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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衢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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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衢城
黑暗中,仿佛有冰凉的一双手向他触来。
“父亲……哥哥……”他轻唤着熟悉的名字,身体不住的颤抖,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像个怕黑的孩子。
火。
漫天的火光染红了夜。
夜。
漫长的夜仿若没有尽头。利刃戳入血肉,发出连续不断的噗噗的响声,剑锋的白光与血光交织成一片,残破的房屋在大火中摇曳着,呻吟着,终于倒塌。
是谁,在黑暗中呐喊?
那个浴血的少年抱剑而立,白衣上玷染了斑驳的血迹,他的双手握着剑,眼中有杀虐的光,死死盯着眼前的比他高了将近一倍的黑衣男人。
“锵——”那人被激怒,巨大的铁斧狠狠的朝着少年落下,他笑起来,笑容狰狞,嗜血的鬼魅一般望着面前少年苍白的面色和摇摇欲坠的身体,眼中闪过一丝嘲笑的光。
是谁,在风中呼唤?
“南宫燚……快逃……”血冲出了喉咙,带着腥味涌出了嘴角,白衣少年合上双眼,声音微弱而颤抖,他微笑,缓缓的摊开手掌,一块深蓝色的璎珞安静的躺在少年的手心。
他感到窒息,全身的皮肤紧绷着,心口撕裂般的疼痛。
“燚儿……答应爹爹,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张苍老的面孔猛然从他面前闪过,父亲的眼眸中已不再有从前的火焰般的微红,而是纯粹的黑,似一汪湖水,荡漾着温柔和慈爱。他幼小的身子被奶妈大力的拽走,他想挣脱,奋力的挣脱,他想和南宫家一起下地狱!可是,他必须活下去,南宫家族的使命要靠他来背负,他更要,杀了那个男人,那个魔鬼一样的男人。
“——不!”他死死的闭住双眼,泪仍是止不住的夺眶而出。
“燚……”
“燚儿……”
……
……
“你不是想杀我吗?那么——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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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上有清凉的触感,南宫燚缓缓的睁开眼,阳光有些刺眼,让他一阵恍惚。待他渐渐能适应光线,才大致看清,自己正身处一间厢房内,右手清晰的痛楚更是让他确信,他还活着。
“这是……”南宫燚挣扎着想坐起身,头上的一块湿毛巾“啪”的掉落在床榻上。
“别乱动。你发烧了。”清丽的女声在背后响起,他有些诧异的回头,懵然撞入那样一双眼¬——深潭似的漆黑的瞳,眼波如水,盈盈的似要流露出来,让人望眼便要心醉,却又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深邃,隐隐透着寒冷的光。
紫苏拉了拉带帽的长衣,让自己的容貌藏匿的更深一些,然后步至榻前,拾起掉落的毛巾,在一旁的铜盆中摆了摆,又重新搁在南宫燚的额头,“这里,是天青大陆的中心——衢城。”
他的目光动了动,合上眼睛,留在记忆里的只有那天的大雪,漫天漫地的大雪,嚣张的铺沿开,霎时便掩盖了一切,天与地变得不分明,意识变得异常模糊,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死掉,可现在,他不仅活着,竟还来到了这里。猛然间他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慌忙的摸索着周身,当纤长的手指习惯性的扣住身旁的剑,才松了一口气。
血寂在指间泛起隐隐的红光。
他疑惑的目光像细小的针,落在紫苏的身上:“你是谁?”
“我?只是和你一路逃难的人罢了,还有那个孩子¬——就只有我们活下来了。”南宫燚的目光穿过面前的少女落在了厢房另一边,一张临时支起的小床上,小年稚嫩的脸上满是汗水,他双眼紧闭,仿佛被噩梦缠身般紧皱着眉头,一定是在想那天的事吧。
南宫燚不经意的的叹了口气,长途跋涉了这么久,穿越了高寒的雪山,最后却要在雪层下长眠,春婶他们,必是不甘心的吧。“……小年,他怎么样?”
