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之一个人》楚君梧桐

5、第五篇

　　复杂不好，思考不好，复杂的思考更是对于人类的语言表达能力非常有害。

　　两个人推着车，不发一言地往东行进。
　　路过小卖部，她补充了一些牛奶、水。
　　他动动嘴，想提醒她，很快就能走出去了，话到嘴边，她说的那句“外面和里面没有区别”在他眼前的浮光里，幽灵般移过，成功遏止了交流的欲望。

　　初秋的太阳残余夏阳的傲骄，越往南边天空升高，亮光和温度就越显表现欲。
　　他脱下西服，搭在车棚顶上，衬衫右手的衣袖完整，扣至手腕处。
　　左手衣袖剩余半截，小手臂无衣袖遮挡，有明显到触目惊心的新伤旧痕。
　　“你的伤----------是刀伤？”她有点反常地好奇心。
　　“嗯。”
　　“自己----------？”
　　“嗯。”
　　“很难熬吗？”
　　“-----------死，还是不死，这种不确定性更难熬。”
　　“你不是说没有听到那些声音吗？”
　　“-----------听到了，同时还有另一个声音，阻止了我。”
　　“另一个声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不要死一类的。对了，你是怎么从小房间到这里的？多久了？”
　　“水里有药，等我醒来就在未来小区的房里，---------多久了？”
　　“原来你不知道怎么离开那个地方。”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一下：“二姐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她没说过，我也没问过。”
　　“你----------你可----------！”他气急败坏地结巴起来。
　　“什么都想知道，想弄明白，理出个因果缘由，没必要。”
　　他冷静下来：“没必要？那‘我是一个人吗’这种问题怎么会存在？”

　　一路走过未来小区的范围，路北有几间临街小铺，另有一段围墙圈着院子，围墙外面不知何人手绘的墙画，由大到小六个墨黑枯涩的骷髅架子，佝偻着背脊，依次向东作出踽踽而行状。

　　她顾不上回应他的质疑，注意力被骷髅画吸引过去，最大一只骷髅架子的小腿处，背靠墙壁坐着一个人，面部皮肤白皙无暇，年龄像是个高中学生。
　　两腿伸长，九分裤和运动鞋之间露出白净净的脚踝，各有一圈红印。
　　手臂瘫垂着，脑袋后仰，闭合的双眼，生死不明。
　　头上染成彩虹色的齐耳短发，衬着身后灰墙黑画的背景，显得尤其突兀，又特别振奋。

　　她以为阳光太强，自己眼花看错了，往前走几步，仔细瞧瞧，再回头望向他，反复两次后，他不得不开口：“是，跟我长得一样，但绝对不存在亲缘关系，整容整的。”

　　或许是他语气里明显的无奈、鄙夷刺激了高中学生，话音未落，紧闭的双眼猛然张开，视线扫过她，直射向他。
　　“你瞪着我也改变不了事实，要整也别照十年前的样子呀，多土啊！”他推车过来，停在她旁边，身体前倾伏在车杆上，一副有热闹不瞧白不瞧的闲人样儿。

　　有一段时间不说话，喉咙干哑，高中学生嘟囔的第一句话杂音太重，内容含混不清，急得咳嗽两声，因为用力过猛，脸上激起一阵红晕，上半身左右摇摆，后脑勺蹭着墙壁晃荡，随时有躺倒地上的可能。
　　垂地的手掌握拳硬撑着，一会儿才控制住身体的震颤。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你能躲到哪儿去！”高中学生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好似打开潘多拉的盒子，猜中里面的物件。
　　虽然笑意有点让人不寒而栗，声音还算不难听，是个女孩子。

　　等了一会儿，得不到他的回应，女孩稍显烦躁：“这个世界都这样了，我才第一次这么近跟你说话，你怎么-----------！”
　　女孩怨屈的哭腔令她一头雾水，狐疑地看他，他赶紧澄清：“别乱想啊，粉丝而已，真不认识。”
　　“粉丝而已！从五岁开始我就只喜欢你！十二年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把自己变成你的样子！可你呢？你呢？粉丝而已！”女孩终究支撑不住，身体歪向一边倒下，眼泪砸到地上，嘴里断续嘟哝着：”为了你，我才变成这个样子，粉丝而已！你怎么能这样---------。”

　　她赶过去想扶起女孩，却发现女孩自身使不上一点力气，像是断了线的木偶，完全失去行动能力。
　　她用尽力量将女孩扶靠回墙壁，顺势坐在一旁，肩膀倚着肩膀，防止女孩坐不稳又摔倒。

