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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通缉令151 ...


  •   海贼与最后的信(14)

      罗德养伤的日子里,我的日程除了造船厂,小酒馆,还有和太郎围观晨练四人组以外,又多了一个探病。不只是我,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如此。在刀伤彻底愈合前,光是从公寓走到小酒馆这短短三公里的路程都虚汗直冒,罗德也因此最近很少出门,平时的训练也干脆挪到了家里,无非就是举举哑铃,还有对着匕首练练武装色霸气。尽管常常被小胡子吐槽为投机取巧,小泥鳅那发散的思维确实一语成谶。武器不合适。这点连老爷子都没想过。
      努力固然重要,但合适的方式也必不可少。罗德回忆着当时的情形,几番周折,从紧握的手柄开始,可以看到霸气在一点点艰难地向刀尖攀爬,虽然还没办法将整个匕首覆盖住,虽然持续的时间也只有短短的两秒。
      但,这就是最初的胜利,不是吗?
      任何事情刚开端,进步总是艰难又缓慢,却弥足珍贵到被见证了全程的童磨先生记下,成为康复训练中不可磨灭的一笔。
      在罗德练习时,总在旁边为其加油打气的带土感慨万千。回首起儿时,他想起了湖边练习火遁的自己。八岁的时候,大人们告诉带土,隔壁家那年仅三岁的孩子学会了豪火球之术,是个几十年难遇的天才。带土还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每天从忍者学校下课后,还是会第一时间冲回家里,扔下书包和忍具包,然后敲响邻居家的门。渐渐,即使再迟钝,带土也察觉到,大人们看他的眼光变了。三岁的止水先生是天才,已经八岁的他却还是一个只会吹火星的吊车尾,没搞好时,还会给大家临场表演什么叫做物理意义上的“七窍生烟”。
      一个是家族的希望与骄傲,而另一个,就算自报家门,也只会给一族的名声抹黑。这样的评价,对关系好到同穿一条裤的两人来说,未免过于苛刻。
      被寄予厚望的天才,愁得老师直摇头的笨蛋,过大的反差,难免会造成比较。这样的比较不仅来自于外界,久而久之,连带土自己都觉得自己差劲极了。然而,止水先生并没有被这些言语所影响,被亲戚叮嘱要少和差生打交道后,还是把带土当成大哥一般仰仗,还是会兴致高昂地“盘问”带土今天在学校干了什么。
      回忆到这,带土叹了口气,往沙发上一歪,伸了个大大咧咧的懒腰。
      “那个时候,除了止水外,一直鼓励我的只剩下奶奶和琳。我不想让大家失望,但又怕被别人嘲笑,只好偷偷摸摸地去林子里的水池边训练。虽说还有水门老师和玖辛奈姐,但我以前总觉得他们更偏爱,更照顾卡卡西,毕竟他的爸爸自杀了,他成了孤儿,自此他便一直很消沉,很偏激。后来,奶奶病逝了,走得特别突然,我完成任务回来,便看见奶奶倒在地上,没了呼吸,医生说是急性心梗。再后来,琳也死了。”
      “但不管怎么说,”意识到话题渐渐跑偏,带土话锋一转,顺势打了个响亮的哈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啦,按照自己习惯的步调努力就好啦。想鼓励你的人会一直鼓励你,不想鼓励你的人只会看热闹。假如你是天才,他们就会要求你做一些他们都做不到的事情,而且还表现地特别理所当然;假如你不是天才,他们会把你和天才比,然后笑你是笨蛋。”
      罗德被这一串歪理给逗笑了。“带土看得好开啊。”
      带土送了耸肩,不以为意。“习惯了。毕竟以前止水都开始学幻术的时候,我还在往他家地板下藏十五分的考卷。”
      带土说的其实很真实。我反坐在凳子上,一边编草帽,一边这么想。
      有兄弟姐妹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陷入奇奇怪怪的比较。像是科林,他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特别讨厌自己的姐姐,因为爸妈总骂他是个泥地里的猴,却从来不骂阿伊莎小姐。长大后,偶尔回味起五六岁的时光,科林才觉得爸妈的骂并不是毫无道理,任谁看见一个从泥潭里蹚出来的小不点,像是球一样滚进家里,然后在一楼二楼滚了个遍,把泥点子甩了一屋,甚至连墙都不放过,都会忍不住臭骂一顿。
      先不说从小就被同弟弟比较,然后被父母视作不争气的罗德,就连我也是。至今,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路飞的时候,我坐在树上,藏在树冠的阴翳之中。一不高兴就任性耍赖皮,想必生活很幸福吧,想必从未体会过被全世界嫌弃的滋味吧。我那个时候这么想着,不自觉就讨厌起对方来。我似乎也理解了为什么萨博先前从未和我提起他的出身,还有他的父母,一来是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因为他尚且还在离家出走,二来也许是顾及到我。
      萨博几乎拥有我羡慕的一切,却选择了远离我所羡慕的一切,害怕我心理不平衡,所以选择了缄默。
      那时的我羡慕温暖的床,羡慕完整的家,羡慕美味的食物,羡慕不被人莫名其妙地唾弃,羡慕不必藏在深山老林里,不需要监护人的陪同就可以转遍大街小巷。直到十岁前,除了山里,我唯一去过的地方只有臭老头的办公室,但长大也没再去过了,因为我和臭老头的关系越来越僵,我和哥尔·D·罗杰长得也越来越像。
      我明白臭老头的用意,即使我的出身因为长相而暴露,假如我加入了海军,这件事也会看在军籍的份上就此结束,但只要我仍是个平民,一旦被发现,面临我的只有死刑。意识到这一点,老头就此把我彻底地藏了起来,他不光再也不带我去本部,同时也和达旦禁止我上街,更何况我也不认识去临近村子的路,听说连走带跑都需要耗上整整两天,比废弃物终点站远得不是一星半点。
      好好训练,加入海军。仿佛我一出生,想要活下去的话,就只剩了这条路。
      编着草帽,我的思绪在疯狂发散,直到肚子饿才回过神,低头一看,本来打算给小奥兹编的草帽已经被我霍霍成了一个鸡笼。
      “看着还行。”罗德用打着石膏的右手,笨拙地举起他手中规规整整的草帽。罗德说,这是给飞段编的,那家伙也不知道为什么铁了心地想要一顶草帽。
      “艾斯手里的是个鸡笼吗。”带土这么问。
      我瞥了他一眼,干脆自暴自弃地“鸡笼”把往脑袋上一顶,蹲下身,只露出脚踝,迈起小碎步,想象着自己身处移动堡垒,在客厅里转起弯。等我玩儿够后,再把没完成的草帽顶从头上挪开时,老爷子不知何时推门而入,甚至连公寓的大门都没来得及关好,整个人只是定定地看着蹲在地上的我。
      老爷子弄不懂我在做什么,我也不是很想把方才幼稚到极点的心理活动披露于世。
      他沉默许久,最终决定放弃思考,走进卧室,从抽屉里翻出账本和算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甚至都不想再看我一眼,或者再看一眼我的“鸡笼”。

