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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舌战(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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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府在距离皇城最近的太平坊,附近基本都是些皇亲贵族,左丞府则在光德坊,那一片住的全是些朝中重臣。两个坊市之间相隔不过一条大街,套着马车一刻钟不到就能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所以嘉和在马车里忐忑了没多久,左丞府就到了。
公孙睿踩着小内侍的背下了马车,心里也知自己今天赴宴其实就是来挨奚落的,就忍不住站在原地稍微磨蹭了一会儿,也算是等着后面马车上的嘉和下来,结果这一耽搁——真是不巧,左丞门前,跟他很不对付的王司徒也骑着马赶到了。
这些老家伙,平时也不见参加过什么宴会,今天怕是全赶来左丞府的赏花宴了吧?他公孙睿还真是好大的脸面。
王司徒已经年近六十了,但难得的是,精神还算的上十分抖擞,翻身下马时动作也十分利索干脆,连小厮的扶助都不需要,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
此时他把缰绳往小厮身上一扔,就朝着公孙睿看过来。
“老朽一把年纪了尚能骑马赴宴,怎的有些年轻人一点小路就用上马车了?若是体虚的话,何不在家中好生休养,非得学着别人争功夺赏,偏偏自身又能力不足,难以挑起重任,真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他毫不留情开口嘲讽一番后,又问身边的小厮,“我记得太平坊离这里不远吧?”
小厮连忙回答:“不远不远,小的跑几步就到了。”
主仆配合得当,顿时将公孙睿脸都气红了。
“这位大人却是误解我家主公了。”这个时候,一个清亮的女声响了起来。
公孙睿脸上神色一松,而王司徒则寻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月白色深衣的女子正扶着侍女走下马车。她黛眉弯弯,眼神灵动,嘴角带着得体的微笑,一步一步的朝着他们走来时,纤腰轻摆,小巧的莲足随着步子在裙摆里时隐时现,有一种曼妙的韵味。
好一个漂亮的小娘子,可惜明显是站在公孙睿那一方的——想来便是那位嘉和先生了吧?
嘉和走过去冲两人行了一礼,开口道:“我家主公前几日接到左丞大人的请帖后,十分开心,今日一大早就沐浴焚香,挑选了最好的衣袍穿戴,只盼着能以最好的仪表见到左丞大人,好叫他老人家知道,我家主公内心对他是多么的憧憬敬仰——是以,我家主公才弃马坐车,以便保证仪表整洁。而大人同左丞大人一向关系亲近,自然不需要顾忌这许多,便是骑马出了一身臭汗、扬了满身灰尘,想来左丞大人也只会觉得大人是想赶着前来赴宴,心中反而欣慰呢。”
一身臭汗、满身灰尘的王司徒立刻黑了脸,“想必你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嘉和先生了,见面不如闻名,倒是老朽眼拙了。”
“大名鼎鼎可不敢当,嘉和只是个小小谋士而已。”嘉和装作没有听出对方话中的奚落,笑的一脸谦逊。
王司徒立刻嗤了一声,讽到,“嘉和先生舌战秦国使臣成功为大燕割去通州的事,现在整个郦都谁人不知?先生还是别谦虚了!”
“大人这话未免不妥,嘉和现在已经是睿公子的谋士,同大人的立场也并无不同,心中所思所想,也不过是盼着秦国越发强盛、主公能有所为。既然如此,大人也合该同嘉和一般,将过去的事情当做过眼云烟,表过不提,以便彰显秦国能臣的容人之量才是……更何况,嘉和只不过是能说会道了一些,同大人立在堂堂左丞府门前,公然对着皇亲国戚指桑骂槐的行为比,又算的了什么呢?”
“真是好一张利嘴!”王司徒忍着怒气喝到,“只盼先生待会儿在赏花宴上时还能继续保持,别让老朽失望才是!”
“一定一定。”嘉和假笑。
王司徒冷哼了一声,带着小厮怒气冲冲的进了左丞府。
嘉和拂拂袖子,一点也没把王司徒的脸色放在心上,她很清楚自己今天跟公孙睿过来就是帮他吵架的,对对方忍让讨好绝不需要,态度强硬、针锋相对,不叫公孙睿失了面子才是她该做到。待到宴会开始后,只怕战况也会更加激烈。
……
左丞府门房上的仆从们大概从来没想过,居然还有人能站到他们府门前吵架的,而且这两方一方是虽无实职但深受宠幸的雅公子,一方是跟自家老爷一派的司徒大人……哪个敢去得罪?
一众人又不敢劝,又不敢走远,生生的看了一场大戏。此时司徒大人走了,他们长出一口气,连忙上前来迎公孙睿。
但——公孙睿没动。
“主公?”嘉和疑惑扭头,这才发现公孙睿正在看她——用一种说不出来的,既狂热且惊喜,仿佛赌到倾家荡产的赌徒突然在路上见到了一块没人要的金锭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嘉和立时激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若不是时机场合不对,几乎要问一声主公你是不是魔障了。
而这个时候公孙睿自己回神了,他先是看了一眼一脸警惕的嘉和,忽而挑挑眉到,“你今日挺好看的。”
“……主公,我觉得我应该提醒你一句,你昨日才说了我邋里邋遢不修边幅不像个女人。”嘉和一脸认真。
“是吗?那便算是我昨日说错了,同你道个不是。”公孙睿的语气和态度柔和的让嘉和害怕,不给她反应的机会,就又说到,“好了,走吧,想来那帮老头子也已经等你我等急了。”
嘉和只好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左丞府——但心里仍旧是很警惕的,从初见公孙睿到现在,他的真面目一日比一日暴露的明显,脾气暴躁、轻视敌人、狂妄自大,且,最要命的,他确实没有什么建功立业的能力,偏偏又不肯认命,如今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如此柔和可亲,当真不是在打什么小算盘吗?
