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丐琴]》一袭白衣

1、一

　　（一）

　　——阿月，醒醒，醒醒，你听外面，有鸟儿，我们抓鸟去吧！

　　少年清亮的嗓音朦胧在耳畔回响，一声鸟鸣破出了阴阳的分界线，将杨江月从沉睡中唤醒。他起身坐起，玉簪从发间滑落，一束青丝便如瀑似的垂了下来，拂过他纤白如葱根的手指，扫过腰间一个朴实无华的酒葫芦。

　　“先生，”隔着一层纱帘，小童在外面轻声唤道，“丐帮将人送来了，您要去看一眼吗？”
　　“今年送来了几个孩子？”那声音清润柔软，带着几分午睡后的微哑。
　　小童声音一滞，再要开口，却是十分为难地小声嗫嚅：“本、本是送来了五个，但、但中途有个孩子带头逃跑，故而按时抵达的就、就只有一个……”

　　杨江月一怔，思绪飘回十年前，竟觉如此如出一辙，他叹了口气，轻捏眉角，吩咐道：“多派些弟子去寻，不用怕伤了他们，那些泥猴子一个比一个皮实，抓也要将他们抓回来。”

　　杨江月一声令下，微山书院大半弟子全数出动，黄昏时分就将企图逃回丐帮却被人贩子拐走的小乞丐们全都抓了回来。

　　一、二、三、四、五……一个不少。
　　几个捣蛋泥鳅灰头土脸地站在长歌门众豪杰面前，瑟瑟缩缩，显然这个时候才想起了逃跑的下场。
　　站在最中间的那个脏得最厉害，一张小脸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像是在泥潭里打了几滚，脸上、身上还挂着几道鞭狠，显然被人贩子欺负得最厉害。
　　他此刻却一点悔意也不见，倔强地昂着头，凶狠地瞪着杨江月，好似两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杨江月看他眼神没觉杀气只觉好笑，就仿佛小猫在眼前努力亮着小牙，他从座上缓步走了下来，一身柳色长衫随气摆动，带着一股文人墨客的舒雅清风，腰间的酒葫芦微微一晃，扰乱了这一身风雅。

　　“你叫什么名字？”杨江月问道。
　　“哼！”小乞丐一身铮铮傲骨，怒哼一声便将头偏向一侧。

　　杨江月不恼，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湿帕在小乞丐脸上抹了一把，便见到一双明亮灿烂的眼睛，好似藏了许久的愤怒快要压抑不住破土而出。
　　“你们丐帮的孩子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一句话似乎触着了小乞丐逆鳞，小乞丐忽的扭过头怒视杨江月，玉石俱焚般大声吼道：“我不读书！我要练打狗棒法！我就不读书！”

　　杨江月忽的灿烂一笑，抬起右手，一节弹惯了琴的手指在小乞丐脑门上轻轻一弹，如同挑出了一个音节一样，却带着如虹之气，硬生生将小乞丐弹得向后仰了仰头，捂住脑门，惨叫一声。
　　“还念书吗？”
　　小乞丐惊恐地看着杨江月，被吓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以前不好好练功满君山玩的时候师父拿棍子打他都没这么疼，这人、这人就弹了下脑门……这是什么诡异功法？！

　　杨江月见他吓得小脸煞白一片，笑得更是灿烂，他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被人生前所未有的恐惧所笼罩，小乞丐眼里浮出一层薄薄的泪水，方想起从君山到千岛湖这一路来的辛酸苦辣，身上、脸上，尤其是额头上的伤口越发得痛，却仍是硬气地绷紧了嘴巴，憋着泪，瓮声瓮气地说：“郭啸……我叫郭啸……”

　　——阿月，醒醒，醒醒，你听外面，有鸟儿，我们抓鸟去吧！
　　——郭啸！你！你真是胡闹！别拉我，你别拉我袖子——我不去！
　　——哈哈哈哈哈，阿月你可真是个胆小鬼！你是不是怕师父打你屁股哈哈哈哈
　　——等等我……阿啸，你等等我啊！