      回来后,老爷子便一直忙于海贼团的财政要务。
      清点完我和萨奇这两拨人的收获,老爷子在账本上洋洋洒洒记下了八亿贝利的收入,然后心满意足地点起了钞票。我们外出一星期带回来八亿,他们五人出门三礼拜圈回来了十五亿两千万,相比之下,巨大的差额不免让我们有些失落。但我们毕竟是海贼,而不是赏金猎人,也不像狮子脸一样落了单,只得另谋出路,自力更生。凭借着自己大型海贼团的优势,抢走小型组织的积蓄,要是连人都拿去换钱,多少想来有些不厚道。
      和统一由世界政府管理的海军不同,在受理世界法庭要求的事务之外,镜中海治安局到整体规划还是由地方政府说得算。老爹说,这是为了提升维和效率,省得像海军一样动不动就慢半拍,作战也没有针对性。
      听了这话,小胡子铁定会不乐意,但事实确实如此,毕竟就算公海有海军的常规巡逻,就算有极快的出兵速度,但从报案,到下达命令和协调,中间传话的时间,再加上路程耗时,军舰总是能迟到个半天才抵达。遇上猛一点的海贼,整个小岛都能在这半天里被掀个底朝天。再加上远道而来的海军也是人生地不熟,对小岛的地形考察甚至都不如在四周蹲点的海贼。
      身为退伍军人的贝尔梅尔小姐都抱怨过,她的故乡被海贼侵占后的十年,打了无数次报案电话,只有少数几通叫来了临近巡逻的热心海军,却因不熟悉地形,再加上敌人难缠,最终全军覆没。那波海贼猖狂得很,仗着鱼人族的种族优势,仗着有受了贿的海军做靠山,在整个小岛作威作福,收缴镇子上所有的武器,逼着居民以钱换命。
      而目睹海军屡战屡败的居民,对这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窘境感到绝望。他们一面责骂受贿赂的海军为败类,同时却也放弃了向外界求助。反正,就算来了,也铁定赢不了。海军也是人,也会有朋友期盼着早日重聚,也会有家人在远方牵肠挂肚,没必要为了素昧平生的倒霉蛋们结束自己本该美好的一生。他们与绝望为伴不止一天两天了,为了自由,可以搭上的只剩下烂命一条,不如和侵略者拼个你死我活。大家看透了,早死和晚死,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在贝尔梅尔小姐和泰格先生提到这段日子的时候,文森特快要急疯了。
      小胡子曾经的上司也是贪污受贿。当年还是上校的文森特无意间发现了端倪,冲动之下,不顾军纪,把上司收拾了一顿。回顾起往昔,小胡子连骂好几声“败类”,咬牙切齿的样子仿佛要把那个和海贼狼狈为奸的混账给碎尸万段。
      有时候,鹰派的海军其实也挺讨喜的,尤其是谈论起某些不公时,他们总会拍案暴怒,就算他们什么都还没干,也会让人觉得有人替他们出了一口恶气,在这绝望的世间,正义尚存。小胡子又气又恼,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对贝尔梅尔小姐说,要是再多打几通电话,一定能叫来军衔更高,实力更强的驻军,说不定再试几次,噩梦就能早一点结束。
      贝尔梅尔小姐嘬了一口香烟,笑了。
      “再打几次,说不定能行得通。但是,”她看着文森特,“你离开后,你的同伴们,抱着怎样的心情呢?”
      小胡子冷静下来,低着头,看起来好难过。
      这么一想,海军的差事真的挺不好干。即使做到了问心无愧,心血与精力不仅仅被敌人消耗着,作风不正的同僚,低效率体制,各方各面的压力,越来越像沉重的包袱。镜中海的世界法庭把军事权力划分出去,此举多少还是有点建设性意义。
      但话又说回来,除了和白胡子海贼团合作的科贝尔特市,在其他治安局眼里,我们照样还是人人喊打的祸害,更别提换赏金。
      被报纸吹得天花乱坠的新晋赏金猎人之一,在一鸣惊人后,丝毫不在意自己威名远扬的事实,反而立刻沉浸于眼前的钞票与金山银山。老爷子最彪悍的地方在于,他能记清每一笔钱的去向,能规划好每一拨积蓄的用途,能面对铺天盖地的数字和算式,依然从容不迫。海贼团关于提成的规定这次又成了摆设,我没拿,加尔没拿,萨奇没拿,芙没拿,太郎没拿,其他人没拿,身为后援军的带土,罗德,罗杰老爸,还有老爷子自己,都没拿。
      这点其实在老爷子的意料之中,毕竟在他看来,相比于金钱,我们所有人更在意的是今天吃什么,格外没有追求。
      财务部长对此次敛财行动很满意,当然也忘不了自己的老搭档,尽管那是一个喜欢挑衅所有人的臭狗屎。就零花钱一事,飞段数次喋喋不休的抱怨,老爷子其实也记在了心上,只不过想让这傻大个长点记性,所以一直选择了不表态。当老爷子将装着一沓钞票的羊皮纸信封递给飞段的时候,对方夸张地一抹油光锃亮的大背头,再潇洒一甩手,随后用不屑的语气回复:“钱乃身外之物。”
      这装模作样的姿态,让老爷子一时间搞不明白,这个傻瓜究竟是又在讽刺自己是“守财奴”,还是单纯出门前忘记了携带脑子。
      那两千万的零头被狮子脸和小泥鳅取走了。那两人一直想买艘船,搭海列车,打包搬运行李,四处租民宿,费钱,又费时,更费力,而且小泥鳅囤积下了太多杂物,说是没用,但似乎每个又都有点用,也就一个都没丢,积攒至今,足够称霸整个夜市和全世界的街边摊。即使买船的想法已萌生许久,两人一时半会也攒不出钱,好来买一艘机械性能多一点的,两个人就能平安驾驶,还能成为海上居所的小船。
      狮子脸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来到船坞,大手一挥,上来就要两千万价位能买到的最好的半机械船。有了钱,原王下七武海[月光]莫里亚的得力干将,僵尸大军的最高统帅,[墓园]阿布萨罗姆大人好歹体验了一回曾经的辉煌,虽然很短暂,短暂到一小时前才从老爷子那里取来的两千万还没捂热乎。
      不过,狮子脸很快就想开了。
      出身于混乱的非加盟国,五六岁就被父母卖给了马戏团当童工,动不动就挨一顿毒打,就连狮子脸也记不清自己多少次差点被丢进狮子笼里当饲料。倒了八辈子血霉,迟到的好运总算没再缺席,从马戏团逃出来后,满身是伤的狮子脸躲进了一片废墟,巧合般地和正在躲避海军的船长以及船医相遇。他很看好莫里亚,莫里亚也很中意他;他仰慕莫里亚的气魄,莫里亚欣赏他的才华;他觉得只有“海贼王”之称才配得上莫里亚,莫里亚也坚信在登上世界巅峰的途中,他将是必不可少的左膀右臂。
      一个只有船长,船医,还有大副兼航海士,兼厨师,兼船匠,兼工程师,三人组成的海贼团一路横穿西海。中途,又收留了一个来自落魄贵族家庭的大小姐,由四个活人率领的僵尸大军杀进伟大航路,豪夺“王下七武海”的桂冠。
      这才是像样的人生。狮子脸感慨道。
      可惜现状不比当年,没了同伴,没了金钱,没了特权与地位,唯一不变的还是没能结婚,还是没人爱。每当想起这些,狮子脸越发忧愁。为了情报四处漂泊,隐退的时日中,稿费刚好能维持开销,虽然不至于挨饿,但比不上原先的奢侈。
      话说如此,回忆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童年,本来就没多少收入,还非要把钱全砸在赌/博和酒精上的不靠谱爹妈,再看看眼前的新同伴,把毕生都耗在了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上,死后没了工作,人生仿佛也失去了唯一值得努力的目标,又颓又丧,没有记忆,也没钱,不由得更颓更丧,狮子脸又觉得,其实自己现在的生活也没用想象中那般糟糕,只不过是有点心理落差罢了。
      过得不尽人意时,最好想一些比现状更差的情形,优越感都是从对比中找来的。这么自我安慰着,心态在不知不觉中又好了起来。
      “麻烦把多余的心态转让给需要的人,谢谢。”听了这一套歪理,小泥鳅忍不住出声道。
      话音还没落,方才还在沾沾自喜的狮子脸已经翻过了船舷,跟着乔伊参观船舱和机械室去了。
      “……为什么我就没有这么好的心态。”
      小泥鳅嘟囔着,幽幽说出了我们所有人的心声。
      外表桀骜不驯的大背头,背地里是个用本子记仇的小心眼;阳光乐观的带土,被人嘲笑为“吊车尾”,被拿来和各路天才比较,取笑,也会难过地躲进树林中,悄悄抹上一下午的眼泪;梦想环游世界,拥有好多好朋友的芙是一个乐天派,却仍走不出被骂作“怪物”的劣等感,只好一遍又一遍,小心翼翼地询问每一个人,她是否可以永远喜欢我们;罗德的漫画温暖了数以万计的读者,身为作者的他却始终活在被父母厌恶的阴影之下,将自卑与忧郁,尽数隐匿于强颜欢笑;还有迪达拉,自满于爆破艺术,每天装腔作势地说着一些除了自己,其他人都不是很懂的用词,其实暗地中一直为手心和胸口长着的三张嘴而苦恼。
      就连我也是,时不时为小聪明而自我感觉良好,也许是沮丧得习惯了,不得不从沮丧中找出点乐子。但,在罗砂严肃地告诉我,我并没有自己想得那般一无是处后,我居然险些抑制不住想要嚎哭一番的冲动。接过小胡子端来的茶,猛地一口灌下肚,硬是把自己呛得咳嗽不止,我似乎才有了流泪的理由。
      谁不想要那么好的心态呢。
      很多时候,烦恼都是自找的。人人都知道,只要不去在意,烦恼自己就会消失。然而,难就难在,几乎没人能真正做到这一点。

