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有荷华》狐狸在唱歌

12、菩萨蛮【十二】

　　玄衣青年与和尚的故事，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了。久到什么程度了，久到和尚还是个小和尚，身高不及他的腰，一脸稚气。久到他还没有遇见她，先遇见了小和尚。
　　距神魔大战已过去了千万年，魔界早就没有了，当初他的父辈不知何种缘由，宁死也不肯认输，带着五万残兵杀上了神界，最后被屠尽，而主战场的魔君也在那场旷世之战中失了踪迹，他继位成了魔君，统领着魔都，清闲散漫。那时候的魔都已经没有什么威胁可言了，只有着稀稀落落几千人，老人，孩子。
　　魔君时常到人间玩耍，魔都始终死气沉沉，这种气氛压抑得很难受，途径一座寺庙，钟声震耳欲聋。小和尚蹲在草丛前，看着里面的一朵花发呆。魔君寻了一处舒服的地方，躺在树枝上睡大觉，一觉醒来已经天黑，小和尚还蹲在那里发呆。
　　他觉得实在有趣，上前问：“这朵花有什么好看的？”
　　小和尚答：“我在看世界。”
　　他觉得好笑：“一朵花里那儿来的世界？”
　　小和尚看了他一眼：“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魔君挑眉。
　　这个逻辑太彪悍，以至于他对这个小和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想想这大概就是他们友谊的起点。饶是他过了两千多年，不晓得看了的多少人的一生，小和尚年纪不大，说的话却十分深奥。他又忍不住问：“你看到了什么？”
　　“花开花落，四季交替，生老病死，六道轮回，一切的起点都是一切的终点，有同无，无同有，尽是虚无。”
　　他大吃一惊。
　　小和尚的天赋确实出众，在所有和尚之中脱颖而出，更是在以一场论道一战成名，老和尚给他取名无量,即给众生欢乐为慈无量心，救众生于苦难为悲无量心，见众生离苦得乐而喜，为喜无量心，对众生无憎无爱，一视同仁，为舍无量心。
　　老和尚对他的期望非常高。
　　魔君觉得这个小和尚十分有趣，便时常同他说话，他为了戏弄他，老是说一切苦涩难懂的话，奇的是他全都听得懂，还煞有其事地反驳他哪一处说错了，哪一处的见解太浅薄。总之，他是个十分了得的和尚。
　　小和尚逐渐长成大和尚，老和尚同他说，他对佛的领悟远超常人，要他修道，有朝一日必能成佛。和尚夜里梦见佛祖，教了他成佛之法，又教他术法，和尚默默承了下来，开始修道。
　　老和尚死了，旁人来开导他，这不叫死，叫涅槃。他承了这个说法，却还是难过。
　　魔君和同尚渐渐熟络起来，他玩笑说，你是佛，我是魔，亘古的死对头。
　　和尚其实是个可怜人，他总觉得他可怜。世间僧侣千千万万，偏偏只选中了他一个，他看着身边的人生老病死，自己却还是年轻的容颜。
　　魔君想，这世上唯一不老，又有漫长生命的，也只有自己可以陪他了。
　　于和尚而言，爱恨嗔痴都应该抛在风中。

