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全 ...

  •   一 上元十夜灯

      正月十五,灯树千光。
      初八到十七,北京城里的街市如昼,帘花架子,连袖舞,天下的繁华都聚与此,可闹市里的花灯终究比不上皇家,午门的鳌山灯才是十余里光华的源头。这夜皇帝的宴席,大臣们都可奉父母同来,宣武,正阳,崇文门昼夜不闭,灯火满帝都,紫禁城偏僻的角落都被染上光彩。
      那是宫城东边的勖勤宫,宦官抱着个孩子望向夜里穿梭的烟花,扬起宽大的袖。

      “绿的,叫太平岁。”

      “太平翠么?”

      “嗯。”

      软软的笙歌传过来,宫里的乐曲没有什么节奏,散落在灯火里便辨不清丝竹的音色。孩子伸手抓住飘洒的银屑,吐出白蒙蒙的呵气。

      “徐应元,那边热闹。”

      “那边不能去。”

      “爹在那边。”

      “嗯,殿下在。”

      “不能去么?”

      徐应元把他放在地上,系紧他湿嗒嗒的斗篷“回屋里吧。”
      南边忽然又放起爆竹,朱由检堵住耳朵,天都炸成红色,他跑过去抱住徐应元便不撒手。
      王朝在这个时候都是繁华灿烂的,轻歌曼舞,觥筹交错,可那究竟是欢庆的炮竹还是硝烟弥漫的战场,后来,他已记不清了。
      三个月后,女真后裔努尔哈赤以七大恨伐明,占领抚顺。
      那孩子问他,女真是坏人,抚顺是什么。
      徐应元弯下腰,扶上他的肩,叹息声,渺渺的。

      是失地。

      一天比一天冷,然而热闹的日子还未过去,听从外面回来的人说,京城里点的黄河九曲灯今年特别的亮,大户人家的花灯竟然耗了几百两银子,徐应元笑笑,作孽啊。
      初十的早上下起雪,飞飞扬扬,不一会儿天地都是惨白的,朱由检吵着要出去玩,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哄住,北风吹的窗叶不住的呻吟,徐应元一边给他塞着被子边问着。
      “殿下猜,一会儿谁来?”
      “你说。”

      “是元孙殿下。”他说着,眼睛里充满了宠溺,“殿下还未见过吧。”

      朱由检坐起来,那个未曾蒙面的兄弟,让他想起在慈庆宫据他不过百米的距离,却生疏的忆不起该是什么模样,什么声音的父亲,他看着窗外飘落的雪,冬日的皇宫有些空寂,寒风淅沥。
      徐应元还在自顾的说:“奴婢见过呢,殿下今年十五了,长五岁的。”
      “不走了么?”他突然问。
      十五岁的朱由校,生母王才人前些日子刚刚离世,今日起要搬到勖勤宫由西李抚养,西李...徐应元的目光突然充满悲戚。

      “不走了。”

      他轻声笑“嗯,真好。”

      朱由校来的时候,他们都在门口等着,远远的看见他踏着积雪走过来,长随们担着几个箱子,身边却只跟了一个宫女,三十多岁,面皮薄嫩,唇上涂着朱砂脸被冻的绯红,她牵着朱由校的手走到宫外才松开,而后娉娉的下跪。
      西李刚刚喝完燕窝粥怠倦动弹,说了几句话便离开,朱由检有些怯意,他回头找徐应元,却见他只低头跪在地上,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朱由校扑哧一声笑出来说道:“五弟,我真以为你是个妹妹呢。”

      “你你。”他脸一下子就红了。

      “好了好了,你们都起来。”朱由校吩咐他身后的长随,顺手扶起身旁的女人“巴巴,不要跪着了。”

      那女人抬首一笑,白兰花似的绰约。
      朱由校在勖勤宫的生活是从这个冬日开始的,成日里和宦官们玩在一起,或是做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逗他,没心没肺的笑容,暖暖的,融化了他整个冬的风雪,那些日子,兄长这个词真正的和他的生命连接起来。
      而朱由校,在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怕是一定放着那个白兰一样的客姓宫女吧。

      ----------------------

      客氏,名巴巴。= =这是个多么有爱的名字哟

      二芊芊半尺多

      张承荫的军队在镇压东洲的途中遭到伏击,全军覆没,高高在上的皇帝叹了口气,他好像睡了很久很久,那些老臣扬起的脸竟觉得有些陌生。
      忘了,四十多年,他也老了。
      他将奏疏扔到地上,声音有些无力,辽左覆军陨将,虏势益张,你们,都是废物么。

      皇上,累年以来,缓急不足为用,金鼓几于绝响。

      皇上,而今国库空虚,不修兵具,朽戟钝戈。

      皇上...