      狮子脸和小泥鳅在买下船的当天就开始从民宿往船上收拾行囊。小泥鳅激动极了,她再也不用为自己过多的行李而操心。当我看见她把一箱一箱的东西堆到民宿门口时,多少还是吓了一跳,她被狮子脸戏称为“地摊儿王”,绝不是夸张之词。除了书本,五花八门的工具和零件之外,占据绝大多数的是枪/支,改装了的,改装了一半的,还有单纯手痒四处搜刮来的,仿佛一个移动的军火库。
      我好奇,问她为什么要囤这么多。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平时倒是也不用,反正就是想。“某种奇妙的爱好。”她自顾自点点头,总结道。
      我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心底琢磨着,这估计就是她在武器改装上,在整个人脉圈都出名的原因。
      行李堆在近期的唯一减负,就是送给带土的那本大相册,还有转交给童磨先生的打印式相机。她很有自知之明,除了这两个,其他的破烂估计送都送不出去。我看她的杂物实在太多,正准备搭把手时,她把我还有狮子脸全都轰了出去。
      “我只记得自己把东西放在了哪里,别人一动,我就找不到了。”她这样说。
      后来,狮子脸告诉我,虽然小泥鳅整天这么说,实则连她自己都记不清。
      在小泥鳅的一再坚持下,剩下和行李沾边的事情,其他人就没再管了。一周的时间里,罗德的伤好歹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来到小酒馆的第一天,就给大背头捎来了草帽。这可把大背头给得意坏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顶草帽能让他高兴成那样。当他知道我也在给小奥兹编草帽,但是目前还没编完,先前还做出来一个酷似鸡笼的物什,他乐得飘飘然,恨不得立刻蹦到小奥兹面前,大声炫耀他飞段大爷也有草帽。
      “……土包子。”正在等哥哥的小梅歪了歪脑袋,毫不留情地给傻大个浇了一桶冰水。
      “死老太婆!你懂什么!”
      大背头毫不意外地炸了毛,两个人又吵了起来。小梅觉得莫名其妙,她只不过描述了自己最直观的视觉感受,谁能料到小气鬼能急了眼。
      一气之下,大背头嚷嚷出了真相:“凭什么小奥兹就能被人送草帽!本大爷就没有!凭什么艾斯的两个兄弟能被人挂念这么多年!本大爷就没有!凭什么全世界所有人都有人惦记!本大爷就没有!”
      话音刚落,小梅沉默了,看热闹的沉默了,劝架的也沉默了。
      吊着手臂的罗德率先打破寂静:“……飞段想要草帽,其实是在撒娇吧……?”
      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的大背头愣住了,随后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大声反驳:“……没有没有!才、才没有!”
      “……啊,对对,没有,没有。”
      罗德随口应付着,至于事实如何,所有人了然于心。
      和狮子脸他们船上的大小姐一样,小梅是个非常在意外表的孩子。当芙带着梅丽在大街小巷上蹿下跳时,小梅却关注着自己的衣服有没有弄脏,发型有没有乱,六把镶满珠宝的金簪有没有歪。尽管哥哥屡次和她讲,不可以以貌取人,小梅也屡次乖巧点点头,却从未完全听进去过,平日里依旧我行我素,时不时便对别的外貌和衣品进行抨击。每次小梅和大背头的吵架,都勾起了狮子脸一些糟心的回忆。
      爱哭,任性,脾气骄纵,阴晴不定,还喜欢对别人的衣着评头论足,小梅和大小姐简直别无二致。然而,狮子脸才没有太郎那般的耐心。每次两人闹脾气,大小姐半天也等不来一句道歉,就大骂对方丝毫没有风度,然后两人大打出手,以大小姐哭着去找船长告状收尾。
      这两人就这样从小打到大。至今,考虑结婚对象时,狮子脸首先排除性格强势又彪悍的,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和大小姐吵架吵出了心理阴影。
      每次听狮子脸提起来大小姐,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感慨:“世界上居然真的会有两个这么相似的人。”
      “谁说不是呢。”
      “感觉她们两个也许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才不会,她们会打个你死我活。”
      “为什么?”
      “一山不容二虎。”狮子脸平静地说。
      脱离了贫困生活,那件破旧和服被小梅毫不留恋地扔进了垃圾桶,她转头就换上了一身精致的服饰,和那六把昂贵的发簪相得益彰,艳美的桃花眼,一颦一蹙,高傲娇娆的气质仿佛某个富裕王国的公主。小梅的模特工作还在继续,定制服装店每个月都要印刷新的宣传册,每一张照片都是绝美的艺术品,花魁大人一时间多了花痴粉丝无数。
      其中之一就是狮子脸。
      被暴怒的贝尔梅尔小姐拿枪/口对着数次后,狮子脸终于移情别恋,迅速缠上了小泥鳅。虽然不似贝尔梅尔小姐的女儿那般可爱娇弱,谈吐温和,幽默风趣的个性仍然成了狮子脸的心头好。当狮子脸口袋里揣着印着小梅的宣传册,再一次突然向小泥鳅求婚时,小泥鳅都无语了,压根懒得搭理他。
      有时候,狮子脸那过剩的好心态,反而让人觉得他格外记吃不记打。
      他和自来也大叔一样,经常同时喜欢好几个女生,和其他女生搭讪的同时,只粘着最喜欢的那个死缠烂打。我们听完两人的歪理,和小泥鳅一样无语,只是埋头吃饭,一声不吭。良久,带土才冒出来一句,渣男不配拥有爱情。

