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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风光大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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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鸾微看向如意,轻声说:“不懂我说陛下‘至情至孝’什么意思?”
赵王如意乖乖点头。
朱鸾微在他红润有光泽的脸蛋拧了一把,手下嫩滑的肌肤总算有了些孩童的绵软,朱鸾微不过瘾的又来来回回摸了好一会,才舒服的眯着眼睛解释,“荀子《礼论》通篇讲下来,说得便是丧葬之事。正所谓‘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所以举行丧礼的时候,讲究便是‘事死如生’。陛下是个孝子,先帝在世时候,奉亲至孝,先帝离世了,丧礼是最后一场荣哀,陛下自然更要办得盛大些才能显出对先帝的孝敬。”
设想是好的,但操人设操过度就不讨人喜欢了。
嬴登拍掌而入,高盛称赞:“说得好,鸾微不愧是大家后人。唉,臣子狂妄无知,一点都不明白朕对父皇的心意。”
整个天下都是嬴登的,他想去哪里都可以,更不要说小小的东配殿了。
嬴登没有一点踏入他人居所的愧疚,神色自如的到上首坐下。
看到朱鸾微揽着自己幼弟教导拿笔的别扭模样,嬴登大笑,伸手指着两人逗趣:“一个半大孩子、一个孩子,哈哈哈哈,宫中藏书无数,何必劳累自己!如意字丑,找几册字帖给他自己练习不就得了。”
亲爹死了还能看到个普通画面就笑得前仰后合,哪来的脸面自称“哀毁过度”,真当天下人双眼都是瞎的么。何况,登基大典还没办呢,居然就开始称“朕”,谁能不清楚你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先帝过世,过自己当家作主的舒坦日子。
笑笑笑,现在笑得欢,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朱鸾微腹诽,人乖乖松开笔杆,让如意学着自己演示的动作自己练习握笔。
他调整了方向,面对嬴登端坐,仔仔细细向他解释,“陛下哀痛先帝辞世,是孝心;诸臣心疼子女陪葬,是慈爱。人生在世,总是盼着亲人多活几年的。先帝妃嫔不少仍在妙龄,他们父母心里舍不得。臣敢对陛下说实话,也是因为臣的姐姐没一个入宫的,不担心陛下怀疑臣舌灿莲花。”
“山岭崩塌,他们不为父皇哀痛,居然有心情惦记在宫中享受富贵荣华的女子!朕看,他们就是不忠!”嬴登恨声骂了几句,冷笑道,“难道前人没有嫔妃陪葬的事情吗?从来就不少!他们真要是舍不得女儿,就不该让那些女子入宫争宠。怎么,现在享受够了皇恩,又开始演大美人伦了!好处全给他们的算了。”
“陛下息怒,臣以为,正是知道陛下仁善,臣子才敢对陛下进言。臣子是对陛下表示亲近呢。”朱鸾微声音忽然放得十分柔和,带着点鼻音撒娇,“就像我知道太子哥哥人特别好,才敢依靠您住在宫里,不回家对着继母。”
朱鸾微这话说得实在让人舒坦,看着朱鸾微那张衔着笑的小脸,嬴登挑眉,心情大好。
“罢了,罢了!朕不和他们一般计较不忠的事情了。”嬴登被朱鸾微哄得开心,心里顺当了就起身丢下一句“你们玩,朕派人送几卷拓印的字帖过来”抬脚走了。
嬴登一走,在东配殿伺候的宫人立刻跪了一地。
为首的福禄凑过来小声解释,“公子勿恼,陛下在宫中长大,后宫通信传话的事情最熟悉不过。奴婢们实在不敢当着陛下的面做这些。”
朱鸾微可不吃福禄这一套,高门大户成长起来的人,谁不知道后院怎么个模样,真想要提醒有人来了,总不会没法子。
“你们不能将陛下挡在门外,也不能进来通传,难道还不会高声提醒?你们来伺候我,我不会为难你们,但拿钱办事,事情做不好便扣了这个月的月钱张长记性吧,少跟我耍心眼。”朱鸾微说完,捻起如意写完的几张纸,看着上面大小不一的字,重新坐回如意身后,握着他的指点,“你手上不缺力气,但写字时候不能一味用力压笔尖。看,横折这处微微抬笔,顺着笔势下转,不就好看多了。”
如意看着为了照顾他而写大许多的字,咬住嘴唇。
他照着朱鸾微的指点将同一个字又写了几遍,果然体会到运笔轻重得宜的好处,献宝似的把字儿捧到朱鸾微眼前。
朱鸾微仔细检查过,在最后一个字上用朱砂笔画了个圈将字圈住,拍拍如意头顶,“每个都有进步,做得很好。”
如意抿嘴笑着乖乖继续练字,到了朱鸾微宣布写够字数可以休息玩耍的时候,每页纸上都有许多画了红圈的字,被如意珍而重之的收进一个黑漆花梨木箱中。
嬴登忙着准备给先帝送葬和自己登基的事宜,没时间读书,朱鸾微这个“侍读学士”也就成了摆设,自是没资格同忙着笼络重臣的嬴登一道用膳的。
朱鸾微不是奢靡性子,依照嬴登对他展现的礼遇,太管所绝不敢怠慢,一日两餐都有四十道菜,哪怕朱鸾微说明太多了,要求再减半送过来,翻来覆去不重样的美食也把原本瘦巴巴的如意养出肉了。
满意的看着男孩将成人拳头大的米糕吞下肚,又捧着汤碗咕咚咚喝汤,朱鸾微忍不住伸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
如意一脸满足的放下碗筷,仰着脸示意朱鸾微尽情摸,把他逗得乐不可支。
“这么喜欢我摸你啊。”
“鸾微哥哥手很滑,很暖和,抹脸舒服。”如意留恋的又在朱鸾微掌心蹭了蹭,然后照着朱鸾微最初跟他说过“饭后百步走”的话,吃完就起身,拽着朱鸾微一道从角门去往玉液池,沿着湖泊散步。
内侍远远缀在两个孩子身后,防止发生意外。
如意仰头看着朱鸾微望向湖面的脸,牵住他的手掌,低下头勾出欢喜的笑容。
朱鸾微看着湖面粼粼波光,忽然叹息,“山雨欲来风满楼。”
“鸾微哥哥?”
