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宁封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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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通此间关节，这案子便又似搁置良久的饭菜一般变了味儿，原来那邱文哲既贪图人世间的富贵泼天，又一心寻求长生之法，跳脱六畜轮回之道。若只是贪财，倒也好办，太子自能施些小恩小惠拖缠住他；但沾上道法玄术一类的事体，便就不易收场了，自古醉心仙道，为此殚精竭虑者，哪个不曾走火入魔、泯灭本性？因着活死人胸中藏有一腔戾气，被其牵引而行，更是不得不防。
吃罢夜饭，谢慎思一改往日的从容，向无尘道人软磨硬泡、撒娇耍横，硬讨了一件“宁封子”与太子防身。回宫的路上，太子拨弄着戴在拇指间红玉似的扳指，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件东西又是什么来头？看把你宝贝的，不给就要在那老道脚边打滚，我两岁的时候就不爱用这种幼稚把戏了。”
谢慎思乜斜着他，心说你前两天分明还在床榻下打滚，不肯一个人睡觉呢。脸上却微微笑着，柔声细语道：“宁封子，黄帝时人也。相传他是黄帝时期掌管陶器的官吏，曾有异人上门拜访他，愿为其掌火。那异人能变幻出五色的烟火，并且在火海里来去自如，寸发不伤，后来还将这等奇异法术教给了宁封子。宁封子学成以后，竟积火自焚，人们误以为他已化作灰烬，把他余下的骸骨葬了。其实那火并非凡火，乃是五色天火，宁封子用天火焚烧凡胎□□，待五脏成灰，四肢皆朽，他便随烟气升腾做虚幻缥缈的灵体，羽化而登仙了。”
太子手指间的动作一停，怔愣道：“扳指莫不是他的尸骸？”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额前更沁出冷汗。
谢慎思不想他如此通透，无意吓唬他，一面替太子拂去汗珠一面扯谎道：“当然不是，此物乃是我师门火符，借了宁封子的典故起名而已。倘若遇上精怪妖物，只消默念咒语，扳指里便会显现出数条火龙护在你左右。”说着，倾身近前，凑到太子耳边欲小声传他咒语。
太子却怕痒一般缩了缩脖子，兀自嬉笑不已，闹得他重复数遍，都无一次整齐念完。谢慎思不由得黑沉了脸，赌气道：“不学算了，难为我豁下脸皮帮你求这件好东西。”
太子见他脾气上头，冷着一张俏脸，换了倚靠在窗边的坐姿，正目不斜视地瞪着过往行人，不愿再瞧自个儿一眼，心底又开始作怪，挤挨过去，扳着谢慎思的肩膀好言相劝，信口诌了一篇请罪表，字里行间尽皆惭愧，末了还颇矫情地吸了两下鼻子。
谢慎思仍旧不为所动，看累了街景，便自顾自阖上双眼，闭目养神。是时一轮银月如盘，华光溶溶，太子睨着投射在谢慎思眉目上的一层皎皎月色，将眼睫照得根根分明，下半张脸却陷于阴翳中，唯见唇珠一抹赤红，颜色不甚鲜亮，不禁觉得他此刻另有一番如梦如幻、若即若离的朦胧风情。
太子呆看了片刻，愈发神驰目眩，犹如着魔，伸出手指朝谢慎思鼻尖上刮了一刮，惊得谢慎思倏然睁眼，却已看到太子贴得自己极近。两人眼神相触刹那，俱是神情大异，面红耳赤，隐约能听到胸腔内一阵怦怦心跳，谢慎思嗫嚅道：“你总盯着我瞧甚么？”
太子亦吞吞吐吐地说：“不晓得。总瞧着你，我心里才畅快。”