　　青榆洲，沧址城。
　　天边太阳还没有升起，刚刚泛起了鱼肚白。阿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自个儿师父正拽着自己走，阿烈打了个哈欠：“师父，天都亮了，我想歇会儿……”
　　从落桑城一路赶到沧址城，师父一路斩妖除魔，她凑热闹不嫌事儿大，在赤央与其他妖怪缠斗的时候踩了一脚一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妖怪的尾巴，谁知道那个小妖怪立马露出了锋利的爪牙，长啸一声，顿时各路妖怪铺天盖地地赶来，黑压压的一片，她知道自己闯了祸，赤央反应过来后不再恋战，拉着她就跑。
　　诚然师父功夫了得，可众多妖怪一齐扑上来也绝无获胜的可能。
　　阿烈夹着尾巴跑得飞快，身后的一大群妖怪紧追不舍，赤央横在她身后，飞身斩下一剑，剑锋锐不可当，妖怪们被她唬住了，呆了片刻，赤央立马拉上阿烈的手，跑得更快了。
　　跟在师父身边这么多年，还鲜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然后……然后一直跑到现在。
　　赤央停了下来，天色将亮未亮，又走了几步，将她置于一棵大树之下。阿烈累得满面通红香汗淋漓，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息，抬手抹了一把汗，可怜兮兮道：“师父，我又累又饿还很热，感觉要死……”
　　赤央看了看四下无人，扔下一句“等着”，红艳艳的衣袂飞快消失不见。
　　阿烈靠在树上，月白的衣裳沾染尘土，灰蒙蒙的，额前的几缕碎发沾在脸上，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冒着热气。
　　这是一棵参天大树，纵横交错的枝桠，投下一片清凉。
　　阿烈看着树上的一片浓郁绿意，仿佛发现一个玄衣男子趴在树上，衣带长长地垂了下来，看样子应该是在假寐。她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那玄衣男子眸子骤然睁开，竟然是一片漆黑灵动。
　　阿烈吓得跳了起来，奈何跑得腿软，也只是跳起来，跑都跑不动。
　　惨了惨了，要这个时候遇上个大妖怪，师父又不在，我非得被生吞活剥了不可。
　　树叶哗哗作响，她下一刻就看见原先在树上假寐的男子轻飘飘跃了下来，脚尖如蜻蜓点水般落地。
　　男子背影高大不失儒雅，阿烈被吓得脸都白了，大妖怪，这绝对是个大妖怪。
　　那妖怪缓缓转身，阿烈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一张白皙的面容呈现在眼前，眉如远山，唇红齿白，宛如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人物，不折不扣，很有姿色。
　　这妖怪还是个帅哥？好吧好吧，死在帅哥手里，那还好一点。
　　帅哥妖怪笑意盈盈地望着她，一步步走近：“恭候多时了。”
　　她眼前一黑，然后就晕了过去。
　　意识醒了，眼睛却睁不开，她只能看到满世界黑，阿烈下意识地想，这该不会是被那个帅哥妖怪吞到肚子里了吧？
　　挣扎了许多回，她才能动弹，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团燃烧的火焰，在如墨浓郁的夜色中张狂地发出光芒。阿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自己这一睁一闭的，怎么就天黑了？
　　“你醒了。”
　　一道男声骤然炸响，她不争气的小心脏又跳了一跳，阿烈转身，果然还是那玄衣青年，一张好看的脸尽是笑意。
　　“你你你你你你是谁？”她竟然连说话都打结。
　　玄衣青年被她逗得笑得更欢了，自顾自地坐在火堆旁，架起一只刚抓到的兔子放在上面烤。
　　“你不知道我是谁，那看来真的是孤陋寡闻，我告诉你，我可是传说中的魔君，杀人不眨眼的那种，专吃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姑娘。”说着冲她张开了嘴，阿烈被吓得闭上了眼睛，半天没有动静，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玄衣青年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没断气。
　　阿烈面色一跨，朝着他的肩膀就是一拍，俏脸上沾染了怒意：“臭妖怪，我才不信你！”
　　“妖怪？”玄衣青年强迫自己收敛了笑意，“行吧行吧，你说我是妖怪那就是吧。”他拍了拍一旁的地方示意她坐下，阿烈狐疑地坐了下去，他又慢悠悠地说，“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却知道你是谁，你是大名鼎鼎猎妖人赤央的徒弟，你叫阿烈，对不对？”
　　阿烈吃了一惊，强装气定神闲地反问他：“你不是妖怪，该不会也是我师父的追求者吧？”
　　这个也字实在是非常有故事。
　　玄衣青年笑出声：“你师父何德何能能让你用上这个也字。”
　　师父……嗯，师父面容姣好，身材窈窕，但脾气实在是……是很久没见到哪个不怕死的敢追求师父了。
　　阿烈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以前跟浮屠馆里那个少年能吵上一整天，哪曾想到到了这个人面前半个字吐不出来。
　　玄衣青年笑着望她，阿烈发现这眼神分外的含情脉脉，然后他道：“其实，我是来追求你的，久闻阿烈姑娘大名，小生河烬，这厢有礼了。”说罢还真的就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个礼。
　　阿烈脑子轰得一下炸开，宛若受了雷劫，被劈得外焦里嫩。
　　纵横江湖十八栽，她这是，这是，这是被调戏了吧。
　　河烬看她两颊微红，眼神呆滞，这才心满意足地收了礼，烤起兔子来。
　　他似乎很久没做过烤兔子了。河烬想，上一次做烤兔子还是在一百多年前，也是夜色如同一团化不开的墨。他手法娴熟地洒上调味料，香气四溢。
　　不多时，肉就已经熟了，金黄的油刷在面上，正所谓色香味俱全。
　　阿烈这才回过神来，面前扑来一阵诱人的肉香，她肚子咕咕作响。
　　河烬扯下一只兔腿，递给她：“给你。”
　　阿烈想，自己是个硬气的女子，断断不能如此没有骨气。所以把头一扭：“士可杀不可辱！”
　　他愣了愣，好笑地将兔腿收了回来，“既然你不肯吃，那……”他话还没有说完，她就后悔了，所谓饥肠辘辘，所谓无家可归。
　　眼前突然凑上来一张俊美的脸，河烬撕下一片兔肉，动作轻柔得不像话，“那就我来喂你吧。”
　　旁边树丛卧着一大一小两只小魔，小的道：“老大这撩妹的功夫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我觉得那个和尚绝对抢不过老大。”
　　大的打了一下他的脑袋：“胡扯，什么叫撩妹，老大这叫爱的喂养，你没看见他的眼神都快把人姑娘融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