      罗德还在养伤的那一周里,在小梅去服装店工作时,休班的太郎会把妹妹送到店门口,然后来小酒馆看书,一看一整天。我凑上前,问他在看什么。他把书翻到扉页,上面写着“通用化学基础”。
      有一个周末,太郎在家配药时,门铃响了起来。来者是一个推销员,是街角的书店的员工,正在为新创立的杂志拉拢客源。这是太郎最害怕的情形。难以拒绝别人的阴郁青年站在门口,听着推销员侃侃而谈好半天,紧张地抓抓脖子,才吞吞吐吐地告诉对方,这些杂志他其实都不感兴趣。
      推销员很尽职尽责,问他平时喜欢干些什么。
      太郎支支吾吾地回答,喜欢研究药草。
      聊了没几句,推销员一拍脑袋,说有两本书太郎可能以后用得到,并且在和同事换班后,特意回到了书店,把那两本书带了过来。他过分的工作热情让太郎一时间不知所措,迷迷糊糊就付给了对方一百贝利。关上门,抱着两本书,猫进小公寓,半晌,太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被坑了。
      他看着《通用化学基础》,还有《有机化学原理》,蹲在门后的地板上,一筹莫展。
      但是钱已经付了,太郎决定还是先看两眼,至少看不下去的话,还有理由拿去退掉。谁知,这临时起意的消极决定,居然一发不可收拾。他这才恍然察觉,自己的爱好其实一直建立在化学的基础上,但是并没有意识到这也算是一门学问,仅以为是自己闲来无事,小打小闹的瞎琢磨。
      太郎还跟我说,自己的经验论并不总靠得住,可一旦有了固定的理论体系,仿佛所有的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几天后的清晨,老爷子敲响了太郎家的门。怕吵醒尚且还赖在被窝里的妹妹,刚准备好早饭的太郎轻手轻脚的打开门,看见大驾光临的财务部长时,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面对成日凶巴巴的来客,太郎不安地抓了抓脖子,正准备问对方有何贵干时,老爷子顺手丢给他了一张卡片。
      “跟我出来一下。”老爷子吩咐说。
      太郎披上外衣,在衣袖别上海贼旗刺绣,随便吃了口面包,给妹妹留下字条,就匆匆离家。老爷子在前,太郎在后,两人走过早上六点的街口,穿越霞光无法触及的巷子,在一栋小楼前停了下来。站在门口等候的有四个人,船医巴尔纳和伊里斯,狮子脸,还有难得早起的小泥鳅。四个人表示,他们是奉老爷子之命,前来做安全培训指导的。
      太郎一懵,对眼下的状况摸不着头脑。
      巴尔纳催促着,让太郎赶紧刷卡进入小楼,太郎低头看了一眼老爷子先前丢给他的卡片,按照伊里斯的指示,把黑色的磁条对准凹槽,一刷,金属门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太郎推门而入,还没等他在一片漆黑中摸索到灯的开关,狮子脸率先将灯打开,明晃晃的青白色灯光晃得太郎不由得眯起眼。
      “……这是?”等看清眼前繁复的设备和仪器时,太郎呆住了。
      “你的实验室。”老爷子说。
      “……我的?”
      “难不成还是我的吗。”
      太郎站在原地,欲言又止的同时,只得慌忙接住小泥鳅丢给他的白大褂和护目镜。
      这些都是太郎的,实验室是,白大褂和护目镜也是。这栋小楼的二楼是船医们的根据地,一楼原先是仓房和杂物间,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医学书籍和模型。化学实验室一说还需要追溯到一周前,老爷子在清点堆积在小酒馆地下室里,由我和萨奇带领的两拨人搜刮来的财物时,看到了在大厅自学化学的太郎。太郎配药一事,老爷子也从飞大傻那里听过,虽然是我被麻醉剂迷晕后,倒吊在树梢不省人事的那一出。
      从未受过任何教育,却能在配制毒药和麻醉剂上小有成就,老爷子认定太郎是难得一见的天才。
      他的情况有点类似罗德,乔伊,狮子脸,还有小泥鳅。
      后两者早年就得到过赏识,自学成才的狮子脸遇上了器重自己的船长,小泥鳅因为在武器方面的研究,被纳入海军科学部队的特别招生名单,而后,两人也都有机会接触更尖端的领域,特长也不再是业余的玩闹。乔伊本就出生在造船世家,既有天赋,又有长辈的耐心指导,更使得这门手艺发光发热。相比之下,罗德则没那么好运,美术才华无人赏识,即使后来的成就也非同凡响,闯过的路更加曲折,更加艰辛。
      老爷子不希望太郎重蹈小画家的覆辙,既然现在有了宽裕的一桶金,用于投资又何乐而不为?
      老爷子是出色的资本家,永远都不会做亏本的生意。
      于是,设立化学实验室的想法油然而生。
      为此,老爷子还专程去拜访了自来也大叔。大叔曾经的队友是生物化学的专家,但后来从村子叛逃,加入了晓组织,在组织里又和鼬先生闹得不愉快,转而再次叛逃。我住过那个人曾经的屋子,至今也记得打扫卫生时,从床底下和墙角里摸出了不少不明所以的瓶瓶罐罐。大叔去过那个人的实验室,对实验室所需的设备也了如指掌,在大叔的帮助下,老爷子借助老爹的关系网,临时淘来了一个化学实验室的必需品。
      然而,应老爷子的号召,负责安全培训的四位各有所长,但专长没一个是化学。不过,船医们熟悉化学药剂,狮子脸和小泥鳅熟悉设备。只要人数够多,总有概率把领域上的空缺给补齐,把业务不熟造成的疏忽降至最低。稍作讨论,两个船医负责讲解个人防护,通风设施,化学药品和试剂,间谍二人组则承包了仪器的使用说明和安全隐患。明确的分工,奇高的效率,老爷子暗自庆幸自己没看走眼,找来的四人个个都无比可靠。
      安全培训的尾声,被震撼到久久无法回神的太郎,还是对眼前的一切表示难以置信。
      他困惑极了,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做,甚至都没有如何努力,怎么就如此轻易地获得了曾经做梦都不敢想的待遇。
      等不及他絮叨完所有顾虑,狮子脸反问一句:“你不觉得,你就该有个实验室么。”
      恍然如梦间,带着护目镜,穿着白大褂的太郎在度过了奇妙的半上午后,彻底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等他走出实验室,踏入暖阳之下,门外早已挤满了我们这群来看热闹的人。
      “哥哥——!”
      小梅高呼着,从人群后方挤过来,和太郎撞了个满怀。太郎的护目镜歪了,门禁卡掉了,他死死圈住自己的妹妹,眼神中洋溢着笑意。十藏捡起飞到一旁的门禁卡,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挂带,小心翼翼将卡片镶进金属凹槽,系上绳子。
      十藏走上前,将挂带套在太郎脖子上:“看,我就知道没有人记得这些细节。这样是不是方便多了?”
      太郎将护目镜摆正,整理好衣领,将白大褂的扣子系上,然后将套在脖子上的挂带,连同磁卡,往大褂胸前的口袋里一揣。他紧攥着小梅的手,挺直腰板,站在了带土的镜头前。
      “三,二,一!笑一个!”
      太郎从未如此努力地勾起嘴角,和煦的笑颜柔和了遍布半张脸的黑斑,驱散了终日笼罩在眉眼间的阴翳。我凑上前,看着带土托着古旧的二手相机,调好焦距,按下快门。小梅挽着哥哥的手臂,靠在哥哥的肩头。日光温煦,发簪在碧空之下,静悄悄地闪烁着蜜糖的颜色。有些可惜的是,和小胡子送给小泥鳅,又被其转交给童磨先生的打印式相机不同,胶卷相机拍完后是没法立即瞧见图像的。此刻,天知道我有多迫切地想要把自己的记忆抽出来,从中剪下两人合照的画面,连一早便同激动不已的心绪,一股脑塞到兄妹俩的手中。
      巴尔纳在哭。回忆起多年前,他以一个学生的身份踏入了医学院的那天,不禁用手背擦着眼泪,后来干脆接过芙递过来的手帕,不住地说,他也好高兴,好高兴。
      “哇——!这是在干什么?!太帅了吧!”
      突然,一声嘹亮的赞叹压过了人群的喧杂,随之而来的身影直冲兄妹俩飞奔而来。他呼喊着,旋即把两人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怀,不仅我们吓了一跳,太郎和小梅更是吓了一跳。
      “……狛治?!”
      远方贵客的临时到访,多少有点出乎意料。两月未见的狛治先生高声赞叹着,重重拍了拍太郎的后背以示鼓励,一如临别前那般豪爽直率。狛治先生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他的朋友,长得像是一只着了火的猫头鹰。
      面对惊讶的众人,狛治先生解释说,他和他的父亲,岳父还有妻子刚搬过来,本来准备收拾好东西后再来同我们会面,没曾想在街上偶遇。于是,行李不要了,朋友不管了,干脆横冲直撞地一头扎了过来。把所有人吓了个猝不及防后,狛治先生才满意地捡回丢在街道一旁的行李,往肩头一扛,和朋友一并同我们简短道别,并承诺改日再聚。两人转身离开之际,一个女子的身影出现在了街道尽头,她穿着粉色和服,冲这边柔柔挥舞着手臂,报以羞赧一笑。
      “啊,恋雪!”
      狛治先生刚跑了没两步,肩头的包袱挣开了绳结,杂物散落一地。他毛躁地将东西随手塞进包袱,使劲打了个活扣,也顾不得打点妥当,就再次奋力向前迈开双腿。
      跟在后面的猫头鹰朋友无奈笑着,提起手边行李箱的同时,弯腰捡起狛治先生落下的一件外衣。“各位早安!唔!”他冲我们点点头,不急不慢地赶了上去。

