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起》雨淬竹

43、第 43 章

　　山顶高耸，直插云霄。翻涌的水汽聚拢在山峰，经久不散。
　　云雾缭绕间，隐约可见座座宫殿依山而建。
　　石道由山峰蜿蜒而下，经过百年的风雨洗涤，烙上了些许岁月的痕迹，却丝毫不影响使用。武当弟子有事外出或下山采买，都要走过石道。而寻常无人时，便只有两旁的青松翠柏与之为伴。
　　今天的石道也有一个人在拾级而上，他身着白衣，却不是武当普通弟子的道袍。
　　这人便是只身来到武当的沈浪。
　　七七当然也想跟着一起。但沈浪考虑到他们走得再快也快不过飞鸽传书，他一个人去，若有事反而好脱身，于是制止了她。七七闹腾不过，只得作罢。沈浪请陆简替他照顾好七七，并约定好，若他今天没有按时回去就尽快离开，在襄州汇合。
　　山门处，只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童在扫地。在沈浪看到他的时候，他也看见了沈浪。
　　“你是谁？来我们武当做什么？”他表情极为严肃，但配上手上抓着的扫把，又显得有几分搞笑。
　　沈浪此番前来并没有掩饰的意思，不然他自有数十种办法避开这个小道童。听得问话，沈浪躬身一礼道：“在下沈浪，此番前来是想拜见玄空真人。”
　　“沈浪？”那小道童想了想，他不过一个初入门的弟子，哪知道沈浪是谁，听说他是来拜见玄空真人的，皱眉担忧道，“玄空真人现在住在隐仙岩，离这还要走好远。这个时间师兄们都在上早课，我又要扫地。要不，你再等一会儿，等我把这边扫完了，再带你过去？”
　　现在不过刚过卯时，实在是早了些，一般也不会有人这个时候拜访。沈浪见那小道童的神色，知道半翠山庄之事还未传到这里，当下放心了不少。但拖一刻，形势便不利一分，而且他心中总隐隐有些不安，于是拱手说道：“在下实有急事。不若小道长告诉我如何走，我自己过去。”
　　“这……”那小道童略一犹豫，忽瞄见一人，忙挥手叫道，“小师叔祖。”
　　沈浪跟着看过去，却见所唤那人是一个约莫八九岁的道童。这道童身着绿色道袍，上面是花纹倒是与之前见过的青阳道长和青一道长所穿的衣服有几分相似。他嘴里叼着一个包子，手上还抓着一个，听到有人叫他，慢慢踱了过来。
　　“你不去做早课，怎么在这？”这番话说起来，倒真有一副长辈的样子。
　　原先那小道童道：“昨天上早课的时候，我没忍住，睡着了。师父罚我今天把这一片全给扫了。不过也好，让我坐着诵经都难受死了，不如扫地还能活动活动。小师叔祖，我不明白，为什么有的师兄都可以学武了，我还只能每天诵经？”
　　“守炘你要知道，心静方能不燥不虑。你只见到了他们学武，却没见到他们光扎马步便要扎两个时辰。”他说话时不忘吃东西，话说完，包子也吃掉了一大半。
　　小童守炘立刻保证道：“我不怕！”
　　“好吧。那我有空去跟师侄说说。”再几口，包子已经完全吃完了，他又不慌不忙拿起另一只包子，咬了一口。
　　“多谢小师叔祖。”守炘自己的事一解决，立刻想起了一旁的沈浪，介绍道，“这是青识小师叔祖。小师叔祖，这位是沈浪沈少侠，是来拜见玄空真人的。”
　　青识看了看冲他拱手施礼的沈浪，歪头道：“这个时辰来？算了，你是要来找玄空师叔？我带你去吧。”
　　“多谢。”
　　青识不在意地摆摆手道：“不用客气。”
　　他人小鬼大的样子着实好玩。不过沈浪却丝毫没有因为他年纪小而轻视他，先不说他说教那小道童的那番话，就说他现在走路的样子，脚下沉稳中虽夹杂了几分轻浮，但考虑到他的年纪，武功已是不俗，假以时日必然是个人物。
　　青识同样打量着沈浪，他又咬了一口包子问：“你为何要找玄空师叔？”
　　沈浪答道：“有一事疑惑，想请真人赐教一二。”
　　青识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道：“原来你也是请师叔来算卦的啊。其实师叔早跟我说过了，他的卦准，不过是因为他看人准。但要我说，他看人根本不准，一点都不如师父。”
　　沈浪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玄空真人看人不准，不由奇道：“为何？”
　　青识咽下最后一口包子，说道：“因为他的两个徒弟一点意思都没有。一个武痴，无趣的很。另一个天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挺无趣的。我师父收的徒弟就不同啦，掌门师兄虽然总是板着一张脸，但比他们都好多了。更别说还有一个我，我可比他们有趣多了。”
　　沈浪听他划分人的标准，只觉得他孩子心性，逗弄心起，故意道：“你如何有趣了？我就觉得你刚刚的做法无趣的很。”
　　青识已经忘记了方才之事，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是说那个啊。静轩是掌门师兄的大徒弟，他虽然也爱板着脸，不过教徒弟确有一套。他让守炘扫地自然有他的道理，我打算去找他说情也是因为我想帮守炘这个忙。他若不听，我也不会强求。随心而为，量力而行，难道不有趣？”
　　沈浪笑道：“有趣，果然有趣。”
　　青识受到表扬，小孩子心起。立刻露出得意的笑容，道：“那是自然，我可是一出生就在武当了。”
　　“哦？”
　　“你还不知道吧。我是师父在玄岳门石柱下捡到的。那次是师父最后一次下山，他说与我有缘，就收我为关门弟子。不过当时师父已年近期颐，没多久便仙逝了。”说到这里，青识略感伤怀，叹了口气，不过到底是小孩心性，没多久就恢复常态，继续道，“后来基本上都是玄空师叔和掌门师兄教我的。不过一年前，玄空师叔突然搬去了隐仙岩，我已经有许久没见到他了。”
　　沈浪忽然明白了他为何会这么爽快地就答应相帮，原来是自己想念玄空真人了。玄空真人已年过古稀，现任武当掌门也已逾花甲之年，也难怪青识小小年纪总给人一种老成持重的感觉，虽不免有些歪理，却也是有趣的得紧。