      好了好了好了,他摆手,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数着他们冠上的梁,眼睛扫过那些红的紫的绿的官服,尚书,詹事,谏官,御史。
      他后悔了,就算到了今天,也不应该出来。
      于是那日午朝,皇帝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再说。

      一开始变暖和,角落里积存的冰雪化开,汇成涓涓的细流没过泥土,路面便有些泞,扫雪的差事每日把那些当差的累的半死。但毕竟冬天是过去了,浸在衣襟里的风都有了温度。
      “过些日子草就长出来了。”朱由校抱着膝坐在炕上,歪头看着,那孩子一页一页的翻着放在腿上的书,也不知听没听见,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
      “唉,你别看了。”他抢过来放到身后,朱由检有些恼了“你快给我。”
      “乖,陪哥哥出去玩,就给你。”
      朱由检索性背过身去不看他,刚要去扳他的肩,就听见他坏坏的笑了两声:“哥,你把先生让背书的事儿忘了吧。”
      “...什么?...啊!孙大胡子!”他忙低头看,书脊上两个字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祖宗啊,《大学》。”
      朱由检笑的更欢了“是一到八章。”

      “我,我怎么都不知道。”

      “谁让你睡着了来的。”

      “你也不告诉我!”

      “我这不是告诉你了么?”
      他呻吟着挠挠头,眉头凝成一个疙瘩,看了两句,嘴里嘟囔着:“什么克明德....克明峻德这这这,这都是什么?”
      朱由检幸灾乐祸的笑着“哥你放心,借他孙承宗八个胆子他也不敢罚你...顶多是和爹告状。”
      “你还笑,我杀了你。”说着就扑过来,两人闹着滚作一团。

      午时的日头暖的,让人想酣眠。
      他们玩累了便靠在一起睡去,翠帘半卷,袅袅的熏香飘散着,后来朱由校在喧哗中睁开眼,夹杂在谩骂声里的女人的哭喊,他坐起身,仔细听了听,大叫一声鞋子也不穿就跑出去。
      “巴巴!巴巴!”
      朱由校扶起她,看着她肿起的面颊落下泪来,怒火再也忍不住。
      “你干什么!”
      李选侍愣了愣,随后一个白眼抛过来:“说了多少次,她身上的脂粉味儿太浓,我闻了难过。”又抚着隆起的腹冷笑道:“被狐媚熏大的孩子,能有什么德行。”

      “你...”他恨得咬牙切齿,看着她转身离开。
      抬头望见朱由检站在门口,那样的表情,为什么?
      怀里的女人不住的哭泣,泪像淋漓的雨落在他手臂上,散落开的鬓上金色的钗摇晃着,正午阳光耀得双眼灼痛,他却一直盯着他的脸,那习以为常的表情,究竟是,为什么。

      -----------

      闲话:关于西李,天启同学说过:“选侍侮慢凌虐(这词用的真重),朕昼夜涕泣。皇考自知其误,时加劝慰……朕之苦衷,外廷岂能尽悉。”而且据说,他的生母王才人就是被西李殴打死的。
      对于光宗的长子都如此,崇祯同学的日子肯定更不好过吧。
      后来朱由校一登极,便改让仁厚的东李抚养他,捂脸,确实是个好哥哥呢...
      另外,BUG俺自首,这俩娃的老师不是孙承宗,他是天启元年才以左庶子充日讲官的。
      我的意思是(T T)我不知道教他俩的先生到底是谁,而且看在崇祯他十一岁的时候还扯着他哥哥的袖子问“皇帝是个什么官”的情况下 (哦陛下乃原来是天然呆),有没有人教他们还不一定呢= =

      三半开半落闲园里

      问天何意,到春深。

      东风吹来,沾了他满袖的芳菲,徐应元走到身边,躬身说着,殿下,时辰到了,该去请安。
      “不想去。”虽这么说,却走到门外,看见女人垂着眼,嘴唇轻轻抿着线头。

      “又不是长子。”
      轻轻地一句话,刀子一样,割得心里生疼的,他两只脚像灌了铅,一寸都移动不了。西李将金线打了个结,卸下银针在帕上蹭了蹭,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婆子聊着“你看,这回是只蝶呢。”
      “娘娘的针法有精进。”