      与其说狛治先生是童磨先生最好的朋友,不如说,他和太郎才是真正的朋友,和童磨先生是真正的“水火不容”。
      说来很巧,出身贫寒,只擅长打架,对社会的不公愤懑不满,有诸多相似点使两人在地狱中一见如故。太郎说,大多数人类在变成鬼后,人性和理智会随着时间一点点消散,他是,小梅是,狛治先生也是。在临死前,人类时期的记忆才终于冲破了混沌,犹如拂去了玻璃上的雾霭白霜,清晰起来,明了起来。猛然间,他想起了自己是谁,来自哪里,以及自己在人生的最后,都声嘶力竭呼唤的名字:“梅”。
      此刻,他才发觉,几乎所有旧识都变了。
      虽然小梅还是一贯地任性,但不再稍有不称心如意便对人恶语相向,或动辄拳打脚踢;尽管狛治先生还是彻头彻尾的武斗派,毛躁又争强好胜,却不再对弱者冷嘲热讽,本性也出乎意料地体贴,可靠。
      安全培训结束后,太郎又在实验室里看了一会书,直到其他人离开,只剩下出于好奇,而赖在这里不肯走的我,止水先生,带土,还有童磨先生。也就我们几人能如此厚脸皮,明目张胆去骚扰人家,还能表现得这般理直气壮。太郎本来打算今天看完第三章,奈何几人的大惊小怪络绎不绝,尽管我向太郎再三保证,绝对不会打扰他用功,却总忍不住在看到新鲜玩意时就激动地一头扎上前,然后前后左右打量个遍,搞得止水先生不得不一直提醒我不要打翻东西。
      估计是我们过于吵闹,太郎很快也没了读书的兴致,便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家长里短。
      “小梅才不叫‘堕姬’,这个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难听死了。”太郎脱下白大褂,将其和护目镜一并收纳进橱。
      “那个名字,那个语气,那个神态,总让我想起妈妈。”
      “你们的妈妈?”止水先生问。
      “对。‘堕姬’这个名字,莫名其妙地和我们的妈妈很像。明明自己也是下层人,却还要像上流阶级一样把我们看作过街老鼠,甚至还为此自命不凡,这样的感觉。对于这个称呼,小梅倒不像我这般反感,也许她那个时候太小了,很多事情都不记得。”说着,太郎冲趴在窗户上,正往实验室里张望的妹妹摆了摆手。
      见哥哥回应,小梅扬起一个笑脸,指了指远处的迪达拉和贝尔梅尔小姐。
      “我去玩了。”小梅隔着窗户这么喊道,随后便转过头,刚跑没两步,就被从角落里突然蹦出来的芙吓了一激灵。
      “讨厌!少来惹我!”
      面对生气的小梅,芙才不以为意,反而嘻嘻哈哈个没完没了。“小梅是娇气鬼!”芙一边嚷嚷着,一边赶紧开溜,还不忘回过头摆出个鬼脸,任凭花魁大人张牙舞爪地直跳脚。
      太郎站在窗边,静静注视着妹妹跑远,纤弱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
      “有时候,我真的好希望小梅能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我们的妈妈喜欢拿我们出气,从我记事起,她心情不好时总会扯着我的头发,摁我的脑袋,往门框和桌子的边角上磕,或者掐住我的喉咙,直到我眼神涣散,无法动弹。就算这样,嘴里还不断地咒骂我长得恶心,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知道她恨我,也许只是因为我长得丑,连我自己的名字都是自娱自乐时随便取的。但小梅出生后,她又认为银白色的头发,还有精致到妖冶的眼睛,是妖孽与不详的象征。那女人诅咒自己的女儿,给她冠以‘梅毒’之名,认为她的不幸,她的人生,还有后来夺走她生命她的梅毒,全是拜她所赐,进而发疯般无数次想要杀死对方……
      “一旦不遂心,就大发雷霆,恶语中伤,还拳脚相加,时常把人打到半死不活,讨厌长相丑陋的,却也厌恶比自己长得美的……这样的小梅,和那个女人实在是太像了。所以,恢复记忆后,在地狱里回想起先前的种种,我觉得非常恐怖,恐怖到脊背发凉。而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变成这样,全是因为我的纵容,说到底,所有不幸都是我一手导致的——”
      “打住!”
      在一旁望着蒸馏器发呆的带土一拍实验台,把正在暗戳戳地把脑袋伸进通风台一探究竟的我惊得一个趔趄,玻璃挡板险些落下,砸上我的后脖颈。
      太郎安静地看着带土,带土安静地回望着太郎。
      “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也能生于一个正常的家庭,现在的你会是什么样子?”
      太郎愣了愣,陷入了思考。
      见太郎久久没有答复,带土抓抓脑袋,转而问童磨先生:“假如能在正常的家庭长大,童磨又想成为什么样子的人呢?”
      理所当然,带土抛出的问题又沉了底,没能激起一点回音。
      面对带土的即兴发问,童磨先生似乎陷入了恍惚。他绞尽脑汁,但脑回路就像船上那个被水垢堵塞住的抽水泵,无论如何都给不出确切的答案。
      赶在童磨先生的脑袋开始冒烟前,我转移话题:“午饭吃什么?”
      在止水先生提议去商业街的一家小店,没怎么吃早饭的太郎和肚子又饿了的带土在一旁疯狂附和时,我才意识到老爷子的直觉没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下一顿吃什么,才是人生的头等大事。

