不已的教室竟在这一刻变得诡异般沉默。女老师看着讲台下那几十双死死盯着自己隐含期盼与紧张的眼睛,一时冲动便脱口而出:“下课了。雨太大,下午就放假吧,大家不用来上课了!”话音未落,班里几个活泼的孩子已经兴奋得从座位上直蹦了起来,嘴里还说着:“老师你太好了!”闻此言,女老师摇了摇头,不忍反口,只得叮嘱道:“雨太大了,同学们回家路上千万要注意安全。”“知道了,老师!”异口同声的回答后,女老师还欲再说点什么,但看见几个孩子已迫不及待冲出教室投入家长怀里,她便止住了,只收拾好书本便离开了。
不一会儿教室里人便走得七七八八。风语仍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坐在这儿,刚才好友木青分明邀请她同她以及她爸爸一起回家。她信誓旦旦地保证着:“小语,你和我一起回去吧,我爸爸可厉害了,一定会保护我们不被雷公抓走的!”这个年纪的孩子,依旧沉浸在电视剧的万千世界,以为世上当真妖魔鬼怪,漫天神佛。不同的是,爸爸可以超越奥特曼,成为最强大的存在。风语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她的爸爸了,或者准确点说,她其实从未见过她的爸爸,所以她无法理解与懂得“爸爸”是怎样一种强大的生物。
她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不用麻烦了,青青。我们不顺路呀,而且我妈妈很快就会来接我的,你先和你爸爸回去吧。”木青略有点失望,不过也并没再多说什么。她抿了抿嘴唇,道:“那好吧,我就先走了,明天见!”说着挥了挥手,然后迅速地奔向了她爸爸的身侧。
风语看到木青的爸爸先将木青小心地放在了自己的背上,再穿上蓝色的双人雨衣。顿时木青便被裹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一团起伏。一切准备好之后,木青爸爸的脚步才踏向雨幕之中。渐渐地便看不见了。
教室里变得很安静。直到听到来自右侧最后方的响动时,风语才不自主地将视线投向了那处。又是他。本以为已经没人了呢。
就在那处,一个留着半长不长的头发,上身套着略有点小且早已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汗衫,下身穿着过大过长的旧式西裤,脚踩着一双破旧草鞋的瘦小男孩正埋头收着课本。课本并不整洁,甚至连封面都已经没了,页角更是卷得厉害。但他显然并不在意这点,只是随意地塞进了一旁的一个蛇皮口袋里。风语知道,那是他的“书包”。
男孩的书并不多,很快他便全部收好。不过,他并没有立刻离开教室。相反,他直接在座位旁蹲下了。坐在教室中间最左侧的风语实在无法再窥见男孩的动作,不过,她猜他定又是一个人在玩纸卡。这些纸卡上大多都画着一些传奇人物,类似诸葛亮、关羽、张飞之类的,当然也有孙悟空、黑猫警长什么的。风语对这种东西兴致缺缺,这个男孩却一向热衷于此。于是她也慢慢起身,尽量安静地蹲下。隔着一些桌凳脚,风语的猜想果然得到了证实。
说不清是什么心理,风语竟保持着下蹲的姿势注视着男孩玩了近半个小时的纸卡。此时,男孩才仿佛心满意足。他把纸卡小心翼翼地收成一沓,用皮筋固定住,但并没有塞进他的“书包”,而是放进了西裤右侧的兜里。放好后,他才起身拿起自己的“书包”向教室外走去。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发现风语的存在。
等风语站起身,才发现腿脚早已麻木,她只得在教室再多坐了一会儿。
外面的雨已小了许多,路却如意料般早已泥泞不堪。风语挽起裤脚,小心翼翼地向家的方向前进。奈何山路本就颠簸,加上雨天湿滑,眼见风语一脚未踩稳将要跌倒,一声呼喊却将她唤醒。
是妈妈在叫风语起床。
又梦见了,那个男孩。
风语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已经六点了,她得赶紧起来吃完早饭,再走四五公里的山路去邻村上学。将将八岁的风语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旅程”。如果可以称之为旅程的话。
临出门前,妈妈如往常一般叮嘱道:“放学了就早点回家,别只顾着在外面疯玩儿。”可惜风语的脑子里全是昨晚的梦,并不曾听清妈妈在说些什么。她只胡乱点着头,应着,“嗯嗯,我知道了。”
风语到达教室的时候,人还很少,只稀稀拉拉坐着几个离学校近的孩子。