      西李笑着将绣帕放到一旁:“这捻线织的,丝细如发,就是比平脚的平整...”
      抬头却见朱由检站在门外,她愣了一下,想起刚刚的话,脸上透出嫣红:“好没规矩的哥儿,先生都不教你礼法的么?”随即又冷笑道:“是了是了,本应是我来教。”

      朱由检望着她,轻轻攥了攥拳,跪下行拜礼:“姨娘身体安康。”

      她拿着针线在火苗上拨弄了两下,眼也不瞅他说着:“祖宗的规矩,让你们从小就记牢了,省得说我...”那绣帕迎着日光,金色的蝶仿佛要飞出来。

      “又说我怠惰管教你们,可怎么好。”
      “....是。”

      “由校怎么不来,你告诉他...唉,得了,见多了也是生厌。”说罢便起身要走,婆子上前搀扶住,她的身孕已经八个月了,肚子挺得高高的,每走一步都很费力,她轻轻吁了口气说道:

      “以后你也别来了,我身子不方便。”

      女人像是忘记要叫他起身,帘子抬起来又落下去,扬起空气里许多细小的烟尘,就像那蝶散落的金粉。
      站起来的时候有些踉跄,他扶着门框,看着屋外满枝翠色的杏树,前几日还是满树的白花,花落的时候小宫女在树下偷偷的哭,她满脸泪的说,我想回家去。

      微风吹着树叶摇晃,瞥见一片翠绿的叶旋转着脱离枝桠。他迈出门槛,环视着安静的宫殿。

      耳边突然响起声音,他侧头,听院外人说道:

      “李都督的兵马可到?”

      “怎能那么快,那周遭据是高山,杜将军到了赫图阿拉,遇到奴酋啦。”

      勖勤宫西边便是司礼监掌印秉笔值房,经常有官员和司礼监公公从外边走过,不过是隔了一堵红墙,总有些谈论时事的话时不时的飘进院里。朱由检皱着眉头听着,他知道那个‘李都督’,是名将李成梁的次子,曾经击退过蒙古炒花部的大明的英雄。
      两名官员就在墙根下驻足谈论着,他索性趴在墙上,听着那断断续续的谈话。
      “皇上有四十七万大军,建奴只六万人,这些跳梁的鞑子。”

      “今早还问起来,杜将军的部队到了...那叫什么地儿...”声音突然小下去,朱由检垫脚望望外面,又把耳朵贴上,就听那官员一击掌,大声说道:“想起来了...萨尔浒,萨尔浒!”

      萨尔浒。

      忽然一阵狂风,吹得站不住脚,他死死的闭上眼睛,心里还念着那个地名。
      再次张开眼的时候,满园的断枝落叶。
      徐应元慌张的跑过来,院外已没了人声,平静的春日,树影婆娑,他担担蒙上尘的衣袂。眯起眼睛看着淡淡的日光。
      时间就像是一张画卷,那时候的春暮,抬头望见西宫的天上飘着几只闲适的鸢,淡淡的绿色庭院,背景是百年不变的金瓦红墙。好像生命就停在那儿,历史的河流,却被投进的石头砸起涟漪,一圈一圈的,变成惊涛骇浪。
      徐应元抱着他走回屋里前,他回头看那被狂风吹得狼藉的院,手紧紧把着徐应元的肩,把脸埋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宫女的脸上闪着的泪珠,西李的白眼这会儿全都忘到脑后,他此时一直惦念着的,只是朱由校那句戏言般的话。

      等那杏子熟了,就都好了。
      麻雀在杏树的枝桠上,蹦跳着鸣叫一声,模糊凌乱的音节慢慢的,消失在宫墙后面。

      四由来征战地

      总兵马林率偕同叶赫部盟军一万多人,由清安堡出,经开原、铁岭。
      总兵杜松由沈阳出抚顺关,渡浑河入苏克素浒河谷。
      刘綎由凉马甸出,会合朝鲜盟军一万三千人。
      李如柏由清河出鸦鹘关。

      目标,赫图阿拉。
      明明已是春了,辽东却还似冬天般,北风凛冽的刮在脸上生疼的,二十日下起大雪,漫天的琼华飘洒在山间,山脊上盖满迤逦冰霜。明军的炉灶旁,小校调侃:你们看那山脉,像不像条龙。

