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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况也求叹 ...


  •   “季子还不睡么?”乐土泼去冰冷的残茶,重新沏了一壶酽酽的热茶倒进杯子里,递到展季的手上,感觉到他握持朱笔的手冷似寒铁。
      展季嗯了一声,没有抬头,朱笔写下的每一个字似乎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
      “还是为了臧大夫舅父的那个案子吗?”乐土打了个呵欠,蹲了个马步在一旁给展季捶着肩背。
      “连你都知道了?”展季拨了拨灯芯,淡淡地问。
      “是啊,背地里很多人在议论……”乐土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只闷着头给展季捶背。
      “议论臧文仲救过我的命,我却一直没有报答他。所以这番必须严办凶手,否则就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展季接下乐土的话道。
      “原来季子都知道了。”乐土停了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真笨,有什么是季子不知道的呢?”
      “我还知道此刻门外有个客人,一直在听我们说话。”展季忽然笑了起来,放下手中温暖的茶杯直视着前方,“请进吧。”
      “哥哥的耳力还不错嘛。”一身黑色劲装的英伟青年从门外飘然而入,如同一只翱翔落地的鹰收拢了翅膀,朝着书案处的主仆二人走来。
      “盗跖?”乐土从胸腔里低呼出这两个字,随即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全身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天寒地冻,喝杯热茶吧。”展季将自己的茶杯递了过去,就像小时候什么都让给弟弟一般自然。然而展雄没有接。
      “我来是想问你那些奴隶判了什么罪。”展雄站在书案前,目光俯视着坐在席子上的展季和他面前的朱笔。
      “不是我给他们判什么罪,而是《鲁律》给他们判了什么罪。”展季默默地放下杯子,感到手心的暖意旋即在寒冷的空气中消散殆尽,声音也如同朗读公文律条般平板,“《鲁律》云,‘弑主作乱者,车裂弃市’。”
      “你要判他们车裂?”展雄的眼睛一红,在微弱的灯光下既愤怒又悲戚,“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弑主么?那个老杂毛要他们都给自己夭折的儿子殉葬!二十几个活生生的壮年人去给一个一岁的毛孩子殉葬,这是什么道理?换作是你,你会不反抗么?”
      “律法是这样规定的。”展季坐在原地,似乎弟弟的激动情绪感染不了他分毫,“我身为鲁国的士师,自然要维护律法的尊严,否则以后还有谁会遵守律法?”
      “你轻言细语就判决了别人的生死,那是因为你自己没有面临过死亡的威胁!”展雄一拳击打在书案上,竟将硬檀木的书案生生击穿了一个大洞,“我可是亲身经历过被逼殉葬的滋味,那种恐惧让我在山野间奔逃躲藏了一个月,几乎要饿死在树林里!我之所以会选择做强盗,就是为了将所有的奴隶都解救出来,让他们跟着我自由自在地生活,再不要体会那种被人操纵生死的感觉!哥哥,你好不容易当上了士师,就不肯多凭借良知做点善事么?”
      “自由自在地生活……”跪在展季身后的乐土忽然轻轻念了一句,似乎展雄的话一字字都落进了他的心里。
      “你怎知道我没有?”展季只说出这一句,书案上的灯火便扑地一闪,被展雄的拳风所灭。眼前陡然的黑暗让屋内的三个人忽然都沉默下来,心里却都憎恨对方无法明白自己心中的想法。
      “我怜悯他们,可我不能徇私枉法。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黑暗中,展季的声音清晰地流淌而出,仿佛一口沉静了多年的枯井中开始有细细的水流涌出。
      “哥哥……”静了一会,展雄终于开了口,这两个字的亲切语气让展季心头一暖,却随即被接下去的话浇成一片冰凉,“你就那么想往上爬么?”