      正午的艳阳下,青蓝色的屋顶耀眼得发白,天色蓝得通透,像是罗德的颜料里掺多了水,稍不留意,就会滴落人间。
      一路上,太郎和我们说,其实,他也意识到自己的改变。曾经那个对世间一切美好事物都深恶痛绝的恶魔消失无踪,真正的太郎只想要和小梅找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平和地生活下去,将纷争与险恶的人心统统抛诸脑后。一百四十年的光景后,当初愤怒又悲怆的心早已平息,只剩梦魇后深深的疲惫。
      小梅也好,狛治先生也好,太郎也好,他们三个,都越来越像“人”。
      他们的鬼同僚也变了。太郎惊奇地发现,跟在老板身边,最安静的弹琵琶女人居然原本就是隐匿人海中的连环杀手,平日里执着于壶艺的怪人实则是个喜欢虐/待,肢/解小动物的疯子。地狱里人来人往,和进进出出的人类相比,他们的时间仿佛在一片漆黑与烟熏火燎中静止在了原地。受刑的罪大恶极之人在此停留的时间不过一两个月,到头来只有他们是数以年计。
      他们杀死的人太多了。不仅是为了果腹,大部分受害者则是源于他们失智后,一时兴起的残暴虐杀。
      也许下地狱的结局对受苦一生的兄妹俩来说不太公平,但连太郎自己都认为,对那些惨死的陌生人,这是一个最完美的结局。唯一的安慰,太郎和小梅时时刻刻都粘在一起,就算是前路的终点是地狱。
      而狛治先生也是如此,在濒死之时,才终于回想起生而为人的时日,才得以和至亲之人的亡魂团聚,无怨无悔地堕入被业火灼烧的深渊。
      和走投无路的太郎和小梅不同,狛治先生变成鬼一事完全是被迫。
      社会底层的出身,在照顾患病父亲的同时,狛治先生不得不以偷窃为生。谁知,父亲认为自己是拖累,选择了自缢。因屡次犯法,狛治先生被赶出了都城,流落街头,与人斗殴时,和恩师相遇。恩师开了个道场,由于经营不善,濒临闭馆,妻子投水自尽,唯一的女儿也重病缠身。狛治先生成为了唯一的门徒,平日里帮忙打理着道场,照顾着生病的女孩,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在狛治先生十八岁那年,两人终于订了婚。狛治先生百感交集,望父亲泉下有知,便连夜打点行囊,回到了父亲的坟前祭拜。
      就在他离去的短短几天里,隔壁的剑术道场投了毒,恩师和未婚妻,无一幸免于难。后来,被愤怒和怨恨冲昏头脑,发了疯的狛治先生杀死了那个道场的所有人。那个鬼老板听闻此事,相中了狛治先生的实力,不仅将他变成了鬼,还顺手抹去了他的记忆。
      太郎说,他,小梅,还有狛治先生一直都很愤怒,可是,也忘记了自己在愤怒些什么。
      讨厌弱者的狛治先生日渐狂暴,其实他憎恶的是连父亲,恩师,以及未婚妻都没能保护好的自己;见不得别人幸福的太郎和小梅,只是想讨回被人剥夺的公道。
      “其实,大家都是环境造就的怪物。”一边吃着海鲜面和炸虾,带土一边这么总结道。
      正如带土所说,也许每个人生来并不是怪物,只不过有的环境非常擅长造就怪物,然后转头再去刁难这些被迫变成怪物的人。
      我啃着烤肉,这么想着。
      忠心耿耿为村子效命的鬼鲛,因上司的命令,不得不杀死同伴,自此背上了“刽子手”的骂名;明知九死一生,仍然接下了高难度任务的老爷子在任务失败后回村,反而被荒唐的政治斗争牵连,原本的一员大将当机立下就被判了死罪,叛逃后的数十年中,成了人人喊打的叛国贼;还有芙,由于从小在忍术和体质上显露的卓越天分,被村子选为巨大凶兽的容器,在此后的人生中,不光自由受到限制,甚至成为了村里人都不愿待见的扫把星。
      这么想来,还真是讽刺得不得了。
      “对了,带土哥,”止水先生放下刀叉,“‘月之眼’计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曾经被赞誉为英雄的带土哥会认同那样的计划?”
      带土不着慌地咽下意面,沉默了好一会。
      半晌后,他才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也许,是时候说出一切了。”
      一开始,连带土都认为宇智波斑的计划没有任何说服力,甚至比十五分考卷都要离谱。就算从斑那里听说,他的心脏上被设置了符咒,只要违抗命令就会生效,带土也依旧不信邪,被关押的日子里每天都伺机寻找逃脱的机会。他不相信幻境可以让所有人都获得幸福,那样的幸福是虚假的,终究是南柯一梦罢了。直到,在绝的引导下,见到了琳死在卡卡西先生手上的那一刹那。
      “我一直以为是卡卡西杀了琳,此后的多年来,我一直为此气愤不已。我觉得卡卡西辜负了我和琳的信任,用我给他的眼睛,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同伴,违背了他父亲始终告诫他的,绝不抛下同伴的信念,我甚至认为他愧对于他黄泉下的父亲。直到后来,搜集情报时才无意得知,琳其实是自杀,为了保护村子而作出的无奈之举。我开始动摇,重新衡量起斑在临终前的托付,但是被绝看住,我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就在那时,卡卡西居然出人意料地加入了暗部。”
      “……暗部,就是鬼鲛以前在的那种组织吗?”我问。
      “对,”带土叹了口气,“那里的宗旨就是,抹杀一切人性。只要有要求,你必须成为任何人,你只不过是一个工具,一件坏掉就丢的物品。我震惊极了,他的父亲是村子的英雄,生前曾努力宣扬,‘忍者不是工具’的理念,同伴优先,任务排其次,这样的想法是前所未有的,甚至在这个时代看来是无比错误的。我不理解,为什么那么憧憬自己父亲的卡卡西,会走上违背他父亲意愿的道路呢……我想不明白,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我想方设法地打听来发生的一切,却是一个我这辈子都不想听到的消息。是水门老师,把卡卡西安排到了暗部。天啊……曾经温柔对我们说,他永远会站在我们这边的水门老师,居然把自己最中意的学生送到了那种地方……我忍不住开始怀疑,老师是不是在说谎,我们曾经相信的一切都是他编造的谎言,为什么两次任务的难度莫名其妙地超出了预期数倍,为什么水门老师每一次都不在……这个世界上究竟还能相信谁?
      “后来,直到在木叶的小吃店和艾斯还有飞段偶遇的那天,水门老师才告诉我,他把卡卡西送去暗部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拒绝和所有人合作,多次和队友发生争执,甚至在暴躁下差点杀死本该活捉的目标。
      “身为英雄之子,被誉为‘天才少年’的他,如果退出忍者这一行,铁定会被村里人嘲讽,被排挤,被打上‘失败者’的标签。他父亲为了救同伴,导致任务失败后,因无法承受铺天盖地的谩骂诋毁,而自杀一事,估计也会旧事重提。所以老师为了保全他,只好把他送进暗部,当自己的直属部下。
      “卡卡西只是太难过了,难过到对一切都感到愤怒。
      “现在知道了真相,可惜为时已晚。当年,我觉得大家都变了,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除了早已死去的琳。没有改变的只有琳。游历的时间越长,去过的地方越多,同样的绝望每天都在重复,我意识到,也许这个世界本就有问题,也许这个世界本就是虚假的。
      “愤怒和惶恐之下,我发动了一次袭击,没想到间接害死了老师和玖辛奈姐,也搞得宇智波一族和村子的关系越来越僵。没了奶奶,没了琳,没了老师和玖辛奈姐,我消沉了好几年,恍惚着,在其他地方继续执行斑的计划。再然后,在族地附近的悬崖下,我看到了止水的尸体,血肉模糊,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扭曲着,被河水泡到浮肿,两只眼睛还被剜了出来……”
      带土说不下去了。他停了停,艰难地跳过了这一段回忆。
      “说到底,这一切的起因还是利益。在利益的角逐中,所有人都可以是棋子,没有人会是赢家,这点我再清楚不过。只是没想到,所有的情报,所有的场景,全都是绝和斑一手策划的,什么该让我知道,什么不该让我知道,全都是计划好的。晓组织的各位是棋子,琳是棋子,就连我也是棋子,被彻头彻尾利用了的棋子。等我回过神时,我已经无路可退,在不知不觉中,也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副模样……”
      说完,带土长吁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沉重的包袱。
      “终于,等到了有勇气说出来的这一天啊。”他缓缓道。
      闻言,我们陷入了沉默,静候止水先生的答复。
      许久后,止水先生才镇定下情绪。“这么说,可能听起来没什么志气,但是,我不喜欢打斗,我的愿望只是想跟朋友和家人普普通通地生活下去,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没有战争,没有任何人先行离去。我不喜欢当忍者,尽管我被称为天才。在接到带土哥讣告的那天,我才意识到什么是生与死,随着我渐渐长大,体会到了族人过分的期待。
      “大家把复兴一族的厚望托付于我,还有同样被视作天才的鼬。可是。没人记得,我才十八岁,鼬也才十三岁。和前辈们相比,我们的阅历少之又少,也会慌乱,也会不知所措,何种努力都无法弥补经验上不足。说实话,我们担不起这样沉重的期盼。
      “在族人和村子的关系恶化到史无前例的地步时,我已经束手无策,无论如何,单凭我们两人是无法缓和长年遗留下的历史纷争。我讨厌战争,因为说不定哪天我就再也见不到亲人和挚友,像是带土哥一样。就算为了这个目的,我也要抗争下去。
      “我一直以来,都想成为带土哥那样的人。勇敢,果断,乐观,热心,对一切都抱着善意。直到我被挖去一只眼睛,好不容易逃走,把另外一只可以施展幻术的眼托付给鼬,然后从悬崖上跳下去的那一刹那,我都想成为带土哥那样的人。”
      带土干笑两声:“……抱歉啊,现在让你失望了。”
      “没有失望,”止水先生回答,“带土哥没有变过。从来都没有。”
      抢在气氛又一次沉寂下来,太郎赶忙说:“炸虾和鱿鱼圈真的好吃诶。”
      “烤肉也好吃!我待会还想吃断魂椒意面!”
      “艾斯永远都吃不饱。”带土说。
      “那是什么?断魂椒意面好吃吗?”止水先生问。
      “听角都说,吃了会得急性肠胃炎哦~”
      “哇,好恐怖。艾斯的胃像个垃圾桶。”
      见太郎和带土笑个不停,我使劲踹了一下止水先生的椅子,并且暗自决定,永远不会把断魂椒意面分给他。果然,对我们来说,最有诱惑力的还是食物。没有什么事是吃一顿饭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只好再吃一顿。
      再吃一顿都不顶用的话,那只能去找狮子脸,浅浅蹭一下多余的好心态。
      这么想着,脑海里还是蹦出来鼬先生的身影。身为间谍的他,谁都不信任的他,曾悄悄和我说过,他有一个没有血缘的大哥,他想成为他大哥那样的人。
      不知怎么得,突然好难过。

