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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光伯去世了。

      我坐在家里看电视时,听到外面有纷沓的脚步声,人声混杂,轰隆隆的在巷子里滚动。平日里也常有小孩子叫嚷着在巷里奔跑,沉重的脚步声在长长短短的长巷短巷里,也会有这样的声响,过一阵便平息了。
      吃晚饭时,听到奶奶压低声音和我妈说,光伯下午去世了。

      夜里我躺在床上,听到后窗外有被竭力压低的说话声,灯光大亮着。属于小绵羊的熄火声响起,是阿珠回来了。她好像和谁起了争执。过不久,小绵羊熟悉的引擎声重又响起,如往常出了巷子,逐渐消失在长巷的另一头。
      隔两户的人家养在阳台上的小狗儿“汪”了两下,发出几声轻呜,也安静了。
      夜又重归寂静。

      二、
      光伯六十多岁,住在我家后面,以帮村里人清倒垃圾为生,每三日便推着臭气熏天的垃圾车,挨家挨户收垃圾,每个月每个人口收五块钱,不论炎夏,不论寒冬。
      出事的那个下午,适逢台风逼近,天气闷热难当,但垃圾等不得,光伯仍旧推着垃圾车出门。

      我去厂子里做工时,那里的阿姨们已经聚在一起有一阵了。几句话后,其中一位转过头问我,“你们村倒垃圾的那个人是不是去世了?”
      我说是。

      她们于是唏嘘:听说是那天下午坐在树荫下休息时猝死的。
      “那天早上他还到我家收钱,顺带问氏族祠堂里谁在办丧事,没想到这么突然。”我接道。其实我那天早上在楼上睡懒觉,并没有亲眼看到光伯,只听奶奶在和尚不知情者讲时重复过。

      她们又感慨:一定是天气太热了,他又那么累,唉,不知以后你们村子的垃圾怎么处理
      。
      我抹掉额头上不停淌下的汗,不知如何接话。

      中午回家吃饭,听到在巷子外,村委会干部、也就是光伯的弟弟经过,邻居姑姑问他,打算如何处理光伯的妻儿?政府给不给管?
      他笑声很是爽朗,连声道给管的给管的,我们有安排的。
      我妹妹戳着碗里的饭叹气一声,说,光伯一家实在是太可怜了。

      三、
      光伯有一妻一子一女。

      据说从前,他的妻子神智还是正常的,不知怎的后来就糊涂了;儿子四岁时发了高烧,脑子给烧坏了;但两人都是认得人听得懂话的。
      他们母子经常在巷子里晃荡。母亲拖着拖鞋走路,儿子光脚歪歪扭扭跟着。村里许多小孩子小时候怕他们;等到大了,就欺负他们。儿子的年龄比我大上几岁,年少时我听过他被开水烫到的哀嚎,此后他许多日子里都无法站立,只能挪着行动,时常扶着墙;后来恢复了站立,慢慢的走得飞快,每次见我都追上来,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女儿阿珠,则比我小上三两岁,个子瘦弱,从前见了我,会有点腼腆地叫我姐。不过都是从前了。阿珠初一辍学打工,后来用自己赚的钱,喜滋滋地添置了那辆小绵羊。但凡我假期在家,夜里十二点左右总能听到突突突的引擎声,有时伴着几个男孩子的说话声,甚至是顺着留了一条缝的后窗挤进来的烟味。
      有一次在外面见到一位女生骑着车,她光顾着玩手机,从小绵羊上摔了下来,我认了好久才敢相信这衣着暴露单薄、化着浓妆的女生,是阿珠。

      阿珠和她母亲哥哥的关系并不好,早出晚归的,甭提照顾了,平日里都见不上几次,光伯只能自己照顾他们。

      四、
      巷子里传来熟悉的拖着拖鞋的走路声和意义不明的啊啊声。妹妹又说,他们好惨啊,以后要怎么过?
      他们甚至还不明白光伯的去世意味着什么。

      五、
      两年前的一个夏天,雨水极其丰沛,暴雨连绵不断冲刷着大地,仿佛天破了个窟窿。
      据我小妹妹后来描述,某一天深夜里,她们被一声巨响轰醒,那声音近在咫尺,她们吓得瑟瑟发抖,以为是日军飞机来轰炸了。附近街巷的人家也从梦中惊醒。我爸披了雨衣出去看,回来说,光伯家的外墙倒了。
      那堵用粗砾石砌成的、上面爬满青苔的、写着“某某爱某某”式小孩子言语的老墙,终于塌了。

      待我回家,看到的已经是一堵新的水泥灰墙,光伯家中原本露天的地方,包括厕所,也趁此机会加盖了屋顶。我曾找个机会,从他家门前经过,悄摸往里一望,屋里仍旧是黑暗又空白的。

      六、
      “你知道吗?”
      厂里的小姑娘对我说,光伯晚上还去附近的赌场帮忙看场子。他白天走街串巷地清倒垃圾,夜里便到赌场那去,经常深夜两三点才回家,有些时候直至通宵。很多次她在路上见着光伯,他一边推着垃圾车,一边半眯着眼在打瞌睡。
      “唉,其实光伯是贪图那里免费的烟酒,平日里他哪有这个余钱——可是,这些东西是害人的。”

      光伯在赌场里是怎么样的呢?
      他那张黢黑且沟壑纵横的脸上堆了笑,他在明亮又闷热的赌桌与嘈杂的人群间穿梭,他得闲了就坐在临时摆放的塑料椅子上,喝上几口也许冰镇过的青岛或珠江,就着几颗爆炒花生,一面抽烟一面和旁人唠嗑,可能还寻思着:或许再过些时日可以还上借来修葺房子的钱;还有阿珠,她也是个大姑娘了,不能再被家里耽搁着。

      小姑娘低着头,一面絮絮叨叨,说你不知道吧?阿珠交过男朋友,她把那男的领了回家,那人一见她的母亲和哥哥,回头就和阿珠分了手。
      她又说,老人家们说光伯是在外面骤然去世的,按习俗遗体不能进家门,也不能进祖宅。
      话语间陡增几分悲哀。

      七、
      但事情终究平静下来了。
      天气仍旧是闷热的,和光伯去世前后无甚两样。

      过几日光伯的弟弟来我们家,说村委制定了新制度,决定按每家的人口收清理费,用以雇一名外省员工来接替光伯的工作。
      我妈听闻大为赞同,因为她不必再每日提一大袋垃圾,绕路到垃圾场里扔掉。

      这样也好。
      因为生老病死,再正常不过。

      八、
      那日,天气预报说台风逼近,气温奇高。

      光伯一早出了门,忙活了大半天,刚从垃圾场走了一遭回来,见到村口的大榕树下坐了几位闲聊的老人家,便将垃圾车歇在一旁,也在台阶上坐下。

      “干活回来啦?”老人家问。
      “是啊,”光伯回答,“天气真是热。”
      他看向几十米开外正在忙着丧事的一大家子。想着这鬼天气,今晚还是到赌场里,可以喝上几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啤。

      有风吹过,虽然薄弱又闷热,好歹是有了风。光伯有点累,想眯一会眼。
      他眯上了眼。
      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小故事也算得是黑历史了,重新修一修,还是放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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