      刚刚想要涌动而出的水流嘎然而止,展季只觉得全身抑制不住地发冷——这个弟弟,终究是不会明白自己的。不是不会,而是他从来不曾试图去明白。哥哥的形象,永远只是他心目中的想当然,他没有耐心也没有兴趣去探究他唯一的哥哥的内心。他所在乎的,永远只是他自己的感受。
      “你以为我想要的,就是高官厚禄?”展季冷笑起来,却知道这冷笑后的酸楚展雄永远听不出来。黑暗的房间中,他看不清楚展雄的脸,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带着愤怒的呼吸。他们兄弟之间,是应该好好谈一谈,消除彼此心中的隔膜和误解了。展季想到这里,终于下定决心开启封闭了多年的心门,对弟弟一吐肺腑之言:“我之所以一定要做到士师的官位,就是为了能够修订鲁国先君们传下的礼法,废除……”
      一阵喧嚣忽然从士师官署的后方传来,间或着刀剑尖锐的摩擦声和铁链清脆的撞击声。展季蓦地感觉到对面展雄眼中露出的喜悦而森冷的亮光,蓦地住了口,平地向后移开了丈余,脊背恰好撞翻了席后的木质屏风,却也堪堪躲过了展雄突如其来的擒拿手。
      “你劫狱便罢了,难道还想以我为人质?”展季撑着后墙站起来,直直地盯着黑暗中的人形,“你的手段,永远就是这两招吗?”
      “哥哥的反应倒是快。”展雄一击不中,并不尴尬,站在原地笑道,“其实我倒没有胁持你做人质的想法,只是试试你的功夫罢了。实际上,我今天到这里来不过是牵制住你不去巡查,好让我的手下可以顺顺当当地行动。免得到时候误伤了哥哥,我也难过。”
      “果然是个孝悌的好弟弟。”展季冷冷地回答。话音未落,他已轻轻一推身旁发愣的乐土,自己却展开身形扑向展雄,将他笼罩在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掌风之中。
      “哥哥是想把我捉拿归案吗?”展雄哂笑着,轻轻松松地接过展季的招数,口中兀自说话,“虽然以前我的功夫很多还是从哥哥这里学来,可是你现在比我差太远了!哥哥还是住手吧,这样打下去没有什么意义。”
      展季咬着牙关不出声,只是一掌快似一掌地朝展雄劈去。展雄也不还手,只是东躲西闪地在屋中绕着圈子,居然还不忘了开口指导对方的招式:“我们展家的掌法讲究章法,动静得宜,哥你这样一味猛抢,可是犯了大忌的!”说着他一伸手便牢牢地握住了展季的手腕,让他无论如何也挣不脱自己铁钳般的桎梏,“哥哥,算我怕了你,我们别打了。”
      “好,很好。”展季喘息着,忽然转头看向屋角瑟缩的乐土,眼神冷了下去。
      “我也想做个孝悌的好弟弟,可是形势却不允许。”展雄放开展季后退一步,身姿在黑暗中如同山岳一般挺拔无畏,“哥哥喜欢做官,我却厌恶这些贵族的虚伪和残忍!虽然我也是贵族出身,可我偏偏要去做他们眼中最大逆不道的强盗,偏偏要和他们眼中最下贱的奴隶为伍!我要让天下所有的人能够一起平等地生活,而不是像你这样让奴隶跪着给你捶背!哥哥,我们注定是不同的人,走不同的路,这番我为了救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派人劫了你管辖的监狱,仅仅是因为珍惜二十几条落在你手里的人命,你要骂我打我,我也认了!”