而且,他刚刚那个眼神,真的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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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正值秋季,正是看菊花的好时节,在左丞府的后花园中,仆从们用花房中精心培育的菊花摆满了整个花园,含苞的、怒放的,或秀丽淡雅、或浓丽夺目,白的若初雪、黄的如雏羽、橘的似淡霞……每一盆菊花都是极名贵的品种,有的甚至能卖到千金往上。
而在赏花亭前,一溜矮脚案牍依序排放,身为太子|党的一众老臣们个个摩拳擦掌,两眼发光,只待公孙睿的到来——当然,他们也都不是来赏花的。
至于坐在赏花亭里的主席位上的左丞,则是个看上去十分睿智的老人,但是看起来再睿智也不能掩盖一个事实,他是真的很老了。同年过六十但是仍然精神矍铄的王司徒不同,左丞过了今年就要七十三岁了,他这一辈子都在为秦国操劳,便如同一支快要熬到油干的蜡烛一样,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夕阳将落般的暮气。他的头发已经很洗漱了,连根簪子都很难插上去,脸上也已经布满了黄褐色的斑点,褶皱多的像是发枯的树皮,只有那双眼睛,神采奕奕的没有一丝浑浊,让人知道这个老人虽然年老却绝对不好糊弄。
而作为一名辅佐了两代秦王,即将辅佐第三代的元老,左丞也正是太子|党中的中流砥柱,他比谁都看重血脉的纯正,以及秦王室的尊严。更何况先秦王在世十分信任看重他,临终之前更是将秦太子亲手托付于他们一众老臣手中。
如今叫公孙皇后把持朝政,打压太子,已经是他们这群老臣的失职。只是秦太子年纪尚轻、性格又偏若软,局面一时之间难以扭转,只能算了,但对方提携同姓亲族,摆明了要抢夺嬴氏江山,叫它改姓公孙的做法,却是无论如何都得阻止的!
等到嘉和跟着公孙睿步入后花园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剑拔弩张的景象,当然,剑拔弩张只是针对他们,而对此,他们也算是早有预料。
“睿公子且先入座吧。”坐在主位的左丞指着他左手边最靠前的一个位置开口说到。
公孙睿勉强行了一礼,只好带着嘉和入座——这位置当然不好,一举一动被下面的人尽收眼底不说,便是等会儿吵架吵不过了想跑也不方便。
但还不及他再多想,就已经有人开始冷嘲热讽了,“早闻左丞大人府上的花娘十分善于培育花卉,如今一看,果然秋菊朵朵精致、姿态动人。只是,菊乃花中君子,质本高洁,而大人宴中所请之人却有一位是个不折不扣的狗腿小人,且此人脸皮颇厚,不但接了邀约,如今竟还坦然稳坐席位之上,恐污了菊之风雅啊。”
此话一出,众人立时发出一片哄笑,不约而同往公孙睿处看来。
公孙睿顿时恼红了脸,攥紧了手中酒杯,然后眼睛便往嘉和身上一撇,示意她赶快回击。
嘉和无声叹了口气,只好开口到,“这位大人,嘉和却是不理解了,难道在你看来,我家主公对左丞大人的邀约视而不见,半点回应不给,才算是正确且得体有礼的做法?再者‘狗腿小人’一词安在我家主公身上也着实不公,如今皇后娘娘代替太子殿下监国,一指一令,代表的自然也是秦太子的意思,先秦王的意思,便是在座诸位大人,难道不是每日正常上朝、正常处理政务?仔细论来,我家主公又于在座诸位大人有何差别,如何就平白担了大人一句‘狗腿小人’呢?”
“何必装疯卖傻!女子窃国,你等却甘做走狗,难道还不让人唾弃!”有人低声骂道。
嘉和立刻瞪大眼睛,一副十分吃惊的模样,“这话就更叫人不解了,皇后娘娘怜惜太子殿下年幼,所以不惜以女子之身代替太子殿下监国,如此费心费力、呕心沥血,在座诸位大人非但不为娘娘的好意感恩戴德,反而怀疑娘娘别有用心,连我都要为皇后叫一声冤屈了!”
“颠倒黑白、不分是非!若是皇后真的如此好心,为什么不现在放权给太子殿下?——你倒是说出为什么?!”
“这还要问我吗?太子殿下可有要求掌国?可有要求登基?太子殿下既然没有要求,便说明他自觉还没有治理国家的手段。既然太子殿下还不能掌事,公孙皇后当然要在一旁指导教导太子殿下,帮他治理国家了。”而事实上,公孙皇后牢牢掌控着秦太子,怎么可能会给秦太子在重臣面前提出自己掌权的机会呢?怕是秦太子刚表露出来一点就要被公孙皇后痛下杀手了,若不心狠手辣、行事果敢,只怕公孙皇后也难以掌权如此之久了。
太子|党的老臣们自然也明白这一道理,所以尽管清楚嘉和是在胡说,但——偏偏没办法反驳。
一阵良久沉默后,一名老臣才悲愤出声,“你这女子,明知太子殿下现在是个什么境况,怎么,怎么还会有脸说出这种话!”说话间已经眼眶通红,居然像是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