谢慎思听闻他这番痴话，不免神色一僵，惊慌失措地望了望他，复又垂下眼睫，煞有介事道：“殿下说笑了，想来你我许久未见，甫一重聚，勾起了殿下童年旧忆，才情不自禁地对臣青眼相加。待过些时日，回忆不甚新鲜了，殿下便不会总惦记着了。”
太子心不在焉地颔首道：“是这个理。”谈话间车窗外月色一暗，朱红宫墙取代了夜市街景，他便唤车把式停下，自顾自跳离马车，背对着谢慎思道，“你送到此处即可，不必再跟着本宫了。”
说毕，头也不回的循着菩提树梢翻墙跃壁，身形一晃，没入了深宫内院。隐隐有些不欢而散。
次日晌午，谢慎思陪着小侄子睡午觉的当儿，大理寺少卿杨智渊领着几个寺卒登门拜访，大抵是早朝上皇帝已正式命大理寺审理无头宫婢一案，又传出口谕令谢家幺子从旁协助，他们才特地前来询问案件详情，互通有无。
谢慎思轻袍缓带，面上带着几分清梦被扰的倦色，亲手烹了一巡茶招待大理寺等人。那大理寺少卿为官多年，心窍一贯圆滑剔透，早知太子和谢慎思交好，少不得会处处给他撑腰，此案明面上交由大理寺主审，实际还得按眼前这位少爷的意思办，自然要探探他的口风。
杨智渊主意敲定，散朝后在官衙内直坐不住，顶着烈日高阳急匆匆朝相府赶，闷出一身燥热，再饮下新沏的热茶，便忍不住频频抬袖拭汗。谢慎思见状，误认为他去验过无头尸后，教那凄惨模样吓得冷汗直流，余惊未定，温声安抚道：“歹徒行事虽然凶恶狠辣，但不似宫中所传，有邪祟作乱，杨大人权当处理寻常命案，不必过于惊恐。”
那杨大人却自作聪明的揣度道：谢三公子既说是寻常命案，言下之意就是不必查得太紧，也不需我插手得太多。顿觉心中大石卸下，冲谢慎思点了点头，语气轻快的说道：“得公子这般少年聪慧，博闻强识的才俊鼎力相助，本官何愁此案不破。只是凶手一日逍遥，宫中贵人们就一日惶惶不安，本官怎能不着急上火？”
谢慎思淡淡道：“急也没用，线索可不是着急就会自己跑出来的。”
杨大人连连称是，眼中瞧着他这副处乱不惊的样子，愈发认定谢慎思自有通天之法，成竹在胸，无需大理寺援手，捡了好些场面话寒暄闲扯，喝至茶凉，便告辞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谢慎思果真闲散得可以，晨起同师伯无尘练练拳脚，抄抄字帖，过午才去大理寺转一圈，和众人聊几句一无所获的案情进展，入夜后更是时常呼朋唤友的逛勾栏喝花酒，仿佛没有皇命在身似的，偶尔进宫也仅是陪太子翻点陈年旧物出来赏玩，顺道破了一件小小的盗窃案。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作，底下的人亦装憨不提，且看他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这一天清早，沈靖抱着一盒琉璃珠意得志满地来找谢慎思玩，不巧他应了齐王世子的约，正在沐浴梳洗。这些时日谢慎思四处玩乐，交朋结友，颇识得了一群游手好闲的王孙衙内，有几次旁人做东，他还与严旭在桌上划过拳、喝过酒。少年人素来气性大，忘性更大，严旭同他玩得兴起，先前的龃龉便如水泡一般，一戳即破，两人之间再没有隔阂，街头巷尾无意碰见了，倒能相互给个笑脸。
今日齐王世子邀了京中大半纨绔参加什么百宝会，谢慎思曾看过鬼市中令人匪夷所思的奇技淫巧，对金银俗物本不感兴趣，但见齐王府的家仆往邱府也送去一张请帖，立即回心转意，复又应承了下来。
沈靖因此干等了许多功夫，一看谢慎思光鲜亮丽的打房里出来，便怫然不悦道：“百宝会的热闹有什么好凑的，前年我去过一回，在江上喝了一夜西北风，稀世珍宝没瞧见，净看他们为了一个庸脂俗粉斗富。”
谢慎思奇道：“百宝会上还拿人充当宝物？”