      “我骂你打你,又有什么用呢?”展季颓然地坐下去,似乎没有心力再和展雄交涉下去,“你走吧。”
      “不,我要守在你这里,等他们发出行动结束的信号。”展雄守在书案前,一动不动地说,“虽然士师监狱的狱卒并不多,但哥哥若是到了现场,我们就没那么大把握了。“
      展季不再理睬他,只顾对身旁一直眼睁睁看着兄弟二人的乐土道:“把火盆点着。”
      乐土只道他冷,忙爬起来点燃了火盆中的木炭,还顺势点亮了屋里的油灯。下一刻,他看见展季抄起书案上的竹简,扔进了火盆之中。
      乐土不识字,不知道展季当时用朱笔写下的都是什么。不过一旁的展雄这回终于在火焰中看清楚了那些字迹,却是在判决车裂处死领头的一名奴隶之外,其余从犯一律官卖发配。对于奴隶们犯下的弑主作乱大罪,这样的判决已经是律法之内最轻微的选择。一旦宣布,且不说死者亲属臧文仲要大为不满,展季的名声也会蒙受极大的攻讦。
      展雄心中一颤,最深处便有了一丝懊悔。然而事已至此,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和展季一样,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判决在火盆中化为灰烬。
      整个房间内沉闷异常,只有竹简燃烧的噼啪声音,让每一瞬间都如同一个季节那般漫长。终于,一道尖锐的哨音从外面传来,展雄如蒙大赦一般跳起,想要给展季打声招呼,却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出了屋子。
      “你也跟他去吧。”展季忽然对身旁的乐土开口。
      “季子?”乐土一惊,结结巴巴地应道。
      “我知道你心里赞同的,是他那种率性自由的性子,行侠仗义的举动。否则为什么我几番为你创造了出外呼救的机会,你都视而不见?”展季说到这里,宽慰般看着乐土又惊又愧的脸,释然笑道,“其实也是,你在他那里日子会畅快很多。快跟他去吧,我不怪你的。”
      “季子,我……我对不起你……”乐土伏在地上,哇地哭了出来,“你将我从秋廪放出来,又教我功夫,我却这样对你……”
      “施恩并非为了索报。我对臧文仲的恩惠尚且以率直相报,你对我也不必屈身逢迎。”展季推了推乐土,“快走吧,否则就来不及了。”
      眼看着乐土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展季蓦地伏在书案上,手指紧紧地按住了自己的腿。那从脊髓深处延续出来的痛楚,每当他使用武功后便会变本加厉地延续到腿部,冷如冰裹,痛如针刺,让他一时间无法移动分毫。他心里知道,他是不该再使用武功的,多用一次,他离彻底的瘫痪就会多近一日。可是这些,都比不上兄弟的误解和漠视更让他感到寒心,即使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选择的是一条孤独的路。
      天亮的时候,当怒气冲冲的臧文仲从宫中出来,径直来到士师官署时,发现展季将官服穿戴得整整齐齐,行若无事一般坐在书案前。
      “展季,你居然还坐得住?”臧文仲冷笑道。
      “烦请上卿大人稍侯,展季批完这最后一卷卷宗,就来奉旨领罪。”展季口中应对,手中朱笔却依然毫不停顿地写下去。
      “你也知道是最后一卷了吗?当时若是你将那些作乱的奴隶从速处死,又怎会有今日之事?”想起杀死舅父的卑贱奴隶们此刻正逍遥法外,臧文仲的声音都气得有些发抖。
      “展季所遵循的,是例行的审理程序。”展季正色道,“上卿若有异议,可以上奏国君修改律法。”说到这里,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笔,从容地走到臧文仲面前跪下,“请上卿宣读诏令吧。”

      鲁僖公八年的冬天,展季遭遇了他士师职位上的第一次罢黜。相比起他后面的宦海沉浮,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
      他在曲阜东门外被称为“柳下”的地方盖了一间茅庐,将自己的全部家当都搬了进去,甚至在屋后开垦了一块土地。熬过最为艰难的冬天,到鲁僖公九年二月的时候,虽然大地寒意未消,金黄色的阳光却已带来了越来越多的暖意。就连展季播下的种子,也悄悄地从土地中探出了绿芽。
