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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勇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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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舒逃了。他在无人的道路上疯跑,冷风迎面刮在他脸上。他一口气跑到小区门口,中年保安打开电子门,冲他敬礼。
他走到了经天路地铁站。地铁里人很少,他坐在空荡的车厢里,看着对面车窗上的自己,觉得自己太可笑。
在那一刻,他感到羞耻,为自己的疯狂和轻浮羞耻。他害怕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哪怕贺季青看起来一切都好,把身体的第一次奉献给他,或许是一种享受。但他的内心在抗拒。他下定决心期待的,并不是这个。
他不想要只为愉悦身体的一夜情。他想要好好地谈一场恋爱,在大四结束前。然后回家,回忆着这仅有的一次美好,独身到死。
在大三时,有大一的学妹向他示好,他委婉地拒绝了。室友问他:“你为什么拒绝?”
他回答室友:“我不想谈恋爱。”
恋爱不断的室友很惊奇:“为什么?”
他告诉室友:“因为我觉得单身很好。”
室友说:“单身有什么好的,人早晚都要找个伴结婚的。”
“人类的夫妻中,有80%不是因为相爱在一起的。”他告诉室友。
室友觉得他因为这种理由而选择单身,太悲观。他想如果他告诉室友真相,室友大概就不会觉得他悲观,而是觉得他恶心了吧。
他是个喜欢男人的同性恋,无需确认,自然而然的便知道了。他的家庭不会允许他喜欢男人,更不会允许他和男人生活一辈子的。在高中时,他就已经下定决心,要独身到死。
室友说:“早晚你会明白的,一个人很辛苦。”
所以,他不甘心。
是的,一个人太辛苦了。
在已经过去的二十三年里,他与所有人保持距离,不给自己任何爱上别人的机会。父母说他内向,老师说他太沉默,同学说他无趣。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冷淡的人。
他没有朋友。在漆黑的夜里,独自保守秘密的感觉,很糟糕。他拼尽全力,从东山岛考到南京,以为会有所转机,可最终他还是要回去。他的父母只有他。
人生那般漫长,他不想独自一人冰冷地走到底。他想要一点温暖的东西,哪怕只是回忆,可以帮助他坚持走到父母离开他的那一天就好。
因为他的懦弱和胆小,他已经浪费了大学三年。他必须要在这最后一年,创造一些可以温暖余生的回忆。
林舒回到寝室,手机有贺季青发来的未读微信。
他问他:“到学校了吗?”
他回“到了”。再无下文。
他对贺季青感到愧疚,却不想跟他说对不起。他在网上搜到了电影《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下载到了电脑里。
周末,林舒在校图书馆最偏僻的角落里,看完了《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这是一部悲伤但美好的电影。少年和男人的爱情纯粹得动人。
结尾时,男人最终还是离开了少年,少年很难过。他的父亲安慰他说:“我也许曾经接近,但我从来没有拥有过你们拥有的。总有什么在阻拦我,或是挡在我面前。如何过好你一生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只要记住,上天赐予我们的心灵和身体只有一次。而在你领悟之前,你的心已经疲惫不堪了。至于你的身体,总有一天,没有人愿意再看它一眼,更没有人愿意接近。现在的你感到悲伤、痛苦,别让这些痛苦消失,也别丧失你感受到的快乐。”
少年听着父亲的话语,表情渐渐悲伤,眼泪打湿了他的眼睛。
林舒趴在桌上,只有用力捂紧胸口,才不至于哭出声来。
自从林舒逃走后,贺季青没有再打开豆瓣。他开始没日没夜地写稿,废寝忘食。贺安年周末来看他时,被他邋遢颓废的模样吓到。他的胡子长满了侧腮和下巴,好像很多天未刮了。头发也不复平常的整洁和干净,乱糟糟地堆在头上。他身上的灰色家居服前襟居然有一大片褐色的污渍,像是打翻了咖啡洒到了身上。他的房间里都是烟味和方便食品的味道。
贺安年帮忙清扫,贺季青旁若无人地继续写稿。看到他这个样子,贺安年很心疼。他主动问起:“哥,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可是贺季青什么也不愿意讲。只头也不回地告诉他,最近遇到最大的事便是赶稿,编辑催得很紧。
贺安年怀疑地看着他,认为他没有说实话,但不管他如何旁敲侧击地打听和追问,他的哥哥始终都不愿意跟他说真话。
从小便如此。他可以和贺季青分享自己的一切,甚至第一次遗精这种事,都会告诉他。可是贺季青却不会跟他说他的任何事。
“最近见了很多女孩子吧?”贺季青反问他。
他疲惫的点头说:“是啊。”
“没有满意的?”贺季青问。
“有的。”他说。
“那可以试着交往,妈挺着急你的。”贺季青终于合上电脑,他摘下鼻梁上的眼镜。
贺安年盯着他的眼睛,没了镜片的遮挡,更显他眼睛的好看,尤其浓密的长睫毛,眨眼时真的会在眼睛下方落下好看的阴影。他很羡慕,他没有贺季青好看。见过贺季青的人,都会被他吸引。
“但是她没有看上我。”他说。
贺季青看着他问:“为什么?”