      胡说八道,龙在北京。

      嗯,快些个打跑建奴,好回去。

      皇帝从梦里醒来,睁眼看见黄色的幔帐,突然有点烦。
      “炕烧得太热了。”他瞥了一眼跪下的太监“朕出去透透气......知道是晚上,你别废话。”
      他从乾清宫走出来,深夜的紫禁城幽暗又压抑,除了东边的奏事处和侍卫值事房还隐隐泛着些亮,就只能看见黑洞洞的乾清门,长着血盆大口。

      他阖了阖眼,攥起拳,那个羁縻卫,那个蛮人,那么轻而易举的攻占他的城池,从抚顺到清河,兵部要饷,司农无计,他用上内帑,从春等到夏,却只有宣府、大同、山西三路兵马调用,还谈什么,谈什么剿夷。

      于是他想,现在的朝廷大概再也不比当年。
      站的久了,渐渐也生出寒意来,他看着熟悉的宫城,这些天莫名的常想起在裕王府的日子,大伴...呸,冯保那老奴,死了几十年了。
      微风扬起的碎屑飘到他脸上,他伸手拂去,却摸到苍老的皮肤,愣了愣,抬头望着灯火,笑容浸满了苦涩。
      有宠妃,有儿子,有公主,有一群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动不动就“冒死陈奏”的大臣。

      却明明只是一个人,在孤孤单单活着。

      后来,兵败的消息传到北京,那几天城里静的,像坟墓。

      五 断竹续竹飞土逐宍

      诗人看到芳菲都忍不住要吟出什么来吧,犹是清和的夏夜,半敞的轩窗和绦绦绿萝,举目为景。
      朱由校在他身边坐下,手里捻着柳条,渐渐的也习惯了西李的冷言冷语,上元节的烟火早就散去,只有硝烟的味道似乎还留在鼻息间,很苍茫。母亲的模样已经慢慢的模糊,最开始以为刻骨铭心的痛也被磨平棱角,没有思念没有愁,随着逐渐绽放的碧色,唤醒人生存的欲望。
      对,还有那个弟弟呵。
      他侧头望着那双小小的手,勾起细线,又缠上,翩跹的蝶一样。
      “做什么呢?”

      “弹弓。”

      “打鸟么?”

      “才不是打鸟。”
      朱由检歪着头,摇摇手里的东西:“打鞑子的。”
      他忍住笑。

      “可这木头不行啊。”
      怎么就不行,朱由检和他赌气,把木叉伸到他鼻子下“你闻,桂花香呢。”
      黛色的长袖飘洒进视线里,朱由校笑着握住他的手“木质太软,桂树的。”他抬头看看院里的树木,夜里是一片片黑的剪影,夏日的虫鸣是长笛的音色。

      那一弯银的月,曳曳的衣衫,莽莽的野草。

      朱由校展眉,伸手拉起他“走,去梨园。”

      慈庆宫的东边的园子,月光照在粼粼的湖面上,少年拉着他穿梭在荷叶里,梨园的荷是白的银盏,朱由检笑着捧起一株莲蓬,晶莹的水珠滑下来从手心流到胳膊上,带着莲子的味道。
      朱由校笑盈盈的看着,墨一样的夜,荷的香气中,少年的眼睛明亮的让人迷失。
      “梨园这里啊,长着棵榆树。”

      他喃喃的说着,张望着寻了一会儿,拉住个太监要过一盏宫灯,少年的脸马上映在橙色的亮光里。“啊,找到了。”

      僻静的院落里只有那萤火一般的亮,朱由校绕着老树转了几圈,跳起来指尖却也够不到最低的枝,他把宫灯递给朱由检,挽起袖:“你等着。”从前还未搬到勖勤宫的时候,他经常叫小火者教他爬树,两三下便坐到一直横长的叉上。
      “你看,榆木的细枝多,木质又结实。”朱由校扳着树上的枝桠,叶梭梭的响着,惊起酣睡的鸦。

      “哥,让别人来吧。”

      他努力的抬高灯火,让那融融的光晕照过去。
      “我没事,我跟你说啊,小喜子他们都说...哎呦!”
      突然脚下一滑,他晃了两下,伴着尖叫声和布帛的撕裂声,重重的摔在地上。
      “啊,哥!哥!”朱由检忙跑过去扶起他。
      朱由校抽着气,手掌划破了许多细小的口子,衣服也破了。他咧着嘴,眼里蒙上一层泪晕。

      “这死树...啧..”
      “出..血了..怎么办。”

      “唉唉...你这是怎么了,我没事儿。”
      “不,不做了。我不要了。”

      “怎就不要了。”朱由校摸摸他的头,撇在一旁的宫灯被歪倒的烛点燃,一簇一簇的火苗窜出来。

      “你看啊。”手里握的是褐色的榆木枝,周正的分叉光滑的干。

      “等我给它去了皮,再磨一下...做最结实的弓....”