　　许多少年往事因这名齐齐涌上心头，杨江月呼吸一滞，回头去看坐于高位之上的门主杨逸飞，眼里带着质询。
　　杨逸飞俊容一僵，被这一眼吓得险些摔了茶杯，忙说：“郭啸早就成了丐帮里的英雄，他们又一向不会起名字，现在丐帮里叫郭啸的孩子一抓就是一大把。巧合，纯粹的巧合。”
　　杨江月没说什么，将视线收回，落在郭啸脸上细细打量。

　　这孩子长得的确和郭啸不像，郭啸从小便虎头虎脑，断没有这孩子眉眼俊俏，但两人那眼神和脾性……
　　罢了。
　　杨江月微微摇首，分别将丐帮孩子们指给弟子教习，等到郭啸的时候却顿了片刻，道：“这孩子，就由我来带吧。”

　　（二）

　　大约是二十年前，丐帮帮主郭岩与长歌门门主杨逸飞商议每三年送往长歌五名弟子接受教习，学字识礼，这些少年都是天资聪颖之辈，等到日后回到丐帮，必然要接下丐帮重任，长歌门亦不敢怠慢。
　　郭啸等五人便是这三年的弟子。
　　与在君山上完全不同的是，长歌门有严格的作息制度，晨钟暮鼓，颂书习字，郭啸又跟在微山书院管事杨江月的门下，更是叫苦不迭，撑了十日便心生反意，趁着杨江月不在，称病溜号，本想跑去御射场凑凑热闹，结果却在思齐书市迷了路，抄了好几个贩书摊子。

　　杨江月赶到的时候，郭啸正顶了一头一脸的墨水，被思齐书市的书摊老板们齐力捆了起来，大声嚷嚷着。
　　杨江月从未如此丢过人，他扶了扶额，忙赶过去，给众人道歉赔礼，才将那倒霉孩子拎了回去。
　　郭啸跟在杨江月身后，内心惴惴，他不是个糊涂孩子，这段时间明里暗里地探听，知道眼前这人的身份。
　　当年，他们丐帮的大英雄郭啸郭大侠就是跟这位杨先生一起学习的，两人随众豪杰护送李倓前往上阳宫详谈狼牙降唐一事，却不料遭到狼牙埋伏，郭大侠抵死护送，死在那安庆绪手中。

　　原本心里是揣着几分敬意，奈何这几日，除了读书写字弹琴作画，他实是看不出来眼前这位羸弱纤瘦的先生是位用剑的好手，这份敬意就淡化不少。
　　长歌琴中剑，哪有吹嘘得那般厉害。
　　可……每当他出了问题，来救他，帮他收拾烂摊子的人就只有先生。

　　郭啸正琢磨着要如何求得原谅，却见杨江月忽的笑出了声音，那笑声如泉水激石，煞是好听。
　　郭啸听得一愣，缓过神来却是不解：“先生为何发笑？”
　　杨江月略微抿唇，压了压笑意：“无事，只是想起一桩往事。”
　　“什么往事？”郭啸眨眨大眼，好奇问道。
　　杨江月道：“你应知晓你们丐帮的大英雄郭啸也曾在长歌门学习过一段时间，他小时候也像你一样，明明是想去御射场，却意外在思齐书市迷了路，那时有个学子因没带够通宝，和老板口角了几句，他便上前行侠仗义，打了老板一顿，砸烂了周围好几个书摊。”
　　“先、先生……”郭啸脸红彤彤地看着杨江月，满是羞愧。
　　杨江月拿帕子擦了擦郭啸脸上墨迹，笑道：“好了，我也不罚你重的，就将昨日那帖子临上三十遍吧。”
　　郭啸傻了，木讷地瞪着杨江月：“……我错了，先生，我知道错了。”

　　——谁让你一头热地跑去多管闲事，师父罚你临三十遍帖子，你、你别看我，我不会替你临的。
　　——这是君山的松子糖，可好吃啦，我偷偷给你留了好几个呢！
　　——我、我最多帮你临五帖！
　　——十帖！这些松子糖全都给你！
　　——成交！

