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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英雄总道凡人好,又有凡人慕英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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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无用双手环抱胸前,眼里全是怒气,再配上修长的身子、硕大的头颅,怪诞中委实又夹了三分可爱。
可爱?白玉凤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羞得面上一红,强自稳住心神仔细打量过去,却见二人中间那张石制碁盘上,只剩下四枚棋子,黑白各有其二。那白的剩了一卒一将,黑的剩了一车一帅。车卒均已过了河,只是那卒兀自还远,那车却已搁在了将上,晃晃悠悠的,好似不需片刻便要掉将下来。
无用冷哼一声,从口里吐出一道浓重的黑烟来。那黑烟夹了劲气,如物掉落,如锤砸地,哐一声,竟把石桌硬砸出几条缝来。人群里一阵惊呼,那老叟也是眼神一凛。
这石桌可是数十年前百姓知他爱棋,专为他建的,用的上好玄武岩,却不曾想这小子一道口气竟然有如斯威力。一时间挺腰踮脚,心道:这小子若是有不轨之心,便是拼了命也要把他斩毙当下。
再看无用,一颗硕头却已经恢复了正常大小。那人群中有惊的,有喜的,惊的多是颇长之人,喜的却是方才几个叫嚣得最为厉害的姑娘。这些人的心思无用自然不能知道,他只以为这些人是看轻了自己的大头,故而运功逼出了颅内毒气。
“老爷子,现下我头也不大了,我说的话你倒也该信了吧。”
老叟一愣,两者之间有关系吗?于是有些发懵地说道:“乖乖隆地咚!小兄弟,你语言独特,想法清奇,老朽实在跟不动了。我看不如就此别过,也好少去些害人情面的口舌。”
这句话说得恰当,既给了情分,又明了立场,换作旁人早也就罢了,可无用自然不是旁人。一颗脑袋甩将得便如拨浪鼓一样:“老爷爷,你既夸我,说明你为人倒也不错。你为人不错,我就更该跟你说个分明。将为小,卒为大,我卒还在,你仅吃了我的将,怎的就说我输了!我虽然年纪尚轻,却也不是那任你哄骗的痴傻小儿。”
人群里一阵哄堂,掩嘴乐道:“可比小儿更加痴傻。”那几个春心萌动的姑娘此时也不禁扼腕叹息,心中齐齐道声可惜了这么张俊脸。
白玉凤这才明了事情原委,满心羞赫间就想要去拉无用。可听得这些人的话,她心里却老实不高兴了,于是护短心才起,双手早已叉到了腰,怒骂道:“看看看,回家看你婆娘打娃娃去!只准你们的将最大,就不准别人的卒最大啊?你们这是蛮不讲理,是欺负外乡人!”
众人闻言一怔,见这泼妇骂街的态势,想是不走的话还不定给骂出些什么怪话来,一时间纷纷作鸟兽散去。走前,一个个还不忘抱拳向老叟道声:“先行了,发翁。”
发翁也站起身,一一回过了礼,遂而也不再理无用,抬脚便行。谁知脚是抬了,身子却再也动弹不了分毫,他这才知道这小子的劲力早已稳稳压住了自己。
俗话说佛也有火,这说也说不明,躲也躲不过的处境委实让人心里发狠,止不住开声问道:“乖乖你个隆地咚!你到底是哪一路的英雄?这一茬却也找得太不高明!”语音方落,但见他浑身劲气如甩石一般轰在了那包裹他的无形劲气之上,想要借此脱开身去。谁料,却如石落大海,没有激起半点声息。这时,他心中对无用倒真有些忌惮了,忙将一身劲力往头上运去,霎那间,一颗秃头如灯添火,倒变得越发锃光发亮了。
无用抄着手站起身,表情有些不悦:“老爷子,爹爹说过,将为小、卒为大,想是决计不错的,你们没甚来由便想欺瞒于我,却委实没有道理。”
发翁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却已冷了。他知道,这小子必定是城主府的幕僚。也不知他是花了多大价钱才请来这么一个年纪不大,本事却不小的少年。
别人不懂无用,但白玉凤却是懂的,是以她也更担心了。今时今日,管你有名无名的,只要是习武之人,那就必须在当地衙门或军伍里挂上一差。小到一衙之卒,大到一军之将,皆有可为。这发翁虽然年纪已大,但一双眼目精气凝而不散,想是功力不凡。自己两人一介外乡,若平白招惹了官府,那这一路可就不好走了。
这般想着,她已将身子挡在二人之间,恰恰的,就在那气机交会的一点。于是先施了个礼,这才说道:“小女子相公生在山野之间,不通人情、不明事故,若是有那举止不妥之处,还请老先生万万不要见怪......”