      朱由检抬起头,燃着的火苗映脸红红的,梨园吹过一阵风,荷叶上的珠玉落下在娉娉的芙蓉花上。
      他拿起那树枝,指尖都萦绕着树叶的清香。
      红尘白浪,后来当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一些的时候,唯独记得年少时兄长的笑脸,近在咫尺。

      “给五弟,打鞑子用啊。”

      六朝持掷卢局

      夏日可畏,焦金烁石。
      惨白的日头下,高踞在树杈上的蝉嘶声裂肺的鸣叫,扰的人心烦,徐应元站在屋外,每天日讲才能得两个时辰的清闲,听着断断续续的读书声传过来,嘴边浮现出笑意。
      他若是未进宫来,孩子大概也到这个年纪,从前念过些书的,但现在那孩子说话,却越发听不懂了。
      殿下他,慢慢地要学习如何做事才符合皇家身份,等过了些年,还要受册封搬出紫禁城去。
      这么想着,突然就有些落寞。

      “应元!迟了迟了。”

      他寻着笑声望去,长的越发发福的太监,笑起来连皱纹都不太显。

      “是迟了,再晚些今天就过去了。”
      他跟着那人走到屋后,那白胖的太监一边还陪着理“李娘娘她那边,小郡主多折腾人的。”

      徐应元听见‘李娘娘’两个字便不痛快,心里想着,她算是哪门子的娘娘,却也不便说出来。
      “今天赌什么?”

      “唔...呼卢罢。”

      徐应元皱眉想了一会儿说道:“你可知道诗里怎么说的?”

      “怎的?”

      “避暑昭阳不掷卢。”

      那太监脸上有些不悦“你这是寒碜我,我可比不了你们念过书的,那你说罢,要赌什么?”

      “色子在哪?”

      “墙根,那石头后边。”

      徐应元笑笑说道:“那好,咱今日就只掷色子。”

      “成,你再等等,我去叫他们过来。”

      徐应元低头嗯了一声,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头叫住他“你近来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太监愣了一下,又走回来,放低声音说着:“...皇上的?”

      萨尔浒战后,皇帝向兵部发谕旨,责罚杜松贪功轻近,马林应援失期,后起用熊廷弼为兵部右侍郎,经略辽东,在清河,开原,庆云,辽西,铁岭悉数被金人攻破后,沈阳,辽阳被孤立于河东,若此二城再陷,则辽东,便真的不保了。
      偏偏这时侯,皇帝却病了。
      像是一下子被战事和夏日著湿熏蒸击垮,几天来服药不愈,临御不便。最开始本来没想到有多严重,只是在皇帝文华殿召见首辅方从哲后,传言才渐渐多起来。

      “若是陛下哪天真的龙驭上宾,我们是跟着太子的人,还是注意些吧。”徐应元拨弄着手里色子,抬头看着他。
      太监尴尬的笑笑:“那是自然。”

      酉时,日讲过后,炽热的太阳落下,院落浸在橙红色的色泽里,天空像倒映着紫禁城的琉璃瓦一样,散落的夕照耀着熠熠光辉,这个时候,阴阴树影下的宫阙总会显的有些凌乱。
      人们口里说着国事多艰,却也不曾想过把战火和末世联系起来,纵使太白经天,天下草昧,朝朝暮暮还一如既往。
      更不曾想生命中最初的那些年要走在王朝繁华路的尽头上。
      朱由检看着兄长手中簌簌落下的木屑发呆,额头上是湿腻腻的汗水,刚刚堂上孙先生给他们讲《贞观政要》慎所好,说到“惟须正身修德,虚事不足在怀。”然而他们此时在忙的,应该就是所谓的“虚事”吧。

      朱由校用手肘碰碰他,才回过神来。
      “看,像不像客奶。”

      他看了一眼,有些心不在焉:“像选侍。”

      朱由校沉默了一会儿,撇撇嘴“那我把她脑袋削掉。”

      怪可惜的,他说着,却也没阻止,回头看见一个老太监从屋后走出来“哥,那人是谁?”

