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鹤》兼山

1、第一章

　　商陵作为一羽千年老鹤精，在这座不知名荒山中已经修行了三百年。
　　不过近几年，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总也出了一些山民，好像山下哪个朝代开疆拓土，手臂伸长碰到了这偏僻去处。商陵惯爱清净，但也不至于受不得那几个山间樵夫的闲声碎语，无聊时也坐在树杈上侧耳偷听两句，听久了，觉得如今的人间朝代，着实有点儿意思。
　　精怪老妖多半不问世事，凡人生死和他们一心修仙的人没有半点关系，往大处说，除非九重天上那座凌霄宝殿塌了，将天压下来，那些个国家分合、金戈铁马的，与修为高低并无关联。商陵算是个闲散妖怪，对人间没兴趣体验，但却有点儿兴趣听。
　　山外头过着个相当吊儿郎当的朝代。
　　前朝皇帝薄福薄命，好不容易生了几个孩儿，多半夭折，剩余的在争权夺位的斗争里头破血流，被幕后操纵的外戚皇后一网打尽，今年立冬一鼓作气，全被扔到边塞去喝西北风了。剩下个年纪轻轻的小娃儿，被一群心怀叵测的臣子拥立做皇上，明眼人看得出他是个傀儡皇帝。听到这里，商陵觉得兴味索然，且腹诽其剧情发展之庸俗，简直是每一段王朝兴衰的标准蓝本，他打了个呵欠，却听见树下歇着的樵夫继续说：“这个皇帝，小小年纪，可真是不得了。”
　　商陵撑开半张眼皮子，勉为其难听了下去。
　　“不喜欢学治国之术，反而喜欢琴棋书画、求仙访道那套调调。一个皇帝，活得像个文人。国家大事全由皇后做主，这不是，近来要重立国教，这小皇帝居然一声不吭，不带随从，孤身离开皇城。说要找什么‘世外仙观’，连国家都不管了，成天神神道道，真可怕。”
　　“当今皇帝才十四岁。”
　　十四岁就知道去求仙访道了，当真可怜。看来那些个修炼不精的小妖怪，除却沿街拐骗，都已经诳到了朝堂之上。如此残害家国栋梁，简直是禽兽。商陵啧一声，这小小一个孩子躲进市井街巷里，就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帝君，是个走街串巷的小叫花还差不多。
　　商陵不由得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还是只灰不溜秋的毛绒小鸟，跟着父母在芦苇荡里吃鱼啄虾，以为能这般逍遥过活算了，直到一日，天听忽达，南极某仙翁过路讲经，他忽然对天道之义极有兴趣，悟性也算马马虎虎，修了个千年，爹娘是凡鸟，早就羽化逝去，他经历些许悲欢离合，总算到了飞升关口，满打满算，再有一二百年，就能沾沾九霄重云的边儿了。
　　想到自己打小也一个人兜兜转转、摸摸索索，在人间作了许多妖，又想到那任性出走的小皇帝，商陵触景生情，不由得冷笑一声，说：“真是活该。”又觉得多听无趣，掸掸雪白衣角，扯了阵凉丝丝的穿林风来，便飘回他修炼的处所去了。
　　两个樵夫打了个刁钻冷战，又恶狠狠喷嚏几声，瑟瑟发起抖来，却见得高阳灿灿，温暖无比，二人不由抱怨道：“真是邪门！”