朱鸾微看出男孩眼睛里尽是迷惑,他不懂得自己为何发出感叹,但朱鸾微不是喜欢将事情瞒着孩子的“家长”,如意不懂,他就解释给如意听,“分封诸王后,诸王生母便是某某国王太后,当随同诸王离京,受诸王奉养。但先帝过世已七日有余,今上还将先帝停灵无极宫中大冰镇尸,借此将诸王束缚在京城、诸王太后控制在空中不得走动。诸王迟早要闹的,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王兄们的母亲原本也住在宫中的,妃母们一直好好的。没什么吧?”
看着如意提起其他人母亲羡慕的眼神,朱鸾微摸着他头顶柔韧的发丝笑道:“傻孩子,母亲在自己身边和被别人捏在手里是不一样的,重要的人事物,是绝对不能托付给不可信任的人的。”
关于“嬴登可靠不可靠”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意心中早有计较,无需再问。
朱鸾微带着如意绕过荷花池,坐到亭中。
空气中飘来荷花清冽的香气,许久不曾说话的如意忽然问:“鸾微哥哥,什么样的人是值得信任的?”
“听其言而观其行——嗯,不包括专门对付胡人的典客,他们做的活计就是用一条舌头撬动胡人部族,好让他们内部起纷争。所以典客说话,越能糊弄人越好。”朱鸾微说完眨眨眼睛,“比如一穷二白的小官做到五品,忽然家财万贯、手握千亩良田,这个人就算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站在你面前讲述他寒窗苦的坚韧精神,人也不会是清官。又比如朝堂的明相天天找先帝不痛快,可他提拔的官员全是刚正不阿之人,带着银子赈灾从没层层盘剥,损公肥私,这样的人即便说的话不好听,也是值得倚重的。”
“那在父皇大朝时候撞柱子的周御史呢?”如意神色困惑的说,“我听王嬷嬷说起过这事儿,嬷嬷说周御史不是个好人。”
笑声顿时从口中冲出,但皇帝还没下葬,是不能谈笑无忌的,朱鸾微赶忙掩住口,“如意,周御史在大朝上进言指责先帝行使不当,先帝一意孤行,因而周御史甘愿一死令先帝清醒,算不算贤臣?”
“为了父皇好,当然算……呃?”如意正打算理所当然点头,看到朱鸾微又斜倚着栏杆笑得花枝乱颤不由得顿住声音,茫茫然的看着他。
“周御史触柱而亡,成了青史留名的贤臣,可与贤臣相对的都是‘昏君’。先帝为了不当‘昏君’,不得不风光大葬了周御史,但先帝心里会喜欢这种踩着自己刷名望的人么?显然不可能。上有所好,下必有所效,先帝不喜欢周御史,那么周御史死后不能再伸着舌头到处说话了,当然就要被能说话的人指责。”
“所以,父皇和周大人都有错处。”如意思索一会,总算品出了其中的味道。
朱鸾微点头,“对。周御史死时已然三十有四,他活了这么多年,哪会就遇上一次别人不赞同意见的事情呢?可周御史对着其他人都不肯死,偏偏要对着皇帝自杀,实在是含义深厚。”
两人贴在一块轻声说着话,天黑下来后,朱鸾微把如意照原样带回房间,一同梳洗过后歇下。
如意直接爬上床,滚进朱鸾微怀里,收紧手臂开开心心的闭上眼睛。
父皇归天之后,是他出生以来最开心的日子了。
如意忍不住想,鸾微哥哥一定是父皇用封地换给自己的礼物,他好喜欢鸾微哥哥,一辈子都不要个鸾微哥哥分别。
太宗的葬礼总算在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后举行。
今上将先帝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按照葬礼陛下与身份相符合的道理,葬礼规格自然也要空闲绝后,而为了敬重先人的功绩,又不能只替自己亲爹夸不管老祖宗们。
于是,今上一挥手,干脆一口气重新封了十二代先祖,险些追封到前秦始皇帝身上去。
等到先帝棺椁抬进帝陵,今上又开始挑拣,声称先帝陵寝简陋非要扩建,下诏从诸王封地中征调民夫为先帝修陵。
“胡闹!先帝在位十七年,就修了整整十七的年的陵墓,哪年不是拿走国库一半税收,还要修?!”谁都没想到,最先跟今上翻脸的是好脾气的卫王,他在帝陵前将头顶七梁冠一摔,手指差点伸进今上鼻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