      “唔...嗯?谁?”朱由校摆弄着手里的木雕:“哦,李进忠。”他抬手用刻刀削去那木头人的鼻子“八成又是去哪赌去了。”

      “怪人。”

      七是诚地天昌泰

      毕竟不比江南山温水暖拂拂千缕,北方七月的雨水很难轻盈如许,躲在黑云里来势汹汹的倾落满庭绿树映在雨幕里辨不明昏晓。年少的时候总是穿着淡色衣衫,衣袂里装满绿油油的风和雨,纵使阴天时只有稀薄的光亮却也显得生机勃勃。“快停了。”朱由检从油纸伞下伸出手,一丝一丝凉凉的触感在手心砸开,积在地面上的水洼弄湿了衣服的下摆,湿嗒嗒的粘在腿上,他闭上眼睛听着,快活的张开双臂:“不要伞了,你看,真的停了。”
      风雨如晦,既见君子啊。
      双脚突然离开地面,他有些吓着,惊慌的回过头去“...爹?”
      “这么高了,抱不动啦。”太子笑着把他放下,眸子里应该是宠溺,却又夹杂了太多的悲悯。
      他很少看见父亲身后会跟着这么多人,退了吉服一色青衣角带,惨白惨白的一片,太监弯着腰打着灯笼站在旁边,暗色的天,宫灯里透出朦胧的光映着上面墨色的奠。

      太子叫人来给他换了衣服,走开几步,轻轻地扶上他的脸,喃喃的不知向何方说着话。他抬头看着长满了心形叶的树木,仿佛还在承受着雨水,抖落的水珠滴在青色的果上。

      “一直有么?这树。”太子问他。
      “嗯。”
      “是么......原来。”原来这么久了,树龄百年,人却生年不尽百。
      生死离别,如海水。
      他想,那些错综复杂的恩恩怨怨,有边无边,此刻都随着丧钟被敲打的七零八落了吧。
      佛陀口中的念叨的送葬的经文响在紫禁城上空,拨动着慈悲的念珠与轮回,云何是无明。
      朱由校一身素服从屋里走出来,同样茫然和疑惑“五弟...?”
      太子松开他的手,走过去牵起朱由校。
      “走吧。”他们走出勖勤宫,太子最后回过头看了看那站在树下的孩子,却因为暗色的天,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不久前手心里还握满了温度,一群人呼啦啦的走后,身体便完全在树影的遮蔽下,没了光亮,少年的模样很快融进了没有月色的夜。

      朱由校慢吞吞的走着,冥冥的灯火一盏一盏从眼前晃过,他抬起头望着父亲一下子变得严肃的脸,支吾着
      “五弟...他...他不一起么?”

      从前听信佛的母亲说世上一切因果,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人生如熟果,落地为归宿。悲伤源自哪里,归宿又是哪里。夜晚微凉的空气,雨后模糊的清香,白鸟烟没,碧水连天,一切仿佛要和薄薄的雾霭一同变得透明起来,和他眼前的景物一样朦胧的还有时间,恍惚间过去,住在勖勤宫,竟然已经两年了。

      “......哥。”

      他轻轻呢喃,被突然跑回来的人抱住,竟然感觉有些委屈,鼻子酸的眼里要掉下泪来。
      然后他真的哭了,眼泪隐在他衣襟上,晕开青色的一片。
      “就几天,很快回来...你等着我。”

      皇帝还是选择了那个他忽视了多年的长子,最后一道谕旨嘱咐方从哲和司礼监协心辅佐,保固皇国,钦天监早就选好了吉日,文华殿外文武百官上表劝进,只等皇太子完成那一套礼仪。
      人们说天位至重,诚难久虚,他不懂得什么是天位,也不知道几天的概念。
      “日月星辰,山林川谷,天地四方。”中极殿那里传来歌声,压抑又庄重。
      朱由校离开后他变得很安静,每天在殿门口,手指在地面上涂着那些不知何谓的画。
      他能在门外坐上一天,两年前朱由校来的时候下着雪,白蒙蒙的路的尽头开始只是一个小黑点,再抬头的时候就站在他面前,这次回来不知是什么样子。
      “徐应元,哥会从东边过来,还是西边?”
      太监不知怎么和他说,他的父亲现在是皇帝,他的兄长是太子,之后总有那么一天也会成为皇上,所以从先皇龙驭上宾的那夜起,他已经没有权利叫他哥哥了。
      他是臣,且一生不能僭越。

      就像他只是个奴才,只能坐在他身后沉默着,看着他用弹弓打着树叶,一片两片三片。
      一天两天三天。
      后来宫里乱得不成样子,只有东宫静的一如既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