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渠之书》笋片片

6、蔓枝

　　“若离。”音徵抬起眼眸，轻不可闻地唤了若离一声。

　　若离正眯着眼睡着，她倚在一棵偌大的桃花树下。若离作为长老能轻易打开结界，她正在幻林断崖最边角的一颗桃树下熟睡，这颗桃树的根已经很深地扎入地面，树干倾斜，枝桠伸出半空，旁的灵不敢靠近。

　　乐灵族人都喜欢来这片桃林下，这是乐灵族内，风景顶好的地方。乐灵族人生性喜好安逸，都喜欢生活在风景好、安宁的地方，所以几代之前的族长就在桃林附近选了一个山谷定居。每到春天，粉色花瓣飞舞，泉水汩汩，音律迭出，那简直就是世外桃源。桃林适合修炼，也适合约会情郎。

　　但是这里也很危险，桃林旁边就是悬崖，以前没有设置结界的时候，时常有灵修炼入神，在花瓣纷飞之时，好似入了幻境，跃入悬崖不知所踪，目睹的众灵都说那如梦似幻，令人陶醉神往，不自觉就想融入其中，于是这片桃林取名“幻林断崖”。

　　音徵知道若离喜欢这里，蔓枝离开之前，也喜欢这里。她们都喜欢倚在这颗桃树的枝干之上，脚在地上，可是身体跟着树干悬在半空，刺激又愉悦。他也曾经尝试过，只觉得心惊肉跳，笑不出来。

　　蔓枝最喜欢做这样大胆跳脱的行为，她仗着自己年纪小、天分高，常常为所欲为，有几次还故意跳下去吓唬音徵和若离。

　　若离以前规规矩矩，自从蔓枝走了之后，她也突然性情大变，她活得像另外一个蔓枝，做任何事情都像她，就连灵力修炼也长进得十分快，仿佛完全取代了从前的蔓枝。

　　音徵正望着若离出神，两个影子终于重叠，若离醒了。

　　“音徵，你来了。”若离睁着惺忪的眼睛，十分熟稔地语气。

　　“你怎么又睡着了？”音商微微地扬起嘴角，有些无奈的语气。

　　“族里有事吗？”若离起身，桃树枝桠晃荡了两下，落下了几片桃花瓣，飘向了崖底深处。她向后一扬手，随手施了灵力，把结界关上，就随着音徵往幻林断崖里走去。

　　“族里在商量，送谁去巫灵族结亲的事情，年轻一代中，你熟悉的灵多，和她们相处得也好，所以族长想让你选定。还有前几天，玉灵族又派人表示想要拿玉石交换一批鹿，还有……”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若离也是满眼的无奈，打断了音徵的话。

　　她有时候会想，如果是蔓枝，她应该不会这样乖乖听话吧，她一向想活成怎样就是怎样，才不会管族里的事情。换成她，就束手束脚，她没有勇气的。

　　“你别这么丧气，我不是也在吗？我和你一起。”音徵也是乐灵族的长老，他自小就和蔓枝一样，天赋异禀，修炼速度比蔓枝还要快，也许是因为音徵的父亲是巫灵族的，所以他继承了强大的灵力。

　　“你也知道，族长老了，她大限将至，不能事事都上心了。你和我还很年轻，这些事情，是我们必须要做的。”音徵还在好言相劝。

　　音徵出生之后自幼就在乐灵族长大，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一切都以乐灵族为重。除了对蔓枝种种出格的纵容之外，可以说没有任何缺陷。

　　“我知道了。”若离点点头，她心里有些烦，音徵总是纵然蔓枝，却好言相劝地约束她。

　　算了，约束至少比视而不见要好。

　　她加快了步伐，和音徵一起去部族里商讨事情。

　　途径幻林断崖，看见了许多正在修炼的乐灵，听见了许多乐曲，还有乐灵在起舞。本来十分美妙的画面，她只觉得纷乱不堪，耳边也是杂音缭绕一般。

　　乐灵族生活在幻林断崖旁边的一处平地，靠着一条溪流分散而居，大大小小的屋子是这几年才建起来的。

　　乐灵族请了灵渠最厉害的工匠之族，木灵族，帮忙修建现在的家园，还砍掉了一些幻林断崖的桃树做材料。这几年木灵族非常有名，大大小小的部族都请他们去造房子。

　　音徵和若离进了溪水和幻林断崖接壤处的一个最大的大房子，这是族长居住的地方。

　　“族长，若离来了。”音徵打开门前的帘子，向里面坐着的族长愉悦地说。

　　“好。”

　　***

　　若离走出房子的时候，心情非常沉重，她恨不得立即奔去幻林断崖边跳下去一了百了。

　　族长说要把她许给巫灵族的时候，她都气疯了。音徵也不出言阻止。

　　音徵和她一起长大的，却一点都不懂她。

　　族长恳切地说，她已经三百岁了，必须得为乐灵族的繁衍生息做出点贡献了。音徵在一旁附和，是的，是的。

　　灵力强大的子女，孕育的子女更可能强大。如果她没有这么强大的灵力，也许就不会选中她了，所以让她变回从前的若离吧，这些都不该是她承受的！

　　她真的受不了了。

　　音徵跟在她后面出来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族长的打算了？”

　　“只有这样，你才有资格坐上族长之位，族长是在为整个部族考虑。你如果没有做出点贡献，即便灵力强大，整个乐灵族没有一个你的子女，大家怎么拥护你呢？”音徵说得头头是道，在情在理，无懈可击。