沈靖却说：“不是人，是一朵雪白的并蒂莲。莲花的主人自称是江南行商，随商队走遍五湖四海，西域黄沙，数年前在海上遭遇了一次极大的风暴，万幸保住了命，紧抱着一块浮木，浑浑噩噩地漂泊到了一处满目冰雪的小岛上。那岛屿甚是奇怪，终日下着大雪，冻得他手脚青紫，呵不出一口热气，可岛上屋舍俨然，鸡犬相闻，直如《桃花源记》中所述‘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这里的雪倒像只冻坏了他一个人似的。
他打着寒颤，以手为足，强撑着爬到了一户人家门前，叩门讨碗热茶喝。那户人家见他穿着打扮俱是外乡人的模样，忙把他请进屋里烤火。他左右视之，不见屋里有一根柴禾，一块木炭，刚欲开口询问，那户人家便让他在灶旁坐下——砖石砌得四方齐整封闭的灶台竟冒出热气，灶上的铁锅还咕噜咕噜的煮着牛肉羹。也不知灶里的火是怎么生起来的？无处添柴，又为何能烧那么久？他不敢多问，那户人家也并没有告诉他。
他蒙好心农户收留，小住了月余，养好一身伤病，便想家里的妻儿了。他自惊涛骇浪中逃生，身无分文，唯口中镶了一颗金牙，于是找农户夫妻商量，用金牙跟他们换干粮淡水，又问何处是码头，有没有摆渡的船家。那农户似乎不明白什么叫做码头，莫名其妙道：‘咱们这里有马奴养马，但马奴是他的人，马也是他的，你想要马头，得去城里找他要。’抬手一指，指向了云间圆月。”
谢慎思听得耳熟，不禁插话道：“云间月下，是不是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城楼，灯火煌煌，犹似星辰闪烁？灯下又有曼妙女子娉婷走过，飘飖若仙？”
沈靖点头道：“是有一座危楼。那江南行商跟农户解释了许久，农户才知他是想租船回乡，仍然指着圆月说去城里找‘他’，那江南行商便朝着掩映在云雾中的一豆灯火，徒步行了几天几夜的路，却怎么也走不到。他还道那是海市蜃楼，虚无缥缈之景，沿途又问了其他人，都说跟着月亮的方向走，就能找到那座城，找到住在城里的人。”
“他后来找着了吗？”谢慎思悄声问道。
沈靖说：“那商人走得精疲力竭，数九寒天直冻得感知不出冷暖了，但他归心似箭，不甘愿客死他乡，便如刚上岸一般手足并用，跪在雪里，一路爬着抵达了城门口。”说到关键处，他忽然抿了口茶，见谢慎思眼巴巴盼着下文，莞尔一笑道：“那商人当时也故意卖关子，喝了一口茶。”
然后才说下去：“城里果然有本事极大的人物，赠了他一袭狐裘御寒，一味秘药疗伤，以及一张薄饼果腹。城中守卫亲自驾船送他出了海，他回到中原，变卖狐裘，换了银钱马匹返乡。饼在船上早已吃光了，那味药他却舍不得吃，没日没夜的贴身藏着，待他回到家里洗漱更衣，掏出来一看，竟然结出了一朵雪白的莲花！
他只道仙药生出仙草，是他一辈子修不来的福报，更舍不得伤了那花半分，专程开辟了一方池水供养，并着人悉心照顾。某晚月圆，那商人睡得迷迷糊糊，梦中忽听得一道柔情似水的清丽女声唤他老爷，自言是那莲花幻化出了人形，主人将她赠予了老爷，她嫌恶老爷是肉体凡胎，躲在花里不欲相见，但这些时日老爷却无微不至的照料着她，令她深感自己粗鄙，今夜现身，愿为妾侍奉左右。”
谢慎思哂笑一声，喟叹道：“再传奇的故事终究还是逃不过男欢女爱的结局。后半截实在有些俗了。”
沈靖自鼻腔中冷冷哼出一口气，大有讥讽之意：“什么传奇，什么男欢女爱，不过是精明商人为了高价贩奴胡诌一通罢了。真是仙女下凡，为妾侍奉左右，他会忍痛割爱拿到百宝会上卖掉吗？你师从玄门，走南闯北，见识过诸多光怪陆离的事，怎么还会信这等骗小孩儿的鬼话？”
谢慎思受了他数落，也不反驳，提起桌上的太极壶替他添茶，看到沈靖手边搁着一只雕工精细的木匣子，别开话头问道：“你最近又得了什么好东西？”