      怕给我们添麻烦,等到行李,住房,工作,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狛治先生才重新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他穿上了治安局的制服,牵着未婚妻的手,走在父亲和同为岳父的恩师身旁,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意。
      “好久不见啊——!”狛治先生冲上前,和我们抱了个满怀。
      我也大声回答:“好久不见!虽然才分开两个月!”
      “可是!梅丽觉得两个月也好久好久!都可以跨过半个东海!”
      “没想到,”泰勒叔抬起胳膊,勾住对方的脖颈,“狛治越过半个东海的跨度,又回到了这里!”
      “哥哥!狛治去过东海诶!”
      “谁去过东海?狛治大哥嘛?”
      “狛治去过伟大航路?”
      “什么?!狛治去过‘新世界’?!”
      一时间成为焦点的狛治先生哭笑不得:“拜托!怎么越来越离谱了!话说伟大航路和‘新世界’是哪里?”
      “啊?狛治想当海军大将?!”
      “狛治不仅想当元帅,还想找到One Piece?!”
      “……这就是传说中的,海、‘海军王’?!”
      除了把玩笑话当真了的小梅,大家其实都理解泰勒叔指的是时间上的维度,也并非听不见狛治先生的大嗓门。他的到访着实在意料之外,惊喜之余,所有人可劲儿地和稀泥,直到把狛治先生闹得又好气又好笑。
      “……你们听我说话!”
      “什么?狛治听不见我们说话?”
      狛治先生抱怨着为什么突然所有人都要装出一副耳背老头样儿的同时,他的妻子用手轻轻挡住嘴,望着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别扭神情,娇羞地笑了起来。
      狛治先生举家搬迁至此,为了讨生活。
      和太郎兄妹俩差不多是同时被从地狱放出来,三百年的光景后,重新站在阳光下的狛治先生一时间有些恍惚。我问他们,地狱到底在哪里,他们却也说不清,只是觉得死亡的一瞬间被无限延长,身处一个奇异的时空,那里燃烧着熊熊烈火,黑夜永远没有终结。
      “诶?芙好想去看一眼啊——”
      “拉倒吧,你不够格。”老爷子无比确信地打断芙的话,小姑娘憋屈地扁扁嘴。
      毕竟,对于“环游世界”这一目标来说,造访地狱,多少在行程之外。
      离开地狱后,狛治先生重振旗鼓,来自三百年前的一家人努力在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年代站稳脚跟。狛治先生的父亲做起了小本生意,恩师照旧开办道场,未婚妻是道场的帮手,而狛治先生则在父亲的生意以及道场间来回奔波,还时不时做临时工补贴家用,辛苦的同时却又乐此不疲。也许是时代变化得太快了,父亲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道场对如今的社会来说也不似曾见那般享有威望,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生活却仍然算不上富裕。
      稍稍欣慰的是,他们好歹脱离了贫困,家里终于有了些积蓄,还多了点每年都可以参加夏日烟火祭的悠闲。
      狛治先生的猫头鹰朋友,杏寿郎,实则是优秀的猎鬼人,在执行任务时,被失去记忆时的狛治先生所杀。说来很巧,狛治先生有一次外出打临时工,同杏寿郎在大街上偶遇。回忆起自己当时歇斯底里的德行,狛治先生对于把人家杀死一事既过意不去,又惶恐到难以面对,他正犹豫该如何同杏寿郎道歉时,对方反而冲他打了个友善的招呼。
      自那天的寒暄后,两人意外成为了脾气相投的好友。
      杏寿郎出身于名门望族,和狛治先生一样性格爽朗直率,热心,也是个大嗓门。在得知狛治先生的现状后,他数次向狛治先生推荐报酬丰厚的临时工作,两人也越走越近。他们曾一起翻过山岭,到山村里看望太郎和小梅,按照太郎在书信中的指示一路走来,谁料却“迷了路”,在一个“荒废”的屋舍前兜兜转转好几趟。直到午睡醒来的小梅从“废墟”的门口探出头,撞见一脸困惑的两人,然后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的神情迅速变为诧异与震惊。杏寿郎推荐的工作都需要长时间和人打交道,不适合对人际关系极度恐慌的太郎,也不适合难以胜任体力活的小梅。太郎的药草买卖倒是能维持在山村里最基本的吃穿用度,却也几乎攒不下钱。出于担忧,狛治先生和杏寿郎只好隔几个月便登门拜访,帮太郎打打下手,好让他轻松一点,多赚一点。
      那个时代就是如此,出身好,万事皆好,出身不好,事事都不顺。
      狛治先生的状况比兄妹俩要好一点,但也只有一点点。道场的生意一直不理想,父亲的生意反而也在渐渐走下坡路。三百年的跨度太大了,在工业初露萌芽的时候,市场竞争越发凶残,大型商团的垄断让小本生意越来越难做,父亲在焦头烂额之际病倒了。虽然只是感冒发烧,现在的医疗已经比三百年前先进上数万倍,风寒不再是要人命的绝症,狛治先生还是陷入了无限的焦虑。
      回忆起高昂的医药费,父亲的自杀,久日卧床的妻子,一想到这些,每一天都好焦虑,好焦虑。
      他扒净家里值钱的家当数了数,还有些许裕富,却难敌一病难医,谁都说不好今后会发生什么,谁都说不好悲剧会在何时重演。杏寿郎很希望自己能够帮上忙,好意终归还是被婉拒。狛治先生认为,杏寿郎没有义务一直扶持他们,作为朋友,杏寿郎的付出已经足够多了。
      此时,狛治先生收到了一封长长的来信,不细看以为又是来自童磨先生,这个整天以骚扰别人为要务的大闲人。
      出乎意料,来信的人是沉默寡言的太郎。
      写信的那一天,漂泊了一生的兄妹俩,终于找到了落脚之处,有了新的大家庭。宴会后,独自一人躲回黑漆漆的小房间,太郎才难掩激动之情,喜极而泣的同时,通宵赶出了这封信。他们一切安好,他们终于找到了幸福。落笔,太郎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句话传达给远方的友人,趁着凌晨时分,送报鸥撇下今日新闻之际,太郎手忙脚乱地把信件塞进了海鸟胸前挂着的布袋,豪掷重金加急。
      以这封信为开端,狛治先生萌生出了来此另谋生路的主意。和家人沟通后,大家也觉得在原地熬下去日子估计只会越来越糟,不如趁着还有点积蓄,趁着身体还健康,换条路子,再稍作挣扎。于是,他们变卖家产,一路几经辗转,为了一个全新的开始再放手一搏。而对于杏寿郎来说,这是他陪伴朋友的最后一程。
      道完缘由,狛治先生长舒一口气,感叹着:“啊——活着好难——”
      他的话引爆了不少人的焦虑。由于家境清贫,一件背心被迫从小穿到大的罗德,饱受战争摧残,常年流离失所的长门,吃了上顿迟迟等不来下顿的狮子脸,生于贫民窟,现在也时常忘记自己早已步入中产阶级的太郎,还有迫于生计才出海当海贼的老爹,大家瞬间沉默了。他们岂止感同身受,根本被狛治先生的感叹一下拉回到了那个曾日日夜夜为钱苦恼的时日。
      活着好难。有时候,光是连活着都好难。
      我问狛治先生:“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要说打算啊,”狛治先生挠挠头,“我们用卖掉道场的钱买了新房,我已经在刑事部找到了工作,和泰勒跟鬼鲛在一个办公室。庆藏师傅还是准备开道馆,虽然规模会比原来小很多,父亲在邮局找到了差事,恋雪也准备去商业街那边应聘看看,碰碰运气……对了!我还可以当赏金猎人!听妓夫太郎说那个很赚钱,一个剑客小姑娘一个多月就攒下了十亿——”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板起脸的妻子打断:“狛治!不可以做危险的事情哦!”
      “哎呀,没关系的啦,我很会打架的——”
      “狛治的毛病就是,不论什么事都非要去冒险!害得所有人都快担心死了!你父亲快担心死了!我也快担心死了!就算保证过不去做危险的事情,到时候肯定又会按耐不住!”
      狛治先生被训得低下头,撇撇嘴,不再吭声。
      不知道是谁带起头:“呐呐!我们还是唱歌吧——!”
      “就是!开宴会怎么能不唱歌呢——?!”
      “《宾克斯的美酒》!《大海的引导》!”
      罗砂的钢琴声响起,乔纳森拨动吉他,芙吹奏着口琴,泥鳅终于记起被自己晾在这里许久的小提琴需要被收进行李箱,随着阿伊莎小姐清脆的领唱,人群爆发出响亮的嚎歌,像是要把今晚的不快,连同焦灼,一并吹跑。狮子脸更是卯足了劲,甚至有点用力过猛一般,破了音,跑了调。连同坐在边上的大背头,行为幼稚的两人一边比谁的嗓门大,一边又因为破音忍不住笑个不停,调子离原曲也越来越遥远,不知跑到了哪个旮旯。
      很多时候,“好心态”并不是指情绪平淡,而是指在难过的时候,更知道如何去安慰那颗闷闷不乐的心。
      “再来一首嘛!再来!”
      在梅丽暖糯的催促声中,罗砂伸展了一下手臂,活动了下手腕,冲我们自信一笑。仿佛炫技一般,跳跃,轻盈的音符被拧开了阀门,宛若调皮又灵动的小猫。

      深秋的雨天,宁静而悠远
      零落的雨点越过屋檐
      捎来远在天边的问候
      悄悄匿入海面
      那一刻的笑脸,那一刻的寡言
      不经意间在脑海浮现
      信纸质朴粗糙
      钢笔墨色单调
      直到梦境醒来
      还是无法用文字书写出人生的飘摇

      又一个满是回忆的梦
      在这不见星月的夜色中
      哼着小调
      手风琴的音色沉入飘渺的海渊
      灯火将息,望眼欲穿
      却再也寻不见那送别的身影

      盛夏的天空,绚烂而高远
      红色的蜻蜓驻足在窗前
      阳光给翅膀镀上金边
      轻轻掠过琴键
      这一刻的平和,这一刻的悠闲
      仿佛在何时似曾相见
      蜡笔厚重浓艳
      水彩通透单薄
      直到回忆终了
      还是无法用画笔渲染出古早的歌谣

      又是一个满是温暖的梦
      在这清冷寂寥的海风中
      挂着昏黄的提灯
      静悄悄的歌声划过浩瀚的星穹
      扬起风帆,引吭高歌
      只不过仍想触及炫目的期望

      请拜托等一等
      生活也好,生命也罢,请等等那泛黄的理想
      仍旧迷途的灵魂驻足三岔路口失措彷徨
      灯火将息,雾霭朦胧
      向着空旷街巷发出的三千疑问融入暮色悄无声

      请不要再悲伤
      泪水也好,挽留也罢,请别为远行之人惆怅
      在此挥别后曾经的我们都会消逝如烟吧
      风起浪涌,山高水长
      在这宽广的世界中渺小的我们将会在未来重逢