谁知白玉凤说情的话还没讲完,无用已老实不乐意了,憋起张嘴:“凤儿,你倒怎的帮起这骗人的老爷爷了。”
发翁冷笑两声:“乖乖,两个小辈倒戏弄起老夫来了!呔!”人随语出,如利箭而行,伸手拨开白玉凤,一颗头颅夹风带电,如钻子一般向无用胸口顶去。
无用单伸一手,疾风骤停。那光亮的头“啪”一下,正正地被他挡在掌中。发翁一惊,浑身劲气又起。无用手上一阵痛痒,忙甩开手,却见那原本的光头上已经长出了一层新发,白黑交加。
无用这下来了兴致,低头望向自己发红的手掌乐道:“你这头发倒挺扎人。”再抬眼,却已经没有了发翁的影子,想是趁着他气机松散那刻逃了开去。无用气得猛一跺脚,白玉凤望着他,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强拉着,向城内而去。
铜芦城原本叫葫芦城,只因这城阔而广,入城的路却又窄又狭,于空中望去如一个倒挂的葫芦,故而有了葫芦城的称号。新任城主即位后,将一任大小官员、兵卒将武悉数换尽,严加城防,一座城池,弄得固若金汤,所以才改名叫了铜芦。为了采办之事,白玉凤来过铜芦几次,素来便知道这铜庐的巡城卒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小至吵架斗嘴,大至打架斗殴,无不是片刻中便有巡城卒前来处理,可今日却有些古怪,没用闹了这么久,偏偏连个兵卒的影子也不曾见到,这是为何?她越想越不明。
她不明归不明,无用却懒得理她的自顾自生起闷气来。但而今的白玉凤早已不是当日之白玉凤,见了他这小样早已明白该如何应对。加之铜庐颇为繁盛,一路过来作买的作卖的不少,什么油炸丸子、香酥薯饼,什么手打果汁、新鲜羊奶,一口气通通买来祭了无用的五脏庙,果不其然,不过片刻,这小子便又是一副喜笑颜开的表情。白玉凤难免有些得意:“好小子,你还逃得出姑奶奶的手心!”
这一日晚些时候,二人住进了打尖的客栈,一间房,两张被褥,铺上、床下。一路以来,每逢有客栈投宿时两人都是这般住的。对于这个问题,白玉凤如是说:“而今江湖委实不太平,一不小心住进了黑店,两人也好相互招抚。不然,姑奶奶莫不是要非礼没用不成?”
而无用对此的说法是:“有几个晚上我醒来,都发现凤儿圆睁着眼,直勾勾地望着我,望得人心里发毛,好生不安。”
这天本该也同样如此。无用从来瞌睡就好,挨着枕头不过须臾就可进入梦乡。可这一日到了半夜,那鼾声却突地戛然而止。但见他悄悄爬起身,走至床边,对着紧闭眼眸的白玉凤轻轻唤了几声:“凤儿、凤儿。”见她没有反映,脸上不由得挂起一抹得意,回身如风般地打开窗户,径直跃了出去。
在他走后,白玉凤猛地直起腰身,大笑道:“我还不知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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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芦城东边有间茅屋,小小的,屋顶的茅草还被风卷走了大半,晃眼一望,便是间无人所居的废屋,可偏偏此刻,那屋里一点如豆的油灯却还亮着。
发翁坐在床边一张几旁,几上放了面铜镜。此时,他正就着那点昏黄的光,用木梳梳着自己今日新长的头发。
“想那少年时,这头发,啧啧,乌黑浓密的,哪个女子不是充满爱怜地唤自己一声发郎。可如今,用了全身功力也不过长了这么丁点儿,跟这屋上的的茅草一般。哎,发儿、发儿你快些长、发儿、发儿你长长长......”发翁边梳边说、边说边唱。半晌,他突然停下了手,将那块木梳放进了袖中。
几上那个破口的盘子里还有小半块饼,搁了四天,已经干硬了。他拿起饼,一并揣了进去。“是时候了。”
他踏出茅屋,抬头望了眼拢在云里的月。
茅屋门口躺了条狗,小而瘦,此时正蜷成一团的挨着屋脚,似是睡了。发翁笑了笑,拿出饼,有些不舍,却还是将它放在了小狗身前。他伸手摸了摸它的头:“这么多年,还是养不胖你。”
他的行李如今就剩了一件,也好。反正想带的,也注定带不走,倒不如这般来得自自由由。
