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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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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开始彻底的翻天覆地。在我来到陆家的第二天,两个穿戴整齐的佣人在清早叫起我,模样谦卑地安排我穿上一套新衣服,甚至还帮我把头发梳得服服帖帖。对着镜子看着焕然一新的自己,忽然觉得命运这东西有点滑稽。昨天以前,我还因为李清微的死担心自己何去何从,可是一夜醒来,却忽然成了身份矜贵的陆家少爷。
可是,横亘在心底的惶恐不适,并没有因为这妥帖得有些夸张的服侍而除去。相反,手足无措的惊慌反而让我更加觉得,想要在这个大院子里平安无事的生活,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有它故作郑重的规矩,却没有人来告诉我应当怎样去遵守。
当众人齐刷刷的眼睛再度聚集在我身上的时候,那种时刻担心会出错、成为笑柄的不安迅速蔓延到每一根手指尖,我只能尽最大努力提起勇气,假装毫不在意——你根本想不到,这种压抑到让人无法忍受的氛围,只不过是陆家人集体用早饭而已。
对,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在我眼里,这个大院子是个笼子,装着一群千奇百怪的怪兽。
“爷爷早!奶奶早!”轻轻朝着两个怪兽头子弯腰鞠躬,抬起头时,一抹再自然不过的微笑荡漾在脸上。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根本不在乎什么狗屁俊杰,我只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好过。
世故精明,若不是情非得已,谁愿意提早领悟?所谓天真无邪,是幸运儿才能享有的任性。
看到我的表现,两个老家伙虽摆着架子,却仍可看见眼底里的赞许与认可。我心底暗自冷笑,却被一旁的陆天尧提醒道:“快过来吃饭,一会儿司机送你去学校。”声音像在发号施令,听不出任何情绪。
当然,也不再是原来的学校,本市最著名的师大附小,传说中的重点小学,招生条件十分苛刻,即便是通过了招生考试,也要另外拿一笔高额的建校费才能入学——因为这样,能进入到附小的学生,几乎都是家境优渥,所以师大附小又被称为“富二小”,富二代小学。
对于这样不经商量的安排,我能做的,只有服从。
漫不经心地喝着温热的牛奶,在面包片上慢条斯理抹好花生酱然后一口咬下去……愤恨却在身体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陆天尧,他似乎习惯了自作主张安排一切,不管是把我带到陆家,还是淡淡地告诉我,以后要到师大附小去上学……他从来没有顾惜过我的感受,不在乎我的意愿,像个冷傲自负的帝王,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君无戏言的旨意。
我才明白,自己哪里是什么陆家少爷,分明就是陆天尧领回来的一个高级奴隶。
绵软的面包被我狠狠咬碎咽下,但浓稠的恨意,却无法就此散去。
崭新的书包背在肩膀,我跟在管家后面,故意把头发弄乱,报复的小心思像墨绿色的诡异气泡滚滚沸腾,却无毒无害,不知对着束缚的命运从何下手。
门口,司机已经等了许久。车门打开,一道白色身影近在眼前。我不禁一愣,定睛看了看,居然是陆轻浅!
她还是从头到脚的素白色,衬得胸前两条辫子乌泽发亮,一双眼睛清醒分明,像是孤单寡素的雪夜半空,冉冉升起的耀眼星辰,瞬间将天地黯淡变成流光溢彩的美景。
人们会为美景倾倒,通常只是短暂的瞬间。
瞬间过后,是堵塞在胸口的那团墨绿色泡沫,在复杂的情绪下逐渐翻滚、升腾、破裂。
厌恶地白了她一眼,我表情阴冷地坐进车子,感受到她的惊讶与困惑,却并不在乎。我想起刚才,并没有在饭桌上看到她,也没有人为我们介绍彼此并不复杂的身份。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对我来说,她是陆天尧的女儿,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公主,足够我恨得牙痒痒。
甚至,她越是美好,就越是可恨。
车子开动,我依然一言不发,感觉陆轻浅的目光似乎停在我脸上,一股莫名的焦躁升腾而起,惹得我耳根一阵发热,却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别扭地看着窗外,假装若无其事。
可是,不知道是路程太远还是司机开得太慢,窗外的风景连绵不绝,怀着躁动的心思也飘个不停,始终找不到一个落脚点。
无法克制的处境尴尬纯属我自作自受。可是,一个十一岁男孩的爱与恨,终究要以那样幼稚却坚决的方式去表达。