　　说是修炼，其实和白日睡觉没什么两样。不是商陵不想早些悟道求仙，修仙这趟差事就像学书，到了一定程度便会倍觉无聊，修为就在面前，成天睡大觉也不增不长。只是商陵好歹有点儿上进心，除却睡大觉，近来也在苦恼如何悟道之事。他几乎是野路子发家，除却当日仙翁一句点金，便也不剩下什么了。
　　他在这山上的一处破庙修行，这庙不知何时而建，如今只剩一片能遮风挡雨的砖瓦形象，庙前一座紫金香炉半歪不倒，炉中开满山花。庙口题张匾，叫菩提庙，字漆剥得十八九。
　　商陵初来时看着不顺眼，自个儿捡了块破木头，写了一道乌有观的牌匾，个中颇有五柳自号的乐趣。然而今日他一回去，在沉沉暮色中，那张破木牌匾没了影踪，反而庙中火光四曳，粗声大笑此起彼伏，皱着鼻子一吸，还有股旧木头燃烧的酸腐味道。
　　商陵知道这破地方不仅进了樵夫，还进了一伙打砸烧的土匪。
　　商陵很苦恼。想着是否要作一阵妖风，将里头那些个满身硬肉，满脸胡茬的黑脸大汉唬出来，再戏弄一番，这也是绝好的。他正念动法诀，衣裳却不知被谁重重一扯，令他不及防地向后倒退两步，才扎稳脚跟。他还以为是屋子外放风的土匪，便听见脆脆一声：“道长，您别往里走了。里面有山贼。”
　　他转过身，发现扯自个儿衣服的是个小娃儿。矮小一个人儿，才高及他的腰侧，夕阳秾丽，照在小娃子的脸上，如同彤彤盛放的一朵杜鹃。这孩子看来不过十二三岁，却面无惧色，两眼闪闪发光，笃定且认真的拽着他的下裳，荒山野岭有这么个小孩儿，大概是山中猎户所走失的。
　　小孩儿还拽着他的衣服，商陵觉得麻烦得很。他一向不是什么慈悲为怀的大好人，也不乐意与倒霉人类的孩儿们扯上半点关系。正欲拂开那小孩子的手，破庙中却轰然喊了一声，庙门里哗啦冲出几个身材彪悍的土匪来，见到商陵，他们起初有点儿讶，然而视线一转，见到了那小孩儿，便狰狞面目，道：“早知道你想逃，看你往哪儿跑！”
　　小娃子“啊哟”一声，猫儿一样地，飞快从商陵身后窜开了。窜了两步，发现商陵仍然立在原地，便牙一咬脚一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貌。灵巧敏捷地折过身，朝他道：“您和我一起跑！”还挺为人着想的。商陵心下起一点儿玩闹兴趣，应了一声，跟着那小娃儿跑，也不知要跑到哪个山沟里。
　　一窝子彪形大汉跟着一长一少，穿梭在愈来愈黑的林深之中。商陵见得那孩子上蹿下跳，时而矮身闪腰，身手矫健，灵活得像个猴儿，不由得啧啧称奇。但那夺命狂奔，渐然有些力不从心，商陵心底那点儿看笑话的玩闹意思够了，便掐指往后施了个障眼法，将那群熊豸一样的匪类引远了。
　　小孩儿还在没命地朝前狂奔，像一匹脱了缰的小马驹。商陵追在后头喊了几声，他好像也没听见，却是被林中泥堆里凸出的枯藤绊住了脚尖，小孩儿闷哼一声，朝前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商陵停下脚步，立在孩子身前，他拢了拢白色的袍袖，看着趴在地上扑腾的孩子，道：“没人追你了。”
　　小猴儿在泥地里滚了一身败叶子，抹着嘴巴直起身子来了，他转眼看了看商陵，立时笑出一口白牙：“这位道长，多谢你啦。”
　　商陵皱了皱眉头，说：“你是山里人的小孩么？”
　　小猴儿龇牙咧嘴地摇一摇头，呼哧呼哧喘大气，两颗眼窝在夕照里一闪一闪的，好似是两颗眼泪。这一摔也不知摔到了什么地方，仿佛将他痛着了。商陵多看他几眼，也没有扶他起来的意思。然而这小孩不哭也不闹，咬着嘴唇哽了两声，说的话反而很有礼貌：“我不是的。我是来山上求道的。”
　　这秃山鹤岭破地方，哪来的神仙道观。
　　商陵抿了抿嘴，又问：“你一个人被山贼抓上山来？还敢接着走？”
　　小猴儿不假思索：“敢！”
　　商陵险险笑出声来，觉得这凡人小娃子当真奇怪，于是侧过身让了条小径，随手指道：“山上倒是有座道观，一直向前走便是了。”
　　那小孩子还当真信了，立起身来，正儿八经地朝他做了个稽首，说了句“无量天尊”，便撒开腿脚，朝商陵指的方向奔去。商陵噙着笑看了一阵，暮色四合，寒鸦啼鸣。千年老鹤精淡然目送着小娃娃的背影，再次信手捏了一点儿穿林风，飘飘悠悠回他的破庙赶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