沈靖这便想起他来此的目的，献宝似的抽开木匣盖子，捧着匣子底端，在谢慎思眼皮下徐徐晃动，烛火照耀着匣内颗颗饱满的琉璃珠，珠子晶莹剔透，却折射出数道五色虹光，艳丽无比。谢慎思只道形状等大，质地纯粹，乃是上品宝珠，虽然名贵非常，倒不觉得有甚么稀奇。
沈靖旋即伸出骈指在匣内轻轻一拨，琉璃珠相撞间，竟发出铿锵激昂的琴音，谢慎思瞥见珠子的光华随之嬗变，凭空划过一道银白颜色，好似琴弦微振，登时讶异道：“珠子里怎么还凝了丝线？”颇有些像返魂珠里的细小蛟龙。
他一怔之下，琴音渐低，银白光芒转瞬即逝，沈靖捏起一枚宝珠，炫耀道：“这个叫做藏琴珠，世间仅有五枚，宫、商、角、徵、羽，缺一不可。这是倚玉阁花魁柳如意的一位相好送与她的缠头，她又在酒桌上输给了我。”
谢慎思挪揄道：“人家情郎送的礼物你也好意思拿？”却也捡了枚珠子对着光细细赏玩，摩挲了一盏茶的功夫，他突然问道：“这盒藏琴珠除了你和柳如意，酒桌上还有谁见过？”
沈靖回忆片刻，说：“同我一起吃酒的都见过，不过他们不晓得这珠子的妙处，连柳如意本人都不晓得，才会错把宝珠当俗物拿来下注。”含糊数语正中谢慎思下怀，引得他眼睛一亮，反手扣住一枚琉璃珠，放软了腔调央求道：“珠子借我玩几日罢。”
沈靖连忙摇头：“上回去鬼市找我借的银票还没还半张呢！”双臂一圈，虚虚地护住木匣子。
谢慎思歉然道：“是了，上回说好还双份的，事情一多我竟给忘了。”转头唤管家去账上支银子，少顷点清了数目，将铁尺递给沈靖，装模作样的见礼道：“请沈公子核实。”
沈靖瞧着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子，手腕一甩，铁尺不偏不倚的打在谢慎思肩头，嗔道：“这么多银两，你让我怎么拉回去？我坐轿子来的，你想累死我家轿夫不成？”
谢慎思温声笑道：“我派车给你拉回去就是了，你在路上越招摇越好。”沈靖终于听出点门道，看他故弄玄虚的模样，便知他要借机设圈套，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勾着谢慎思的脖子低声问：“你准备钓谁上钩？”
谢慎思直言不讳的把返魂珠一事告知沈靖，瞅着沈靖目瞪口呆的样子，道：“百宝会我是一定要去的，晚上你也别约其他人吃酒赌钱了，寻个由头进宫一趟，陪太子说说话，顺便将藏琴珠的消息放出去。不必说的太详细，只消说在花魁柳如意那儿瞧见了一件稀奇玩意儿，晶莹剔透，内里却藏着活物，一转手就卖了大价钱。太子必定会好奇，你再将他骗出宫，带他来百宝会上看。”
沈靖即刻明白过来：“你想在百宝会上卖这珠子给太子，引邱文哲潜入东宫偷盗，咱们就好来个瓮中捉鳖。”说着又迟疑道：“可他若知道珠子在你和太子手里来去，恐怕会担心有诈，不敢铤而走险。”
谢慎思却说：“要是到了他的好友，严旭手里呢？”
沈靖想也不想便嚷道：“严旭算哪根葱？换了我，都敢直接上手抢。”谢慎思笑道：“那还怕他不上钩吗？”沈靖仍多虑道：“你怎么能保证严旭会跟太子争藏琴……哦不，‘返魂珠’？”
谢慎思亦不敢打包票，只说：“我们把戏都唱全了，邱文哲还唱什么？我赌他会撺掇旁人买珠，赌赢了，此计可成，赌输了另谋一计便是了。”
沈靖盘算一番，心忖道是输是赢皆不亏损甚么，不妨一试，点了点头，留下木匣子，自行进宫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二十章 宁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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