      此时此刻,一队豪华的车马驶出了曲阜东门,径直往展季所居的那一片柳林行来。等到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一对对捧着食盒、香炉、盥盂的侍女从马车后走出,挑选了柳树林中日光最充足、地势最平坦的一处草地,扫去腐烂的落叶,捡走细小的石子,在松软的干草上铺上厚厚的绣垫,在头顶支起轻薄的纱罩,在林边熏起了名贵的沉香。
      等到一切布置完毕后,马车上绣着精致图案的车帘被人掀开,一个领头的侍女半跪在车辕旁,小心翼翼地牵出了一个装束华贵的女子。那个女子身材高挑,眉目如画,细长白皙的脖子高高昂起,一望而知身份尊荣。当她走下马车站定后,从身旁保姆的手中接过了一个温暖厚实的襁褓,在侍女们的簇拥下走进柳林,坐在舒适的绣垫上。
      早有人敲开了展季茅庐的木门,高声宣告君夫人的召见。展季连忙放开手中的笔,一丝不苟地整理了衣冠,方才随着传唤的侍者快步趋进柳林,给端坐在绣垫上的君夫人姜莼叩拜施礼。
      “我此番前来,是听说季子的贤名,想要向您询问礼仪。”姜莼高贵而矜持地说着,将怀中的婴孩展现给展季,“另外,我也想替我的儿子公子显拜季子为太傅,恳请季子多多教诲他做人的道理。”
      公子显尚不满周岁,此刻正躺在母亲怀里咬着手指,好奇地看着面前的陌生人。展季也不多问什么,只是恭敬地埋头道:“夫人但有所命,展季安敢不从。”
      听到这句语带双关的话,姜莼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来,面上却仍旧一片淡然:“我会照看小公子,你们都退下吧。”
      一众侍女护卫听了君夫人的吩咐,都垂首称是,从姜莼身边鱼贯而出。然而他们虽然退出十丈以外,柳林中树木疏朗,姜莼和展季的一举一动仍旧落在众人的视线中。
      “你看,想和你单独说说话都这么费劲。”姜莼埋着头假装逗弄怀中的孩子,口气中娇憨的抱怨却明显是说给展季听的。
      “我现在一介布衣,自然更难见面。”展季仍旧恭敬地拱着手,声音低沉,“难为你过来看我。”
      “我也是好不容易找个机会出宫来。”姜莼埋头轻轻地一笑,“不过也多亏了你季子大圣人‘坐怀不乱’的好名声,否则我堂堂鲁国的君夫人怎么能够专程来拜访你而不被人闲话?”
      “什么‘坐怀不乱’?”展季奇怪地问。
      “你自己还不知道吗?现在你这个名声在整个都城都传遍了。”姜莼揽过孩子挡住自己忍俊不禁的笑颜,“这个典故说的是鲁国前士师季子先生是个正人君子,冬夜里抱着一个女子给她取暖,却一点坏事也没有做。”
      展季这才想起,去年一个寒冬的深夜,他曾邂逅过一位年轻女子。当时那女子倒在他家门前,冻得脸色发白。他将她让进房中,用所有的衣被裹住她,那女子仍旧不停地喊冷。家徒四壁的展季不得已,只好把那女子抱在怀中,让她可以安然入睡。当时他虽然发现那女子样貌美丽,衣着精致,却没有多想什么。他有美玉在心,手中的石头再怎样绚丽,又怎能入得他的眼睛?何况整个冬天他倾注了所有心血的,是对鲁国律法的修订工作,尽管他并没有把握这部新律法会得到鲁僖公的采用。
      “这件事连我都忘了,旁人如何会知道?”展季一惊之下瞥见姜莼慧黠的眼波,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女子,是你安排的?”
      “怎么样,也算个美人儿吧,要不要我把她嫁给你?”姜莼将脸埋在孩子的脸颊上,逗得小小的公子显一阵嘻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不过,若是你那天当真‘乱’了,别说我今天不能够在国君的眼皮底下来看你,以后我也再不理睬你了!”
      这种匪夷所思的主意,也只有这机灵古怪的君夫人才想得出来吧。展季坐在下手的另一张软垫上,望着那对冰雕玉凿般的母子,心头泛起微微的甜蜜,更多的,却是浓浓的苦涩。她已为人母,身份尊崇,自己却永远不能与她并肩而立。不过一张软垫的距离,终其一生却都无法跨越。
      觉察到展季黯然的情绪,姜莼心中一沉,探询的口气渐渐凝重下来:“你最近还好吗?”
