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阿特丽斯从自己的袍子里掏出那枚——用塞留菲娜·奥登巴赫的话说“象征着爱与创造力”的——耳环,尽管爱情的成分以无从考证。在敲定礼服之前,她不可能知道在那四件珠宝中,哪一件会用得上。但她还是不假思索地怀揣了这枚紫水井。对自己,她毕竟19岁了,有足够的认识。“赤胆忠心”自然是不合适的,她穿红礼服的概率微乎其微,若真有可能,她倒也不必舍近求远了。至于“勿忘我”,那么孱弱,怎么配得上她?它的美,是因为地位,当然也因为爱情。(至少是路易莎·古德雷特的一片痴心)可这两样东西,她都没有,带了那戒指,反倒相互亵渎了。“命运之腕”,她是不会戴的,这种凝着血泪的东西,太沉重,太压抑,她承担不起,至少目前不愿意去试着承担。要承担这些厚重的历史,举重若轻,自己总得是个什么,但她现在还什么也不是。 水晶的光耀也不过是几十年的时间,但凭借非凡的设计和桀骜不驯的气质,“月色迷幻”的美倒也不受限于紫水晶璀璨夺目的光芒。女人大多想要靠珠光宝气的打扮让自己显得光彩照人,但“月色迷幻”却不是什么人都能戴的。它没有能力让任何女人变得比原来更美,它所彰显的不过是佩戴者灵魂中所固有的魅力。那份神秘的美和紫水晶月亮相映生辉,强化了彼此,却也柔和了彼此。这世上有的东西,本就美得太锋芒太桀骜,但因为成了双,交相辉映,也便达到了温润的和谐。 比阿特丽斯轻轻地把“月色迷幻”束在头上,如云金发同紫色水晶相得益彰。塞留菲娜·奥登巴赫是不这么戴的。挂在一只耳上,一直垂到胸前,走起路来便随着轻盈的步伐前后摇曳,也难怪这耳环真正的主人会在他并不高妙的诗歌中描绘道: “......我沉醉于那迤逦摇曳的月华,每曲洛累莱的歌都追逐着它.....” 比阿特丽斯微微讪笑。看来几十年的时间的确能让人进步。即便是在最不容易长进的事情上,例如写诗(杰出的诗人自然是冥冥之中的神奇力量凝聚而成的),也能有长足的进步。想想德姆斯特朗圣弗兰兹斯卡图书馆里那本名约曰《名利场》的书上拙劣的情愫,这诗倒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成就,或许抵得上波尔图战役中的几座城郭。 这诗倒也为他赢得了作为诗人的声誉,可惜,刨根究底,也不过是拾了一个叫拜伦的麻瓜的牙慧*。虽说是比拜伦的名句格调高得多,既是暗喻又是据典,但也为格调所累,比不了拜伦的真情。那个叫拜伦的麻瓜倒是天生的诗人,不为世界所爱,却还依然执著地热爱这无情的世界。(尽管可爱地,说着相反的气话。) 比阿特丽斯的嘴角浮起一丝讪笑,她还真是疯了;只有疯了的人才会把这么个诗人和政治家相提并论。但,不可以吗?比阿特丽斯笑笑。也无伤大雅。两个都是走在美的华彩中的超人,光亮得难以逼视,让这本来还不算太过单调乏味的世界彻底地黯淡下去。记不得是谁跟她说过,这一生,若真有那么一位只是适合于现身于梦中的诗人来为她作一首诗,也便别无他求了。 (*:"By those tresses unconfined, woo'd by each Aegean wind"(【我要凭】那松开的卷发,每阵爱琴海的风都追逐着它。——《Maid of Athens》by Lord Byron。查良铮译。) 真的是这样吗?在她听到这段话的时候,她无从答复。在她看来,她靠这种方式名后世的机会微乎其微。她成不了科隆的少女(Maid of Kölh),科隆不是雅典,也没有爱琴海,浪漫的拜伦不回来;她成不了那个比阿特丽斯,她不在天堂,见不到但丁。所以,当时,她什么也没说。但是,现在,在这个因为自己的好身材而以外得来的空档,她觉得自己可以很肯定地回答这个已经忘了姓名的人:不,不是这样。没有人能够在别人的诗里扬名立万。那诗,不过是个倒影,一个倒在诗人心中的影,并没有任何人可以穿越那经过修饰的投影,跃然纸上。人们不认识雅典的少女;也没有人知道那个比阿特丽斯究竟有多么惊艳。 所以,不会有人知道,塞留菲娜·奥登巴赫到底怎样。至少不是通过这首诗。 也许奥登巴赫本人也已经意识到了。当然意识到了,虽然晚了几十年了,当然在这问题上,她的错误有多少反讽的意。可惜,太迟了,不是吗,已经没有挽回的机会了。比阿特丽斯惨然一笑,塞留菲娜奥登巴赫是值得同情的。一生的努力,因为这样一个根基性的却又几乎不可避免的错误,归于乌有,不管怎么样,这样的人总是令人同情的。但那是她自己的选择,虽然她一再宣称自己没有选择,但归根究底,那还是她自己的选择,怪不得别人。到头来也不过是赚来别人的同情,但那同情和那彻彻底底的失败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比阿特丽斯对着镜子,轻轻地抚摸着已经开始暗淡却又依然光耀夺目的“月华”。所以,她必须选择和塞留菲娜奥登巴赫截然不同的道路,得写自己的一首诗。 已经是黄昏时分,天边的火烧云飞速地流动,在房间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比阿特丽斯一手扶着墨绿的天鹅绒窗帘,像窗外望去(邈远的音乐似乎已经开始想起,匆忙的跫音也已经在大厅回响)。是的,写一首诗,为自己。但不是在这里。在这里,这个金玉其外的马尔福庄园里,能入诗的,除了喷水池中阿弗洛狄忒雕塑上绿得发黑的苔藓,也就是天花板大理石雕背后死角中经年累月的尘埃。生气勃勃的,倒是被昨天夜里的一场夏雨催生的蘑菇。褐色的、灰色的,这么丑,想来是没有毒的。不过是几个小时的功夫,就从那深褐色树干上的一小定点像气球一般膨胀起来。可要不了几天,给七月的毒阳一晒,也就干瘪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