上午的课总是语文课。今天不知为何上课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了,教语文的赵老师却迟迟未出现。赵老师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老师,生得很漂亮,风语隐隐从旁得知她是从县城来的。风语搞不懂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到这样贫穷而偏远的地区来教书。或许是为了体验生活?正当风语胡思乱想之时,赵老师的脚步已经踏入了这间小小的教室,不同的是,今天她的身后还跟了一个小男孩。四周突然兴起一阵阵讨论声,风语抬起头,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那个男孩脸上。风语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内心的震惊与诧异,她甚至忍不住快要惊呼出声。因为讲台上那个留着半长不长的头发,面庞清秀却又略显消瘦的男孩分明就是风语半年来时常梦见的人。
赵老师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才微笑着说:“同学们,今天班上迎来了一位新同学,大家鼓掌欢迎。你来自我介绍一下吧。”后面半句话却是对着她身旁的男孩说的。男孩看上去有点腼腆,不过他还是强做镇定地说道:“大家好,我叫唐奇。唐朝的唐,‘奇奇颗颗’的奇。”男孩略显稚嫩的声音将风语从惊讶中唤醒。
原来他叫唐奇啊,风语暗自想道。她知道他太多事了,知道他妈妈生他时难产去世,知道他有一个对他不甚关心的酒鬼爸爸,知道他生活拮据总是穿着他爸爸的旧衣服,也知道他不太爱学习,老是在上课的时候偷偷地在本子上画各种稀奇古怪的人物,还知道他虽然沉默寡言没什么朋友,但他的内心一直在渴望着别人的关注……虽然他只在梦中出现,但风语的内心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朋友,因为她熟知他的一切,即使在梦中他们也从不曾交流。
而现在,这些深深藏在心底的了解与自以为在风语见到唐奇的那一刻爆发了。整个上午,她都没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想了许多,比如会不会现在她仍旧是在做梦,现实中怎么会出现一个唐奇呢?又比如,如果这不是梦,那她要不要去和他讲话去认识他呢?还有,既然自己会在梦中见到他,那他呢?他会不会和自己一样呢?这些疑惑占据了风语全部的心神,她急切地渴望着下课,这样,她就可以去证实她的猜想。
可惜今天赵老师并没有同往常一般准时下课,风语的心里如同被羽毛拂过一般瘙痒难忍,尤其是她看见唐奇竟然从后门走出了教室。他去干什么了?风雨忍不住想道。
终于听到赵老师口中的“下课”二字,风语迅速地奔出教室。她四处张望着,可惜并没有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不死心,把教室周围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奈何还是没有看见唐奇。
无奈之下,风语只得返回教室。就在她踏入教室的那一刻,她听到了一阵嬉笑声。打眼瞧去,班上的一群同学——男生女生都有,正将一个女孩儿围在中间。那个女孩儿被搡倒在地,而围在她四周的人都对着她指指点点,相互谈论并发出阵阵讥笑声。他们在说,“看这个丑八怪,完全不敢还手,哈哈……”“她怎么敢还手,长得那么丑还出来丢人现眼,我要是她,早就羞死了”“她一看就是不知羞的人啊”……满是恶意的歹毒话语从一群八九岁的孩子嘴里吐出,当真违和。但事实远不止如此,那群人中有一个身形较为高挑,梳着马尾辫的女生,是杨怡。她扬扬头,得意地对一旁的伙伴说:“看我的!”话落杨怡便半蹲下身子靠近地上的女孩子,再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用力向后一扯,女孩儿本来低着的头被迫仰起。接着杨怡便用力向她吐出几口口水,那口水正好落在女孩子那双充满惊慌与委屈的眼睛上,多么地像未曾凝结的不屈的泪水。
其实这并不是风语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景。那个女孩子叫越芽,名字很秀气。但长相却恰好同名字相反。她头发枯黄,眉毛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根,额头却十分宽大,两颊瘦若无骨,再加上塌鼻子和大嘴巴。这些使得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她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丑”。