紫苏瞥了小年一眼,端起塌旁铜盆,道:“那孩子,道现在还一直昏迷,高烧不退,恐怕……性命堪忧。”
陈旧的床发出吱呀的一声响,南宫燚强撑起虚弱的身子靠着床柱坐了起来,“小年不能死,我去……我去给他……”
“你若是能下了这张床,我便不会阻拦你。”紫苏望着红发少年苍白的脸,略略顿了顿,无奈道;“我会去救他。”
“可是,我不信你。”南宫燚狭长的双眼危险的眯起。
紫苏转身,在铜镜前坐下,边绾发边道;“那就看你是不是想让他死了。”
淡淡的醍醐香在厢房内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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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难得的好天气,长空如洗,万里无云,而繁华的衢城自是热闹非凡。
“喂,吴老二!”菜摊前的主顾少了些,那粗衣汉子便搭上了一旁同行的肩,“我听说最近衢城来了一位活神仙,随身带的药丸,能医百病!你儿子不是有气喘的老毛病吗?不如……”
未等那卖菜的汉子说完,吴老二便不耐的打断道:“只怕又是什么骗人的鬼把戏,这年头总不安分,北边有皎夏国来犯,南边又有冀胡骚扰,多亏城中有那位大人,不然还不晓得会闹成什么样呢。再说了,那诊金定也是高的吓人!”
“莫急啊!”粗衣汉子一手捡着枯败的菜叶,一手接过主顾手中的五文钱,又道:“那老神仙自称‘在世华佗‘,医术高的紧,脾气却也古怪,听说是‘看人收钱‘,不分病症,只要是吞了他的药丸,什么固症顽疾都能给它医好喽,就说那街东头的王财主吧,你可知道?”
吴老二兀自点了点头,“怎的?”
“那都是一口气差点再喘不过来的人,托了家奴去请那老神仙,自报了家门,那人便说,需得五百金方可赠药,王财主命悬一线,只得叫人变卖些首饰什么的,凑足了诊金,换了一颗药丸,这才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
吴老二默然的摇着头,脸上的失望之色却愈加浓重。粗衣汉子忙撇下手边的菜,拍了拍他的肩,接着道:“不过,那老神仙却在几日前救了寡妇荣喜一命!”他顿了顿,将黝黑的脸凑过来,眼中的神采愈加明亮,“而且,分文未取!那寡妇感激的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还日日烧香拜他哩!”
“当真是如此?”吴老二也顾不得摊前的菜,忙问道。
“荣喜寡妇亲口说的还能有错?”粗衣汉子笑了笑,“我看你不如去碰碰运气,兴许还能治好你儿子的病。”宽广的额头被日头照的油亮,他说完转身忙去收钱了。
吴老二独自望着简破的菜摊,目光中有掩饰不住的喜色,“那我便去看看罢”,他自语着,麻利的拾掇好摊子,扎了包袱,往家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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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宋记茶馆内当真是人头攒动。
奇怪的是,这人虽多,却也不乱,竟是整整齐齐的排成一条长龙,自茶馆的内堂延伸至街上。
端坐在“龙首”的正是这位大名鼎鼎的老道人,只见他须发尽白,仙风道骨,气度不凡,尤其是桌脚立的一幡,上书“在世华佗”四字,笔法苍劲,入木三分。
“下一位!”侍立在一旁的小二望了一眼这位威严的老神仙,连忙喊道。
那道人捋着长长的胡须,瞥了一眼走上前的老头,“你,又有什么毛病啊?”
吴老二连忙摇头,将身后怯怯的儿子推到老神仙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求您救救我儿子啊!”
他颇无奈的望了望身后的小二,那小二也是有眼力见的人,立马正色道:“你快起来吧,老神仙自是来人间悬壶济世,必然会救你儿子性命。”
吴老二欣喜的抹了把眼泪,又连磕了几个响头,忙不慎示意儿子坐到老神仙面前的凳子上。
只见那老神仙清咳了两声,便将三指搭上了小儿的脉门,乌黑的眼滴溜溜一转,他略一沉吟,脸色渐渐凝重,缓缓道:“从这脉象来看,此子寒气凝滞,气血运行缓慢,脉迟而有力,为虚寒证。”
吴老二有些奇怪的挠了挠头,儿子这气喘的老毛病怎么一转眼就成了虚寒证?他正想开口询问,却听那老神仙又道:“这病说重也要不了性命,说不重也不可轻视,只回家服了这颗药,三日便可康复。”
吴老二忙小心翼翼的收了药,心下一念,管它是虚寒证或是气喘呢,能治好才是主要。
“那么,就收他十文吧。”
吴老二一听,忙拉上儿子一同跪拜在地,千恩万谢。
¬“——下一位!”
