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知我意》钟于归

1、第一章 重逢

　　宣陵是个小城。暮春三月，整个城里雾气氤氲。
　　慕南烛提着行李走出机场。她是来宣陵师范大学参加研究生复试的。
　　林雪蚕听说后，央求哥哥林知风来机场接她。

　　她当时婉拒了，毕竟自己同他并不熟。然而林雪蚕坚持，她只得道谢应下。
　　毕竟，她同林雪蚕十多年的朋友了，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拂了她的好心。
　　眼下她站在廊下，渐渐觉出点热意来。毕竟不同于北方，慕南烛脱掉外套，随手搭在行李箱上。

　　这时，有个年轻的男子径直向她走了过来：“是南烛吧？”
　　慕南烛忙站直：“我是慕南烛，请问您是？”
　　男子沉声道：“我叫林知风，雪蚕的哥哥。我们之前见过的，你可能不记得了。”
　　慕南烛笑道：“不好意思，隔太久了，不敢认了。”
　　可不是，距上次见面，差不多十年了，她哪里还认得出。

　　印象里也只见过他几次，是在慕南烛读初中的时候。
　　那时候她同林雪蚕是同学，整日形影不离。
　　林家距离学校近，有时候周末赶上雨雪天，林雪蚕便会邀请她在家里住一晚。
　　林家经商，林父林母常年在店里忙活，家里一般都是空的。
　　有一次雨落得急，慕南烛同她一起跑回家，看到门是开着的，院里的一株美人蕉孤零零地立在雨幕里。林雪蚕愣了下：“难得，我二哥竟然回来了。”

　　经过客厅时，她看到一个背影，捧着一本书坐在桌子旁，一动不动。
　　慕南烛同他打招呼，他应了一声，连头都没回。
　　多了一个人，慕南烛不免有些拘束。毕竟不是在自己家里。
　　林雪蚕宽她的心：我二哥啊，眼里只有书，一心想考个好大学。估计你就是在这里住一年，出了门他还是不认识你。你呢，就当他不存在好了。
　　两个女孩噔噔噔跑上楼，嘻嘻哈哈闹到很晚。
　　林知风从来不制止。

　　车是白色的，几乎同浓雾一色，慕南烛怀疑连这个人都是从雾里幻化出来的。
　　车里有淡淡的木质香味，她觉得似曾相识，细细嗅了下，原来是檀香。
　　林知风注意到了，向她解释道：“我妈信佛，闻习惯了。”
　　是个恋家的人。
　　慕南烛于是想起每次去林家，门外不管是暴雨倾泻还是流风吹雪，室内永远是淡淡的檀香味，仿佛时光行到这里都慢了一拍。

　　车子行得极稳，两人都沉默着，毕竟交浅，难以言深。
　　有曲子入耳。慕南烛明显一愣，这是她年少时极其喜欢的《恋曲1990》。
　　是个恋旧的人。
　　她不确定地转头看他，有一丝疑惑转瞬即逝，随即笑自己想多了。
　　林知风道：“你来的不巧，正赶上‘回南天’，屋里潮得能长蘑菇……”
　　他细细地同她说起“回南天”，丝毫不见十年前的沉默内敛。

　　慕南烛忍不住笑道：“雪蚕还说你内向，看来她还是不够了解你。”
　　林知风愣了愣，淡淡笑道：“工作了嘛，总是会变化的。她了解的，大概是十多年前的我。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前我还是不喜欢多话……”
　　慕南烛心想，你可拉倒吧，第一次见面你就这么多话，哪里是内向！你们一家可都是能说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不过，看他笑意变浅神色清冽，她终究什么也没说。

　　林知风提前替她订了房间，三天。酒店距离慕南烛复试的学校挺近。一般这个时候，酒店都极其难订。
　　等到行李搬进屋里，林知风告辞离开。
　　慕南烛道：“真是麻烦你了，不如我请你吃晚饭吧。”
　　林知风刚要说话，走廊尽头的狂风带过来一阵急雨，两个人瞬间都湿了衣服。

　　林知风催她回屋，语速很慢：“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有时间看看书，等你考完试我请你吃饭。”
　　顿了顿他又道，“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考不过也没关系。师大最好的专业是国际教育，你的专业不好，即使考进去了，以后毕业也不好就业。”
　　慕南烛闻言，下意识去瞧他神色，却丝毫看不出开玩笑的意思。
　　人家压根看不上你要就读的学校，也丝毫没有要掩饰的意思。
　　慕南烛一下子愣住了。

　　她日常认识的人，即使私底下闹得再僵，面上却还是言笑晏晏，丝毫不露破绽。
　　她当然做不到那么完美，然而也不会傻到当面揭人的短。更何况，两人没有任何利益关系，难不成就图个爽？
　　偏偏年龄放在那里，不像是胸无城府的人。
　　真是怪人。
　　坦白说，听他讲话这样肆无忌惮，南烛不生气是假的。
　　然而想到林雪蚕，慕南烛终于还是压下了怒气，似笑非笑道：“自然是比不上您的宣大！”
　　林知风面色如常：“那是自然。”
　　不欢而散。

　　复试还算顺利，想来录取不成问题。
　　慕南烛问了前台房价，给林知风发了个红包。
　　他收了，却又第一时间把钱退了回来，让她不要再发过去，不然转来转去没个完。
　　很不耐烦的语气。
　　慕南烛只得又把钱转给林雪蚕。
　　林雪蚕也退了回来，电话里笑着嘱咐她：“我二哥说了，让你不要太客气。”
　　慕南烛淡淡道：“我又同他不熟。”