风语对这些人的行为感到很愤怒。但她从不曾开口阻拦过。因为每一次见到这样的画面,曾经经历过不堪的屈辱便会自动地在她的脑海里循环播放,她会觉得无力而悲哀。
风语没有爸爸,是的,她没有爸爸,她的妈妈也没有老公。同村子里的大人会唤她——野种,他们可能并不明说,但他们的眉梢眼角流露的满满都是这两个字。他们教育着他们的孩子要远离她,因为那是个没有爸爸的野种,谁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呢。孔子说人之初,性本善。可人性中那点点白太容易被污染了——尤其是当他们还无法辨别善恶的时候。于是风语无数次被同村大大小小的孩子欺负,他们辱骂她甚至动手打她。最严重的一次,碎裂的玻璃瓶被一个男孩用力扔向风语,它命中了风语的右耳。血瞬间狂涌而出,风语痛得如同快要窒息一般,而男孩也被吓得一溜烟儿跑了。即使后来妈妈带着风语到男孩家理论,还讨得了医药费。但风语的右耳却再也听不见了,并且留下了丑陋的疤痕。那时,风语不过六岁而已。自此以后,风语便再不曾留过短发。也因为此次事件,村里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对风语敬而远之,没有人再当着她的面说那些难听的话。后来,到了一年级报名的时候,风语便求着妈妈让她到邻村上学。这里没有人知道她没有爸爸,也没有人会骂她野种,多好呀。
因为回忆太痛苦,痛苦到风语没办法去正视,所以她选择了沉默。而就在风语选择继续沉默的时候,那些人居然开始扒那个女孩子的外衣。风语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钝刀割裂一般疼痛,她第一次犹豫是否要向前阻止这一切。可她最终还是没能下定决心。这时,她看到一个身影从教室外冲进来,挤过人群,一把拉起地上的越芽,他大声质问着:“你们在干什么?”那种神情,愤怒,直接,完全颠覆了风语对唐奇的认知。在她的印象里,唐奇应该是谨小慎微的,就如同风语自己。她从没有想到会在他身上看到那种正义与无畏。
或许因为唐奇是新来的——人们总会下意识地对未知的人或事抱以恐惧与敬畏的态度,又或许是唐奇的声音太大,表情太过愤怒,甚至凶狠,以至于那一群人竟然不再动作。为首的杨怡语气不太自然地回道:“能…能干什么,不过…不过是和她玩玩儿罢了。真是无聊!”说完便看也不看唐奇,略显心虚地快速走出了教室。她走后,其他人很快也便散个一干二净。
唐奇把越芽扶到了座位上,小心翼翼地安慰着,“你别怕,他们都走了。有我在,以后不会再让他们欺负你了。”即使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说这样的话语显得十分滑稽可笑,但越芽就是成功地被安慰了。她终于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不住地对唐奇点点头,说着:“谢谢你。”
风语摸了摸包里的面巾纸,踌躇许久才走到越芽面前,她把面巾纸递给越芽,安慰道:“别哭了,擦擦吧。”越芽似乎没料到一向袖手旁观的风语会有此动作,所以她愣着没接。一旁的唐奇见到风语却冷下了脸,他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别假惺惺的,我刚才注意到了,你一直看着别人欺负她却什么也没做。”唐奇毫不留情的话让风语的动作也顿住了,上午看到他产生的一系列的震惊与欢喜被他一盆冷水浇得干干净净。似乎没有必要询问了。风语收回拿着餐巾纸的右手,默默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她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他,却忘了他那么喜欢玩儿纸卡,最喜欢的一张却从来不曾随意摊开在地上过。那一张,是一幅黑脸包公的小像。那头顶的月牙多明亮,就像隐藏在唐奇寡言胆小背后的正义与勇敢。
风语忍不住内心的气闷,也突然不想看到唐奇与越芽。
她走出了教室。
阳光下的人群很温暖,只是这温暖无法到达每一个孤单弱小的人身上。
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