倔强慢慢软化,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的诡异情绪,梗向一边的脖子以不容察觉的姿态转过来,转过来……假装低头,却心怀鬼胎斜眼扫了扫旁边的女孩。视线太低,并没有看见她的脸,却看到垂在她胸前的细长发辫,像一尾温顺的鱼,出人意料地扫平了所有复杂的躁动。
目光静止在她服帖的发梢,竟然别致地绑着两朵蔷薇花,顿时有种跳动的欣喜,不自觉伸手拿起她的辫子,想要把上面的花看个仔细。
可是,我几乎是立刻醒悟,自己这样的举动有多么的不合宜。抬眼时正巧与陆轻浅略带讶然的目光相撞,我咬下牙关,很恶劣地扯下她辫子里的花,不屑地撇嘴道:“什么破东西,一点都不好看。”然后立刻别过头,再不去看她。
训练有素的司机仿佛对身后的一切都毫无察觉,依然四平八稳地开着车子。陆轻浅没有说话,只是呼吸不再如先前那样平稳,似乎有意压抑莫名空降的委屈。我能感觉到她此刻一定抿紧了嘴巴,忿忿不平地瞪着我的侧脸,却倔强地一言不发。
背对着她,我的心里乱糟糟一片,因一朵花而引起的失态让我懊恼不已。
可是,她的反应,似乎有点不同寻常。照理说,身为陆家大小姐,被我无理取闹摆了一道,就算没有大哭大闹,也得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瞧”作为不可冒犯的警告。而她,却始终沉默不语,直到车子停在师大附小的大门口。
我又猜测,或许她性格胆小温顺,被人欺负了也不吭声,只会默默地流眼泪。
下车时匆匆看了她一眼,却发现,臆想中会在她脸上残留的浅浅泪痕并没有出现,她只是轻描淡写地端着下巴,光洁素净的小脸上,有着异常勇敢的无畏。
这样的表情,让我不禁皱眉——这个小女孩,她并不是一个不堪一击的娇贵千金。
可是,这怎么可能?
跟陆轻浅一前一后迈进校门,分道扬镳的姿态明了。上车前,管家已经交代过,到了学校,直接到教务处报名,自然有人为我安排一切——我觉得,陆天尧是故意要让我忘记,自己还是个懵懂的孩子,他在用一种强硬而冷漠的方式,想把我打造成一个听话而独立的傀儡。
师大附小的整体风貌跟我想象中的贵族学园相差甚远,而且因为年头久远,老式的教学楼竟然隐隐流露着几许老气横秋,但整体格调简练,校内规划布局大气分明,显得很开阔,卫生维护明显狠下了一番工夫,放眼望去干净通透,沿操场直通到教学楼的甬道用青石板铺设,上面打扫得干干净净,连泥土都没有。
可是,即便是这样一个并不盛气凌人的校园里,我并没有感到半分亲切。相反,那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花卉,以及操场上不时经过的三两学生,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在我周身划了一个圆,圆圈以外,是并不属于我的世界。
那些经过的男生们无一例外地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系礼服,头发梳理得服服帖帖;女生们则纷纷穿着衬衫及膝裙、黑皮鞋跟高筒白袜子——每个人脸上的骄傲神情都是那么理所当然,眉目间闪烁着与生俱来的优越。
低头看看自己,即便穿着跟他们一样的正装,走在同一片土地上,但有些东西,却永远没办法雷同。我摆不出他们脸上那种恣意的表情,他们是在众人呵护与宠溺下成长起来的宝贝,所以自以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而我,却是一个生活在旁人恩赐下的可怜虫,陆天尧高兴,大手一挥可以成全我的衣食无忧;同样的,他也可以因为情绪不高,置我于颠沛流离的生活于不顾——就像十年前,他任李清微抱着我离开,连寻找都不屑。
眼看,内心的不安又要失重,我深吸一口气不再追想,大步走进了教学楼。
一楼大厅清楚地标示着大楼平面图,我按图索骥找到教务处,敲开门,立刻被里面乌泱泱的人群吓了一跳——后来我知道附小的老师们统一着蓝黑色的职业套装。那天我撞见教务组早会结束,所有人起立散会,那画面跟电视里的追悼会的场面惊人一致。
我当时有点发懵,不过很快回过神来,冲着面前齐刷刷看着我的为人师表们大声开口:“我是陆连城。”
在陆家的谦卑是万般无奈,而这个学校,我从进门开始就对它没有任何好感,自然没必要虚伪地讨好。所以,我的口气是没有附带任何解释的傲慢冷漠。心里暗暗不屑的是管家早上的话:直接到教务处报名——我倒要看看,自己就用这么欠揍的态度说出“陆连城”三个字,会有人来安排什么?
我低估了陆氏集团在这所学校的影响力。话音落下不过一秒,就有一个声音自人群中传出来:“陆总的大公子吗?快过来快过来!”
戴着金边眼镜的胖老头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我面前,不着痕迹地打量一番之后,脸上露出一种极为虚伪的亲切表情。
后来我知道,这人,是师大附小的教务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