　　林雪蚕笑道：“瞧你说的，就咱俩这关系，我哥不就是你哥。你要是真过意不去，等你开学了，替他寻摸个女朋友呗。”
　　慕南烛想了想，在网上寻了个信得过的代购，要了一瓶芦丹氏的孤儿怨，抵作房费。
　　林雪蚕喜欢用这款香水。

　　原本是下午的飞机离开宣陵，慕南烛早上八点就下楼打车。雨天车少，等了近半个小时才等来一辆。
　　林知风打电话约她吃饭的时候，慕南烛已经到机场了。
　　“不好意思我已经到了。今天雨大，就不麻烦你了。改天你有时间，我再请你吃饭好好道谢。”慕南烛不知道怎么同这样的人打交道，只能以后少来往。
　　纵是不辞而别，她也不想伤了和气。
　　毕竟，不能辜负了林雪蚕的一片好心。

　　回到母校宿州大学的第三日，慕南烛接到电话通知已被录取。
　　宿州没有春天。五月尚有桃花雪。
　　六月丁香初绽，校园里弥漫着离别的伤感。
　　古人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慕南烛将室友一一送走，也借着酒洒下了一场场泪。
　　自此天涯，再难重逢。再重逢，不复旧时光景。

　　接到通知书后，慕南烛彻底安了心。到了九月开学时，她生生胖了十多斤。
　　这次她坐的火车，贪看了一路风景。
　　一下火车就是一股热浪涌来，慕南烛顿时感到一阵头晕。
　　还好学校派了人到车站接人，挂出的是文学院的条幅。
　　她刚刚向条幅那里走了两步，立即有人迎了上来：“慕师妹，来来，我帮你提行李……”
　　慕南烛愣了一下，想起来这是她的同门师兄叶石南。

　　复试之前，几乎每个人都和中意的导师打过招呼，导师不拒绝，也便是纳入师门了。
　　面试时，统计分数的就是这位叶师兄。
　　慕南烛面试结束后，他出来兴冲冲地同她说，导师对她很满意，她的总分排在最前面。
　　也许是受武侠小说影响，慕南烛总觉得师门有一种莫名的神圣感和归属感。
　　关于师兄，她想到的也是令狐冲一般侠肝义胆的人。
　　此刻见到同门师兄，慕南烛便觉得格外亲切：“谢谢叶师兄，你怎么来车站了……”

　　她的手刚将行李箱递出去，却不妨有人从另一边伸手接了来。
　　她还来不及回神，便听叶师兄道：“你谁啊？”
　　南烛抬头，正对上着白色T恤的林知风，他面色沉静，向着慕南烛一板一眼道：“雪蚕让我来接你。”
　　慕南烛悄悄地将行李箱往自己这边拽了下：“不用了不用了……我们院有人来接，我同他们一起回去，不麻烦你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手里的行李箱便被拽走了。

　　叶师兄问道：“慕师妹，这人是谁啊？你认识吗……要我替你把箱子抢回来吗？”作势就要追上去。
　　宣陵的九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慕南烛不妨在车站遇到这种事，额头早积了一层细细的汗珠：“认识认识……是我同学的……”
　　林知风回头喊她：“走了……”
　　慕南烛匆匆向叶师兄解释过，忙追了上去。
　　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怏怏不乐。
　　林知风回头瞅她一眼，也不说一句话。

　　车里开了空调，凉凉的，同外面不是一个世界。
　　这次音乐换成了梅姑的《似是故人来》，也是老歌。
　　柔肠百结。
　　慕南烛静静听着，汗意褪尽，浮躁渐消，心里冷静下来，脑子也慢慢清醒了。
　　他擅自做主固然不对，她原也不该将行程告知林雪蚕。
　　有时候好心往往会办成坏事。
　　她不喜欢他的行事作风，然而这话却不能同林雪蚕讲。
　　她再愚笨，亲疏远近还是懂的。

　　然而林知风怎么想的？虚长她几岁，他不会看不出她的排斥。
　　况且，她不信他会闲到妹妹一个电话便随叫随到的地步。并且，是对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
　　自然，她也不会自作多情地觉得林知风对她有意思。
　　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正因为明白，她才觉得难以理解。

　　南烛胡思乱想的时候，林知风心中也是一片兵戈之声。
　　一路无话。
　　车子驶到宣陵师大门口停车场，南烛打开车门就要下去。
　　林知风突然道：“那个，上次的事，对不起啊！”
　　南烛道：“什么？”
　　难得他会道歉。

　　林知风看了她一眼：“没什么。”
　　嘴里说着道歉，面上却没有任何的悔意。
　　南烛这时回过神来，回他道：“我会和雪蚕说，以后不会再麻烦你。”然后打开车门走下来。
　　我们互相看不顺眼，何必要勉强扮演故交。
　　林知风跟着下来，在她身后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我是这个意思。南烛回过头看他，目光里明确表达了这个意思。

　　林知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雪蚕说，你一个人在这边，她不放心，让我帮忙照应你一下。”
　　他说得这般诚恳而冷静，南烛的戾气一下子消了大半，然而还是维持着她的倔强：“谢谢你的好心。不过，我觉得你平时工作应该也挺忙，就不麻烦你了啊。”

　　林知风停了半晌，才慢慢道：“……忙倒是不忙。就是我同女生打交道不多，说话不太注意，不知道哪里就说错了……你看在雪蚕的面子上，不要放在心上。”
　　他说这话时，正有南风呼啸而过，慕南烛的长发被吹乱，打在他的眼前。
　　南烛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况且，又不是什么血海深仇。
　　她原谅了他。
　　事实证明，她还是太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