只是他刚行没几步,却见巷口已站了一人。朦胧的月光下也看不清,只是听着声音却似哭了:“老爷子,看着您对这小狗,就想起往昔我与小乖同游的时光,想来您肯定是个好人,如此,我就更要跟您说清这象碁的规矩了。”
发翁先是一惊,再是一怒,又是一气,最后却忽的大笑开来:“乖乖隆地咚。小兄弟,想来老朽今朝是有些误会你了。若是小兄弟不弃,且到寒舍坐坐。”
这人,自然只能是无用。他抹干净脸上涕泪,道声好,跟着发翁进了茅庐。两人于几旁对坐,发翁见了他脸上的泪痕,又乐了:“小兄弟赤子之心,倒让老朽学到不少。”
无用摇摇头:“我才从老爷子身上学到不少。”说着从袖中掏出两块臭豆腐:“这是我今日所藏,本准备作夜宵之用,这便与老爷子同吃了。”说完自己抓了其中一块,径直丢到了嘴里。
发翁也不客气,抓起来,细细嚼过之后,长出了口气,一脸满足:“小兄弟,谢谢你。”
无用不明就理,问道:“谢什么?”
发翁一拍自己的头:“谢谢你让老朽又长出了头发。”两人齐声大笑起来。
“传说中,那武道至圣能以自身气机作引,觅人于千里之外,没想到小兄弟年纪轻轻,就有了这等通天慑地之能。”
无用摇摇头:“我是从店小二那儿得知的老爷子住处。这儿的人好像都认识您,老爷子,您名声很大呢。”
发翁面上一红,半晌之后,突然叹口气,摇头道:“名声是何物?大也好、小也好,都不如一顿饱饭来得舒畅。别人对自己有了期许,自己又该如何去回报?这些东西日日想来,却让人连觉也睡不着了。”
无用满脸的似懂非懂:“吃饱是极舒畅的,只是老爷子其余的话我却一句也听不分明。可是谁在期许老爷子您么?”
发翁淡然一笑:“或是我自己吧。”随后又问道:“小兄弟这是要往哪里去?”
无用答道:“梓州古邑,老爷子也要去吗?”
发翁摇摇头:“老朽明日也要离开,只是却不去梓州。天大地大,哪里都去看看。”
无用一拍几案:“四海为家,任行侠道,好!”随后却又有些黯然:“可是老爷子,您舍得那条小狗吗?”
发翁挑拣着臭豆腐余下的碎渣:“舍不得。只是舍不得的太多,却又不得不舍。反正它是自来之狗,自然也会自去。狗也好、人也罢,一辈子都不过找口饭吃,只是这一世中最难的也就是此事。当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无用却又不懂了。下山不过数月,却已经遇到了太多难以明了的问题。“舍不得就留下,想离开了再走不行吗?”
“不行的,小兄弟。”
正此时,茅庐的破烂门扉吱呀一响,走进来白提着食盒的白玉凤:“前辈,明日我们都要离开此地,这一顿,便当我夫妻二人为您践行。”
无用大乐,也不问白玉凤是如何来的,慌忙起身接过食盒,一样样地,在一张小小木几上重了又重。发翁一双眼眸中,却似湖面迎来的风,激荡得波光闪闪烁烁。
吃喝中,无用却有些惘然了,自己好像是为着什么要事而来的,可究竟是什么呢?
第二日,城门处,一单一双,互相道别。待身影渐行渐远渐将要看不见时,发翁与无用突地同时转身,大喊道:“乖乖你个隆地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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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府中,书房内此时正有两名男子一站一坐。坐着的是一个魁梧中年,黑甲战靴,一张虎盔搁在桌上。“真的走了?”
“是的城主。发翁与那小子都走了。”
中年男子闭着双眸:“走了好,不走,可就不能再放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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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路上,无用双手笼袖走得颇慢,忽的,他停下脚步,看向身侧之人,神色无比严肃:“凤儿,什么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白玉凤表情温柔:“很快你就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