　　若离不知道如何反驳。

　　灵渠之中，灵族婚配是常有的事情，不仅频繁，而且还很混乱，只要有灵力强大的后代，一女多嫁都是有的，所以部族内都很尊崇女子。

　　乐灵族女子中，只有她还没有婚配过，而且她已经三百岁了。

　　“如果是蔓枝，你也会这么劝她吗？”若离叹了口气。

　　这是两百年来，若离第一次在音徵的面前提到蔓枝的名字。

　　音徵一怔。

　　这已经是一个深藏海底的名字了。

　　族长年岁渐长，已经不在族里问“蔓枝回来了没有？”，她忘记的蔓枝，也就没有别的灵再敢提及。谁也不提，谁也不说，就仿佛蔓枝从来不曾存在过。

　　可是若离和音徵，从没忘记过这个名字。

　　“不会。”音徵老老实实地回答。

　　“呵呵。”若离苦笑了一下，笑出了声。

　　“蔓枝的性子不适合继承部族，族长不会选她的。”音徵淡淡说出这句话。

　　他也很久没说出这个名字了，蔓枝两个字一直在他心底潜藏，蔓枝的影子常常和现在的若离重合，但是他却从不会混淆弄错。

　　“那我就适合了吗？”若离反问。

　　“是的，你这些年做得都很好，族人都很敬重你。”音徵以为她是需要肯定。

　　“你从来都不懂我。”若离转身盯着站在她旁边的音徵，一步一步走近他，然后恶狠狠地说出这句话，仿佛是一句威胁，可是神态尽是无奈，眼神柔和得不像话。

　　“我告诉你，蔓枝还活着，她好好地活着，可是她早就忘记你了，她记得所有人，但是就是不记得我和你。”若离放肆地笑了，那笑声响彻整个山谷，有些灵不明所以，望着若离，不知道她痴狂些什么，一些长老还以为她是为即将继任族长而高兴。

　　“你说什么？”音徵表情顿时扭曲，他以为蔓枝早就死了，若离告诉他，蔓枝失去所有灵力，受不了乐灵族人的欺侮，跳下了幻林断崖，早就死了。

　　那时候，他不在族内，他的父亲因为一些缘故突然病重，其实父族对灵渠部族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但是族长说，这是使两族交好的机会，他就去巫灵族侍奉了父亲几十年。回来之后，蔓枝就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整个乐灵族，谁都不说，谁也不问，谁也不追究，就消失了。

　　他在崖边坐了很久才接受这个事实。

　　现在若离告诉他蔓枝还活着，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背叛。

　　说出真相的那一刻，就是若离选择与音徵彻底决裂。她终于坚持不住了。

　　“我、说，蔓、枝、还、活、着。”若离靠得离音徵更近，一字一句地说。

　　“她在哪里？”音徵声音颤抖，他也顾不上真假，哪怕这只是句假话，也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假话了，他非常情愿当真。

　　“七十年前，她还住在青池，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里。”若离明白，就算告诉他，也没有用，失去记忆的蔓枝，已经把音徵从她生命里抹除了，音徵就算找过去，也只是徒劳。

　　若离只是很伤心，一听到蔓枝这两个字，音徵就完全不顾她了——不顾她愿不愿意和巫灵族结亲，也不管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他只想要蔓枝的下落，他恨不得马不停蹄去寻蔓枝。

　　让他去寻吧！寻到就会痛苦！

　　“青池在哪里？”音徵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眉头紧紧皱起。

　　“在封灵族的沼泽之地不远处，有一块地方，陆地和小洼地连绵，高高的草叶围住了一个小小的池塘，池面漂浮着的都是荇草，她给那片池塘取名青池。”若离描述得十分详尽了。

　　音徵听若离说完准备立即出发。

　　若离拉住音徵的手臂说：“你知道为什么在蔓枝走了之后，我变得这么强吗？因为她的灵力都在我这里，她有七十年的记忆也在我这里，我每天都在被你们的记忆所折磨。”

　　若离扯开嘴角，那是一个大大的苦笑，声音都已经哽咽。

　　听到这些，音徵觉得非常惊骇，他停住了脚步，表情非常难看。

　　“我是不会和巫灵族结亲的，如果到了婚期，你还没回来娶我，那我就带着蔓枝的灵力和记忆死去。”若离真的不明白，成亲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怎么就不愿意，他从没有过这个念头。在部族里守身如玉，有什么必要吗？

　　但是转头想想自己，不是也不愿意和不喜欢的人一起吗？你情我愿真的太难。乐灵族的众灵，没有多少是两情相悦的，都不是为了部族，为了乐灵族过自己的一生，与谁成亲，都很随便。这样看来，呵，蔓枝还真是解脱了。

　　她后悔了，她不该让她解脱的。

　　“还有，她现在叫抚曲。”若离放开了音徵的手臂，让开了路，让他走。

　　但是音徵一时之间消化不了这些信息，还是愣在原地。

　　“你去啊。”若离扬起得意地笑，她知道，音徵没时间追究她说的这些，他能见到蔓枝一面，就欢喜得不得来了，哪顾得上她做了什么。他一遇到蔓枝的事情，就会变得愚蠢，平时的谨小慎微、周周全全也都不复存在。

　　音徵好像惊醒一般，立刻就飞奔而去。

　　空气里还留下他一句颤抖的质问，裹挟着怪罪，还有些惊惧：“你拿走了她的一切，你让蔓枝流浪在外面怎么生存？”

　　也许音徵真的不管她的死活，找到蔓枝之后，就再也不回来了。但是她手里捏着蔓枝的灵力和记忆，他一定会回来的，就算孤身一人回来，带不回蔓枝，就算不是回来娶他，那也会回来的。

　　会回来的，会的。

　　这一切，早该有个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