谁知茶馆内头,已经有人轻笑出声,他呷了一口茶,刚刚那一切早已被这紫衫少年尽收眼底,他一边品着这店内上等的碧螺春,满脸的戏虐的笑意,自言自语道:“这小儿一看便知是气机输转不利,脉象当是端直而长,挺然指下,如按琴弦,哪里有迟脉之说?且这孩子年纪尚小,寸口脉部位狭小,不能容纳三指,应用‘一指定关法’而不细分三部,怎能用三指切脉?看来这老神仙不过是个老骗子罢了。”
“公子对脉象之说如此精通,想必是医者?”温润如窗外的二月春光,那声音带着与生俱来的淡然,从紫衫少年的身后响起。
他惊奇的回头,循着声音的源头望去,邻桌的碧衣男子微微一怔,一抹融雪般的笑意顿然跃上唇角,“不知公子可愿与在下共饮一杯?”
“好啊。”紫衫少年扬眉道。长长的睫毛有如展翅欲飞的蝶,在眼睑上投下一小片墨色的阴影,雪白的皮肤在阳光下仿若透明,隐隐能看到额上静静流淌的淡蓝的血液,只那两汪冷泉般的眼眸,便让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世间竟有如此出众的男子!
正当那碧衣男子暗暗惊叹这少年的美貌,便见他已然步至桌前,随手捡一只凳子坐下,执杯笑道:“公子自己不就是精通医理的医者吗?在下只是从书本上习得,略知皮毛而已。”
晌午的阳光透过半卷的窗口洒在两人身上,紫衫少年俊美的如同初绽的荷花,嘴角挽起一个隐约的微笑,眉宇间却不经意的透着一股英气,这隐约在男和女之间的气质竟让人丝毫无法移开视线。
“哦?不知公子何以见得我是医者?”碧衣男子笑笑,也拿起一杯细品,温和而有礼。
少年饮下一口茶,朗声道:“那么重的药味,还有指尖细小的针眼,还看不出?见你适才望向那冒牌神仙的神情,只怕那人手中的药丸也是在你这里偷得。”
“那药丸的确从我手中得来,却是我给她的,”碧衣男子转头望向窗外,柔和的阳光静静的笼罩着整条街道,淡淡的花香在空气中萦绕,深吸一口,仿佛整个身子都灌满了这奇异的香味儿,他舒适的伸一个懒腰,琥珀色的瞳似世间最美的水晶,“谁叫我有这么个顽劣成性的妹妹呢。”
“妹妹?”紫杉少年吃惊道,看不出那小姑娘的易容术竟如此了得。
“是啊,从小就这么调皮,我管不到,只得由着她的性子来。”碧衣男子叹了一口气,眼角是满满的溺爱,他转过头,温声道:“对了,鄙人骆氏云栖,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哦,骆兄何必客气,在下紫苏。”他拈起一盏茶,抿了抿。”
那头温润如玉的声音缓缓的响起:“不知紫苏公子找在下所为何事?
她的眼角闪过一抹惊叹,莲花般的笑颜顿时绽开:“实不相瞒,在下的小弟不幸身负重伤,已昏迷数日,眼见就要……哎,大哥不忍他小小年纪就遭此不幸,于是差我出来碰碰运气,兴许能……”
“公子不必多言,只带我去看看病人,虽说我只是个走街串巷的郎中,但是我必会尽我所能。”
她的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便随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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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排锃亮的银针在烛光中散发着寒冷的光。
流云谷最好的医者用指尖捻起一根极细的银针,在烛火中晃了晃,小心的刺入那孩子的玉枕穴。
他神情专注,生怕弄疼了榻上熟睡的孩子。汗顺着额角滑下脸庞,他简单的用袖子擦了擦,又捻起一根银针。
这孩子不住的呕吐,发抖,怕是寒气已经入骨。
他咬了咬牙,轻轻的捻转最后一根银针。
骆云栖呼出一口气,冲身后早已按耐不住的南宫燚温和的笑笑,道:“已经没事了,好好休息,吃几服药,就会好的。”
“小年,小年……”红发少年挣扎着推开紫苏,来到那孩子的榻前。
骆云栖疑惑的望了眼南宫燚焦急的背影,哪里像亲兄弟,分明像敌人,他无谓的笑笑,满脸的出尘的暖意。
紫苏顿了顿,心知这少年尖锐的性格,只道:“那,我去抓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