　　离得近，她方才确认女孩脚踝处的红印，是伤口涌出的血迹干糊在上面。
　　她托起女孩的一只手腕，相似的血痕，不禁失声问道，“这是怎么搞得？”
　　女孩无力摆脱她的手，只能别扭地拧着脸：“我不能就这么死了，谁像他们----------，求死谁不会，等死才需要勇气！”说到他们时，女孩基本动弹不了的腿脚，若有若无地晃了晃。

　　此时，她才注意到，周围除了几具已无生命体征的人体外，在女孩身体另一侧，随手可以触碰的地方，有一把瑞士军刀。
　　“你---------你自己--------割断了手筋脚筋？为什么？在等什么？”吃惊过甚，以至于握不住女孩的手，手掌滑脱，砸到地上。
　　“为了等他！不见他一面就死了，我不甘心！” 最后的嘶吼，女孩泪流满面。

　　面对两个女人的瞩目，他无所谓地笑了笑，离开推车，走到女孩面前蹲下，轻描淡写地说，“你委屈你哭，那我的委屈算个屁呗。你们把生活过得像一场戏，就非得让我也把日子过成一场戏配合着，这是TM什么世界。喜欢的时候，把我捧到天上，也不怕摔死我，不喜欢的时候，踩在脚底下，连坨屎都不如。我是一个人，一个人，懂吗？不是玩具。”他望望四周，展开一个极致魅惑的笑容：“现在这个世界不错，一个人，终于能算是一个人了，挺好！”
　　“那不是戏，是爱！”女孩任性地解释。
　　他嗤之以鼻：“什么狗屁爱！不过是打着爱的名义，满足自己那点意淫心思罢了。”
　　“你以为自己高高在上，就可以随便污蔑我的感情------------。”女孩不依不饶地叫喊。
　　“丫头，有理不在声高，你们未经我的许可，恶意侵犯个人隐私，不分青红皂白，任由自己臆测、武断裁定我道德败坏，人品恶劣，在网上大肆煽动他人对我做出人身攻击，甚至祸及现实中我的人身安全，逼我不得自由，这些所谓的感情，你不觉得很可笑又很可怕吗？”他维持的微笑渗出一丝悲凉：“如今末世降临，死亡面前总算人人平等了，伤害都是一样的。”
　　“你们在说什么？”她趁着对话间隙问了一句。
　　他几不可闻地叹口气：“暴力无处不在，网络暴力是最不平等的一种，在看不见的地方，你永远无法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正准备用公共舆论控制你、打击你，是非对错在网络面前，根本没有价值，也毫无还手之力。”
　　“你是名人，你获得那么多的好处，当然要付出代价！”女孩强势辩解。
　　“不管名人、素人、富人、穷人、好人、坏人，什么人都好，首先是一个人！既然是一个人，就有权利得到一个人的基本尊重，不可随意否定！而你们呢，仅凭个人喜好，随心所欲判定生死，老话有言，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啧啧，真够恶心的！”
　　“哪得多少口水呀。”她弱弱地插话。
　　她的表情过于认真，引得他和女孩啼笑皆非，女孩缓和语气说：“关注你，总还是因为爱你吧，可能方式过分了些，唉，现在争论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女孩侧头打量一下她，心生不解：“我们都有伤，你一点伤也没有，你是幸存者？不可能！没有人能反抗死亡召唤！为什么？为什么？怎么抗拒死亡诱惑？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说到后面女孩声音越来越小，一脸茫然无助，仿似陷进迷宫里，寻不到出口。

　　对于无法解释的事情，她无意纠结，起身半蹲，询问女孩：“我们要走出这条街，你是待在这里，还是跟我们一起出去？”
　　女孩像是没明白她的意思，表情呆滞对着前方，她多问一遍，女孩才回过神来：“你觉得，我这个样子除了等死，还有什么希望吗？你们走吧，能见到他，也没什么遗憾了，这样的世界，死了比活着轻松。”

　　她从未劝过人，与他相视一眼，他摇摇头，两人站起身，忽听女孩又说：“YY，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这个世界不是唯一存在的，这里的我和你也不是唯一存在的，算了，胡说八道什么，下辈子，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换我做名人，你来爱我，好吗？”
　　她难以理解女孩的执念，不催他，径直过去推车，婴儿睡得坦然，恍惚一切如常。
　　他缄默片刻，面朝女孩点了点头，再不置一语，转身跟随她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