他避开他的直视,犹豫了几秒后小声的回答:“她说更喜欢哥哥你。”
贺季青轻轻地笑了:“都是假的。”
人很容易被表象迷惑。这些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人,没有一个人主动上前过。大家都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带着仰望的姿态,说喜欢他。那种喜欢,是和他没有关系的。
“她只是说喜欢我,但是还是跟你一起见面。”贺季青说。
贺安年惊讶他居然说中了。
“她甚至都没有找你要过我的电话或者微信,但是她愿意跟你一起吃饭。”贺季青继续说。
贺安年默默地点头,他说得都没错。
“以前都这样,不是吗?”贺季青看着贺安年,他的亲弟弟贺安年。两兄弟除了体型相像之外,其他相似的地方很少。贺安年也是帅气的,浓眉大眼,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很阳光。
曾经有过女孩找贺安年要了他的联系方式,但只见了一面,便没有下文了。她们通常会告诉贺安年,说你哥哥长得太好看了或者是太完美了一类的话,她们说自己配不上他。甚至贺安年包括父母亲都会这样认为,那些女孩配不上他,他不会喜欢那些人的。他们有时候还会善意的提醒那些人,你们要做好被拒绝的准备。
“她们对我的喜欢,是假的。”贺季青说。
贺安年从他的眼底,第一次看到了露骨的寂寞,但转瞬即逝。他突然意识到,他的颓废可能与此相关。
“也不都是假的,她们只是胆子太小。”贺安年异常肯定,他想安慰他。他的哥哥很优秀,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与他比肩的。
贺季青偏转身体,歪着头与他对视。贺安年再次说:“喜欢是真的,没有勇气也是真的。”
贺季青慢慢地勾起嘴角,贺安年想,自己大概猜对了。
“哥,你看起来太完美了。一般人站在你身旁,都会自惭形秽的。”贺安年还想告诉他的哥哥,他就是这样的。站在光芒四射的哥哥身旁,他是如何的自卑,如何的抬不起头。为什么同样的父母,两个人却有如此大的差距。他为此困惑过很久。
贺季青脸上笑容又慢慢隐去,对于弟弟的话,他觉得讽刺,什么时候优秀也成了一种罪过,居然要忍受被人群隔离的痛苦。
贺安年离开前,给贺季青准备了晚饭,用从家里带来的菜做了一桌菜。他本想留下来一起吃,可是贺季青说他暂时不饿,贺安年只好失望地先走了。
贺季青站在二楼工作室的落地窗前,看着弟弟缓步走过草坪,开门离去。他下楼,看到满桌的饭菜,打开了新下的交友APP,他想找个人一起吃饭。
他的需求还未发出去,微信里进来新的消息,来自木木,豆瓣上的木木,那个叫林舒的男孩,他有一张白净的脸和细长的眼,是第一个主动吻他的人。
“我想做你的男朋友,可以吗?”
“我想和你谈恋爱,行吗?”
男孩的话很直接,但“可以吗”和“行吗”暴露了他的紧张和忐忑。他似乎很着急,想要迅速确定答案。他连续发来了三个“可以吗”。
“你觉得可以吗?如果不行的话,不要说不可以。微信删掉我就好了。”他甚至连退路都想好了。
贺季青将这几句话,来来回回看了很多遍。干涸的沙漠里,第一次有了雨水浇灌。它们来得猝急,汹涌。他听到了埋在深土里植物种子苏醒的声音,激烈,带着蓬勃的生命力。他想让这场雨来得更猛烈些,他抖动着手指回复:“可以。”
林舒看着手机里的“可以”两字,因为紧张积蓄的眼泪喷涌而出,他怕被人看见,只好埋头趴在自习桌上,眼泪打湿了手背。
他已经用完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向一个男人求爱,向一个男人告白,用那样直接的方式。幸运的是,他的勇气获得了回报。
贺季青说“可以”,他说可以,那么好看的人说可以,看起来那样优秀的人说可以。林舒一边流泪一边想,他不止用完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也用完了这辈子最好的运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