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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新文某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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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萧萧吹晚风,画船行在飞雪中。
已近年关,腊月二十三,天寒昏色已暮,四合渐暗,一艘画船慢悠悠垂着几盏飘摇的红纱灯行驶在碧波轻荡河水面上。
船行这一路雪景,简直是光摇银海,琉璃世界,白烛生花。
那雪,乱纷纷从天空洒白鹤羽毛似,越下越密集,越来越大。撏绵扯絮,又像是乱舞梨花。
沈渊将一只手慢慢搫开画船的帷幔绣帘子把眼睛禁不住好奇惊叹往外瞧,仅有十一岁的斯文俊秀美少年,头戴一顶风雪小羊羔毛旧毡帽,一身棉服也穿得异常朴素,至少和这偌大气派的官船不相符合。帽沿的毛须恰好遮挡了他的额头,但见那被冻得绯红秀挺的白皙鼻梁上,一双眼睛,就如同黑宝石镶嵌在眉之下,幽沉,深邃,仿佛一口深深的井。
里面藏了太多不符合他这年纪的老沉,沧桑,以及,还有那一身的故事与秘密。
眼前飘飞不断的雪,在他那一双眼里如同汇集成密密斜斜交织的网。
他嘴角慢慢地很是讽刺厌恶勾扯起来。
听见这官船里一男一女的对话。
而这段对话里,有多少句是那个女人的矫情、做作、无耻与谎言;
那个中年男人被他、和那女人当成了冤大头、耍得团团转而不自知的愚蠢。
他正嘲讽着,厌恶着。
渐渐地,嘴角笑容消失了。
他忽然听见里面的一段又一段对话,开始逐渐展开了这样内容——
“老爷,你说,大姐她真的会容得下贱妾母子俩吗?贱妾出生不好,你这一回盛京,便将贱妾如此带回你府上,就不怕别人的唾沫星子对你不利吗?”
“呵。”
里面中年男人似沉思了数下,笑道。“你们也用不着太担心,吾妻梅芬倒还好说——她人一向贤良宽厚,胸襟大度;之前,我写信去京里老宅,故意把你们的事告诉她试探了一试探,最后,还是她不断催着我,让把你们母子赶紧接回府中,回信还给我说,咱们程家香火眼看就要断了,这下真是天降的福气,突然让我意外发现了你们母子,咱们程家,后继也算有人了!”
“……”
那船里女人似正要大喜。“只不过,此番带你们突兀回京,有一个小东西,我却是很难交差对付她的。”
中年男人哀声感叹道,语气里无奈含着宠溺。
“——哦?她是谁?”
船里的女人声音明显紧张担忧起来。
中年男人摇头叹道:“是我那宝贝女儿,蝶茵。”
“……”
“哎,你们是不知道她,因为家无子嗣,膝下我就只她那么一个宝贝疙瘩,从小到大,遂也不管那么多礼法上东西,一味把她当个男孩子养,如今,她也已经大了,比渊儿小两岁,养得一肚子的刁钻任性,简直敢在我头上骑了……呵呵。”
中年男人说这话时,话里话外明显带着宠溺宽厚的。
沈渊听进耳里,依旧看着船外风景,冷冷一笑。
中年男人续道:“哎!我女儿蝶茵那里,我是真不好给她交差啊!”
“本来,就说这次腊月年关回京中,按理是要好好给她准备挑选一份礼物带回去,庆贺她满九岁的生辰;”
“想必在府里,那小丫头也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我这个常年在外的爹爹早早回去陪她,给她过生日……”
“哎,结果,竟突然把你们母子带回了府,天晓得她接受得了,接受不了。”
“……”
少年沈渊的黑宝石般眼睛里渐溢露出一抹难言复杂、嫉恨阴郁之色。
往事经风拂过。无数一幕幕,仿佛又重浮现在这一片皑皑的白雪中。
“你已经四岁了!嗯,还要老娘来供着你吃喝拉撒吗?”
“臭小子!把我的这双缠脚布和绣鞋赶紧洗了。”
“你会不会烧火,啊?亏得老娘手把手教了你那么久。”
“去!赶紧帮你娘快买一盒胭脂去。”
“什么?你没钱?你没有钱,你不会去偷啊你!”
“好你个白眼狼!你敢瞪着我,看我不打死你了!”
“臭小子,让你做点事情,你就只会摔烂东西吗!”
“看我打不死你!打不死你!”
“……”
沈渊背皮一个痉挛微颤。
船里那位女人又嬉笑娇嗔,慢悠悠讨好说道:“老爷,也怪不得你膝下这位明珠能得你如此宠爱,想也实在是个招人疼喜欢的妙人儿……贱妾听说了,咱们永城侯府这位大小姐,一出生,便是个神仙一流的人物,也怪不得老爷您,会喜欢成这样。”“哦,怎么?你也听说过我女儿蝶茵的事?”中年男人惊讶得意笑了。
女人马屁不断,又道:“贱妾听说,咱们侯府这位大姑娘,她一刚生下来就满屋子的奇香,成百上千只的彩色蝴蝶,就绕着你们京都老宅不停飞啊飞,是以,老爷你才将她取名蝶茵;再说她的乳名,贱妾也知道,叫做‘翩翩,对不对’。”
中年男人闻言哈哈止不住笑了。“是了,是这个理,是这个理。不过,你可能还不知道。”
中年男人得意又道:“之前,翩翩没出世的时候,我一直仕途不顺,处处受排挤弹劾,可之后,她一降生,我不仅仕途越来越顺,圣尊还几次提拔我去沙场,并连连打了好几次胜仗——而我这永城侯的爵位,也是这么来的。”
“……”
一汩哗哗水流入杯子器皿的声音,两个人正说着,说得兴头,大概是有随仆走进舱里给两人奉热茶。
随仆闻言,忍不住也边沏茶,边笑着说道:“小姨奶奶,你大概是不知道吧,咱们老爷平时正儿八经,一副不苟言笑,任谁看了都不好亲近甚至怕,可只有在我们侯府大姑娘前,咱们老爷就像变了一个人。”
“哦?赶快说来听听?”女人好奇忙道。
仆人道:“咱们老爷可宠姑娘了。先不说姑娘平时那些吃的用的,他宁愿自己偷偷节俭,也不舍让姑娘受一点点苦头委屈;给姑娘的,全是他力所能及,世上最最好的。”
“给姑娘娘请最最好的先生师傅,教她琴棋书画,骑马射艺术……”
“当然了,说起其中细节,怕是三天也说不完呢……”
“……”
沈渊听着,猛地把挡在身前的船帘子愤恨一撒。
帘纹上所描绣着的一只只金孔雀金凤凰,随着帘子褶皱展开了又摆动,如同要拍着翅膀缓慢飞起。
沈渊半眯的眼,像被那一只只长了金羽毛的小畜生给狠狠刺了一刺。
之后,再行两日,雪仍下个不停,而船,终于慢慢悠悠,驶到了盛京的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