      即使前路仍未知,去向尚不明

      无论何时,罗德的歌词总是暖暖的,温煦地像是春岛永不终结的海风。写下这些的时候,他肯定想起了自己的兄弟吧,跟屁虫一般仰仗他,撵都撵不走,甩也甩不掉。当然,罗德和我的脾气根本就是天差地别,他才不会嫌弃自己的兄弟,才不会把自己的兄弟绑在树上,然后自己撒丫子一跑了之。不知道路飞和萨博,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我下意识地看向罗德,他正吊着手臂,和萨奇一并,安静地坐在童磨先生身边,注视着欢闹的人群,嘴角挂着笑意。
      “童磨先生不舒服吗?看起来有点恍惚。”
      他呆呆地靠墙站在一旁,慢慢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让人搞不明白。
      “安静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嘛。”罗德说。
      “是啊,不是谁都能和你们这群小王八蛋一样,闹得热火朝天的。”萨奇调侃道。
      我歪了歪脑袋,看着童磨先生半晌,冲他嚷嚷:“我给童磨先生唱歌吧!”
      说罢,我深吸一口气,用前所未有的嘹亮嗓门压过了狮子脸和大背头,跟着其他人唱了一首又一首,从这首《去向不明》,唱到西海小调,又唱到东海的舞曲,北海的民谣,再回到《宾克斯的美酒》。就是因为不高兴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才更需要学会如何把烦心事统统扔掉。
      不然是要吃药的。

      本以为狛治先生来后,童磨先生会像之前那般粘上去,搞得人家不胜其烦,一拳解决所有问题。童磨先生也确实想去找对方数次,但狛治先生不是被工作叫走,就是和妻子手挽手,或者和恩师勾肩搭背,同在街口等待他的父亲还有猫头鹰朋友一起,只是和童磨先生匆匆打了个招呼,就此擦肩而过。
      童磨先生想到了泥鳅。
      泥鳅也总是一个人,同为病友的泥鳅肯定愿意多陪他一段时间。当他去民宿敲门时,泥鳅正因为收拾行李的问题和狮子脸拌嘴,两个人互相嫌弃,最终一面疯狂吐槽彼此,一面把杂物往新船上运。童磨先生被无视了。他坐在街口的长椅上发呆了整整一天,确定罗砂或者文森特,再或者是别的什么人,都不会路过此处时,才悻悻离开。
      童磨先生这几天里总是这么恍惚。
      他收起了平时那副习惯性的笑容,眼神游离,思绪悬浮于世界之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们和他说话,他也只是静静听着,很少有回音,就像换了个人。
      罗德的手好了,终于拆了石膏。带土很激动,准备在厨房大展身手,什么时候给所有人显摆一下精湛的厨艺。他夸下海口,但心里又没底。他暗搓搓地把我叫到小公寓,说先把我当厨师长的代言人,评判一下哪里还需要改进。我来的同时,还捎来了梅丽,她想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精湛的厨艺会不会用上火遁,因为带土扬言,想成为火影的人,在厨艺上也绝不能退缩。
      “……这不就是让艾斯试毒吗。”罗德立即点穿带土的小心思。
      “……才不是!艾斯经常进厨房偷吃,而且每次都吃得最多,当然是除了厨师们最有发言权的一个!”
      带土说着,冲我比了个大拇指,淡然的表情掩盖住一闪而过的心虚。
      我重新编着草帽,被带土拿来和萨奇他们比较,我甚至有些得意,便回复说:“还好吧,应该不至于难吃吧。”
      “就是说!肯定没问题的啦!”
      “没关系啦!艾斯和路飞一样什么都吃哦!”梅丽高声附和着。
      “……也不是什么都吃啦!”
      “那艾斯有什么不吃嘛?”
      “……好像……都吃。”
      突然,一直趴在窗台旁,望向午后碧空的童磨先生开口:“该怎么办呢?”
      “什么该怎么办?”
      “我是说以后,该怎么办呢?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吗?大家还一直会在一起吗?”
      我被问地摸不着头脑:“会吧?也有可能不会吧?也许哪天就分开了吧,这谁都说不好,也许路飞他们来了,梅丽会跟着他们出航吧。再或者老爹的领地要扩张,哪天我们哪个队长就会带着一波人驻扎到新领地了呢。”
      “梅丽果然还是好想和路飞他们见一面哦,但是梅丽也好喜欢这里的大家。好难办,梅丽可以在和路飞他们航海的时候,每天都抽出一个小时来想大家。”
      “还有罗砂吧?”罗德伸了个懒腰,补充道。
      “估计吧,他也是有家庭的人,三个孩子呢。”
      “所以,一定会有一天分开吗?”
      带土耸耸肩,翻了翻萨奇留给他的食谱笔记:“走一步看一步咯。计划不如变化快嘛。而且你的病友不是很快就要起航了吗。”
      “弗兰和阿布萨以后都不回来了吗?”
      “都有可能。泥鳅有她的亲生父母,也许过上十来年她的爸爸也来了,狮子脸也有自己成日惦记着的团队,说不好哪天就散了。”
      “可是……现在离大家都分开的那一天还有多远?”
      “谁都不知道嘛,这种事瞎操心也没用。都说了计划不如变化快。”
      童磨先生倏尔起身,把我们吓了一跳。“……分开了,是不是就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了?梅丽和阿布萨有伙伴,罗砂和狛治有家庭,艾斯和弗兰有爱自己的父母,除了外婆,萨奇和艾斯还有老爹,兄弟,爷爷,海贼团的其他人,文森特有情同手足的战友,带土有奶奶,老师,还有琳,太郎现在不只有小梅,小梅也不只有太郎,角都也和纽盖特称兄道弟……聚在这里的大家,都有属于自己的容身之所,总有一天要分别吧?!”
      “等等,”带土插嘴,“你想得也太久远了吧?”
      童磨先生全然听不进去,自顾自地继续碎碎念。
      “……鬼鲛,止水,十藏,还有迪达拉,就算文森特再也不回来了,他们至少还是朋友,芙,太郎,还有小梅说不准会跟着其他人出海,到遥远到无法见面的海域。把病治好后,弗兰可能再也不会和我有交集了,她的父母一直在等她,她可能就会像狛治一样,就算在街上相遇,也说不了几句话……以前,我收留过一个女子,她被丈夫家暴,带着儿子躲到了教会,她和那些信徒不一样,她从来不会把我当成救命神仙,不会事事都靠我解围,反而会给我唱歌,跟我聊今天的趣事,然后开心地笑起来,就像艾斯一样,像这里的大家一样……我不想让她离开,杀了前来找她的丈夫和婆婆,就以为这样就能把她留住,一直能陪我说说话……再后来,她发现我吃人的事,发了疯地想要远离我,我为了真相不被披露,只好把她杀掉……只有我,永远是一个人……为什么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他话音刚落,猛然啜泣出声。他自己都一惊,还来不及多加思考,泪水已经脱眶而出。
      “……香奈惠家的小孩,骂我活着没有意义……活着的意义什么的,想成为谁什么的,我不知道啊,我给不出答案!没有人告诉过我该如何是好!没人教过我,即使听不到神明的启示,该如何活下去!也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时,一切都会失去意义啊……”
      他蹲下身,失控般嚎哭起来。
      我们傻了眼。手足无措中,带土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一句句道歉被掩盖在哭声下。见童磨先生用指甲抓着自己的脖颈,留下一道道血印时,我连忙从口袋里摸出小电话虫,下意识想打给老爷子。
      “Dr.希尔尔克!”
      罗德冲我喊道,我才回过神,拨通了正确的电话。
      十五分钟后,Dr.希尔尔克拎着医药包赶到现场。罗德和带土费尽心思地试图安抚下童磨先生的情绪,最终无果后,他被到场的医生给带走了,两人关上小房间的门,把我们其他人暂且撇在客厅,面面相觑,屋内的谈话声被呜咽吞没。狼狈的哭嚎声许久都未停歇,两个多小时后渐息,Dr.希尔尔克给对方开了些安神药,才走出房间,和我们交代让童磨先生好好休息,今天先不要打扰他。罗德又和医生询问了一些其他事宜,医生在千叮咛万嘱咐后,才推门离去。
      临行前,带土问:“抱歉,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Dr.希尔尔克摇摇头:“橡皮筋崩得时间太久了,回弹的时候越猛烈。你什么都没做错,做错的人不是你,让他难过的人也不是你。”
      此情此景下,Dr.希尔尔克觉得这样的失控反而是件好事,意味着两百年的僵局终于被打破了。
      被吵醒的佩德洛站在门口,一脸担忧,问我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怎么听见了狂风暴雨般的哭声。听我解释完,他留下一句“有事尽管来找我们,反正明天不执勤”后,打了个哈欠,甩甩尾巴,拖着脚回到隔壁,继续补回笼觉。
      而童磨先生,估计也是哭累了,吃下安神药后下五点就有了倦意。临睡前,他跟我们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甚至比我们还要迷茫。
      梅丽告诉他:“梅丽很知道哦。这就是‘孤独’。”
      说着,梅丽把窗帘拉上,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顺手轻轻带上了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4章 通缉令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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