　　（三）

　　人如行云，光阴如日影渐短。
　　郭啸已经在长歌门待了一个年头，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身量如柳条一样抽长，英俊的眉眼舒展开，现出少年俊雅的五官。
　　这一年来，杨江月自是没少操碎心，但有前郭啸在，这个小郭啸自然不是问题，年前，郭岩路过千岛湖，来看过他们几次，险些没认出郭啸，说当年那个只知上房揭瓦的泥猴子转眼便成了翩翩少年郎。
　　只是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学了书礼的郭啸埋在心中的仍是一颗行侠仗义的武者之心。

　　这日，杨江月在微山书院教习《论语·卷二》，郭啸听得昏昏欲睡，立起书本打着瞌睡，奈何昨晚练拳睡得太晚，刚睡下便打起了呼噜，声音越来越大，传得整个课堂无一人听不见。
　　杨江月微微一笑，拾起青玉流，轻弹一个音节，便见一层浩然之气直洒而去，掠过重重课桌，直撞在郭啸身上。
　　郭啸被音律撞飞出去，跌坐在地，猛地惊醒，瞪着一双明亮大眼，骂道：“哪个人胆敢袭击小爷，不要命了？！”
　　杨江月微笑着看他，周围弟子哄堂大笑。
　　郭啸顿时羞得耳尖泛红。

　　就在这时，有弟子前来通报，杨江月微微蹙眉，将青玉流放下，说道：“今日先到这里，各自回去复习。”
　　“是。”众弟子纷纷退去。

　　郭啸好奇便偷偷跟上了杨江月，趴在书院的围墙上屏息偷窥。
　　院子里，正站在一个背负着把阔刀的年轻人，他眉眼倨傲，昂起下巴睨着杨江月：“杨先生，在下霸刀山庄柳沉舟，听闻先生琴剑双绝，特来讨教！”
　　“你若是了解过我，就知道我一直在微山书院担任教习管事，不再习武。”杨江月淡淡道。
　　柳沉舟不屑地轻哼一声：“先生这般看不起人？当年杨先生便是长歌数一数二的高手，这些年过去定然更胜一筹。”
　　杨江月微微蹙眉，道：“柳公子，我还有课，请。”
　　柳沉舟眉头一挑，忽的傲霜刀出手，带着一层凛冽刀罡袭向杨江月。
　　杨江月略一挥袖，卷起桌上茶盏和刀罡撞在一起，虽是勉力去卸这一击，却仍是被未彻底卸去的凶猛刀罡撞了下胸口，噗出一口血来。

　　“杨先生！”郭啸吓得从墙头跳下，冲了过去，怒瞪着柳沉舟，“要打就和我打！欺负我们先生什么意思？！”
　　“哼，”柳沉舟一抱傲霜刀，拱手道，“我还不屑和一个孩童动手，看来先生真是许久未习武，今日是我柳沉舟唐突，望先生勿怪，在下告辞。”
　　“别走！”郭啸气得浑身发抖，欲追过去，却被杨江月拉住了手，那冰冷的手柔柔地握住他的，让郭啸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
　　杨江月拂去唇角的血迹，淡淡道：“无碍，随他去。”

　　“先生——”郭啸想起先前课堂上先生扫过他那内力，断不是这样绵软涣散，他不甘地咬牙道，“先生，你明明就可以打过他，你为什么不——先生——”
　　杨江月抚摸着郭啸的头：“我的确打不过他。”
　　郭啸低垂下头，屈辱地咬紧了嘴唇，低吼道：“我认识的先生不是你这样懦弱的人！”转身愤然奔走。

　　杨江月愣在原地，掌心里仍是那孩子温热的体温。

　　——阿月！你为什么不还手！
　　——打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阿啸你怎么就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人活在世不能被任何人欺负！谁要是打我！我就打他！
　　——你！你真是粗鲁！
　　——你！你才是！我不认识你这样的懦夫！

　　滴滴往事历历在目，杨江月无奈地摇了摇头，指尖抚摸上碎裂的茶杯，喃喃：“可惜了这上好的茶盏。”纤白指尖被瓷器随口割出一道浅痕，鲜血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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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请问柳沉舟先生，饰演这个傲慢的霸刀少年对你来说有什么难度？”
“你得问读者乐不乐意看这么一个霸刀角色！”
“我只想说……霸刀爸爸天下无敌！！向霸刀爸爸们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