      “还好。”他微笑着指了指柳林外的土地,“你看,这些秧苗都是我种下的。”
      “你也会种地么?”她惊异地问。
      “会啊。”他的眼光越过柳林外肃立等候的人群,落在远处曲阜城的轮廓上,“在秋廪的时候我是最出色的廪守,在庙堂的时候我是最称职的士师,现在,我也会成为最能干的农夫。”
      “展季……”姜莼低低地唤了一声,仿佛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措辞才好,“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让国君重新起用你的。”
      “多谢你。”他忽然躬身一拜,竟然是诚心诚意地叩谢。
      “不过我说实话啊,你那直率的臭脾气可不太适合在官场里打滚,做个教导贤明君主的太傅倒是挺合适的。今天你可要答应我,等我的显儿长大了,一定要做他的太傅。”姜莼笑嘻嘻地道。
      “你的孩子,我自然是要尽心的。”他说这话时的语气让姜莼鼻子蓦地一酸,却只能佯装无事地笑了笑:“你有什么心愿,我也会帮你完成。”
      “我最大的心愿,是废除鲁国的人牲制度。”展季的话语毫无窒碍地流出,仿佛一股酝酿了多年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倾泻的山谷。
      “我明白的。”姜莼仿佛早已料到一般点了点头。
      “你明白?”他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诧,就像那股洪峰直坠深谷,竟然没有如同预期一般撞击到突兀的山石就已融入了宽阔的河床。
      “我明白。你的一切,我都明白。”她紧紧地将怀里的孩子贴在胸前,似乎这样就能让展季也感受到她温暖熨贴的情感,“这两年只要有机会,我都会想方设法打听你的事情。所以你不用怀疑,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是我,最真心诚意帮助你的人,也是我。”
      “多谢你……”他不知道怎样表达心中翻涌的情绪,只觉得一向稳重淡静的自己仿佛被火焰炙烤,恨不得跳起身来,将面前的温暖和理解拥入怀中。这个心愿,从他活着从鲁庄公的墓室里走出来时就暗暗许下,多年来他孜孜研究各国礼仪法典,甚至冒昧地向鲁僖公开口讨要了士师的官职,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说服国君和贵族,废除鲁国沿用了百年的人牲殉葬制度。可是这个心愿,他从来不曾对任何人提起,因为他清醒地知道,妄图改变国家自古承袭的礼仪定制无异于离经叛道的事情,何况还有那么多妄想着死后仍然得到人牲服侍的贵族们呢。这个念头就像一块捂在心底的冰,见不得阳光,却又无时无刻不刺痛他的心。唯一的一次想要开口倾诉,弟弟却没有等他说完就向他出手偷袭。
      唯有面前的这个女子,清清楚楚地对他说出了“我明白”,让他终于不用再像孤独的游子,跋涉在茫茫天地间,只有自己的影子作为伙伴。可是不远处就是百十双眼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就算他们的心再亲密无间,他们永远只能像现在这样,相望相闻不相亲。
      展季闭上眼睛,生怕出声打破了此刻心意相通的静谧,然而姜莼却笑了。她低声用展季都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说:“不过我帮了你,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展季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面前这个巧笑嫣然却又冰雪聪明的女子,如雪花一般美好灵澈,却也如雪花一般遥远飘渺,那是他一生中最温情却又最绝望的梦境。如果他是清醒的,他一定会选择将这场梦境遗忘。可是现实毕竟是那么冰冷坚硬,这一刻,他放任自己沉湎在了梦里面。
      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展季表情的变化,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三分哀婉却又带着一分邪恶的笑容:“我的条件是——我可以帮助你设法废除鲁国的人牲殉葬制度,可是我死以后,你却要为我殉葬。”
      “好。”他居然再度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眼泪几乎在一瞬间就要突破姜莼的克制,她只能再度装作逗弄婴儿,将那泪意生生地隐忍回去。以他过去作为人牲死里逃生的遭遇,此刻他居然那么干脆就答应了她荒谬得甚至有些残酷的条件,难道他的心里和她一样,生不能同衾,唯愿死能同穴?
      “若是你先死,我也一样。”半晌,她再度开口,换来他沉静的微笑。原来生死的然诺,许下的时候也可以这样淡静无波。

      君夫人姜莼的侍者是这样向鲁僖公汇报这次柳林中的会面的:“夫人慈和端雅,季子恭谦有节,虽然无法听清他们交谈的内容,但两人自始至终正襟危坐,恪守礼仪,甚至不曾正面对视一眼。”
      “听说夫人快要离开的时候,展季抚琴作歌。”鲁僖公问道,“他唱了什么?”
      “他唱的是:‘春风鼓,百草敷蔚,吾不知其茂;秋霜降,百草零落,吾不知其枯。枯茂非四时之悲欣,荣辱岂吾心之忧喜?’”
      “展季果然是个冷心冷面的木头圣贤。”鲁僖公无聊地打了个呵欠,“夫人居然想聘请他作公子显的太傅,可别把寡人的儿子教成根小木头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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