　　隐仙岩乃是一座石窟，其间的数座石殿皆是以整块巨石开凿、雕镂而成，每座宫殿依照原来石块的形状而建，形态各自又恰如其分，当真是巧夺天工。
　　殿前的空地上有一方石桌，两旁各有一个石凳。一白发老者正坐在石凳上，手拈棋子，专注地看着棋盘，连沈浪他们来了也未曾察觉。
　　青识最先按捺不住内心的雀跃，叫道：“玄空师叔，有人求见。”
　　沈浪上前施了一礼，道：“玄空真人，又见面了。”
　　玄空真人这才察觉有人，回身笑道：“原来是沈少侠。多日不见，跟老道我手谈一局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沈浪走到玄空真人对面的石凳坐下。
　　面前的棋盘已经重新收拾好。玄空指着放着黑子的棋罐，道：“请。”
　　沈浪也不客气，手拈一子，毫不思索直接落下。玄空真人也不坐思索，同样一子落下。黑白棋子如同比速度一般，接连落在棋盘上。直至十几步后，两人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青识见二人只专注于棋盘，不再理睬自己，幽幽地看了玄空真人一眼，叹了口气，慢慢转身离开。
　　“青识，请掌门巳时三刻来这里一趟，我有东西要交给他。”
　　青识原本听到玄空真人叫住他，还有些惊喜。见不过是嘱咐他传话，顿时又兴致索然，应了一声，耷拉着脑袋离开。
　　沈浪已经思索了很久，直到青识离开，拈着棋子的手还是纹丝未动。玄空真人默不作声，只是微笑等待。
　　忽然，沈浪紧皱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笑道：“真人这布局真是妙。正中位置的局势看似胶着激烈，其实西边这角落才是关键。我若是一味求胜，忽略了此处，便叫真人成了活棋。但此时再阻拦，也已经来不及。”
　　玄空真人知他已经想好对策，问道：“那少侠准备如何？”
　　沈浪落子，道：“这里。”
　　玄空真人赞道：“妙。看似自寻死路，实则‘双活’。沈少侠在胜利面前还能不骄不躁、逆境之时依旧沉着冷静，真叫老道佩服。”
　　沈浪笑道：“真人谬赞了。”
　　玄空真人拈起一子，道：“以少侠的聪慧，所请教的事情想必心中已有答案，只是杂事纷扰，才一时不得解。若想得解，需先寻源。”
　　“源？金水门？”最初会卷入这事情的缘由是林虎，虽然苏晓曼指责是沈浪破坏了他们的计划，才造成了树林中的惨状。但钱德财就算幼子重伤也没有疏于对码头的管控，这一点跟随他十多年的管事林虎不会不知。他们的计划拖延不了几日便会被发现。所以他们又利用了毒娘子和般阑的弟子，目的就是在被钱德财发现之前，将船上的火药转移，并顺利带进南阳。
　　玄空真人微微一笑，将白子落下，道：“沈少侠当真这么认为？”
　　沈浪神色一凛，三个字突然浮现在心头：“真人的意思是，焱扬山？”
　　焱扬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组织。
　　二十年前抢药并重伤了洛洛的人，就是焱扬山的主人。据传，他在十五年前与陆成远一同坠入山崖。说来，这个焱扬山在当时的影响根本不值一提，连影阁都不比过，更别提还有一个快活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时至今日，知道并忆起它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而唯一与之有瓜葛的陆家，也因为陆简婶娘的原因，这一词成了禁词。陆简只是儿时在整理陆成逸遗物时瞥见过，而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然忘却了这个名字。直至最近的这场大火，才勾起他尘封的回忆。焱扬山三个字，便是沈浪临行前，陆简告诉他的。
　　若要从源头说起，沈浪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焱扬山。焱扬山当时虽被陆成逸消灭，但是陆简也说不清是否有人逃脱。而且其成员也是最有理由对陆家恨之入骨，耗费心力也要将陆府摧毁以报当年之仇的人。
　　没想到玄空真人却是听过这个名字。他略微一愣之后才将白子落下，叹道：“焱扬。那人有心绽放光华，却根本不及别人万分之一。”
　　沈浪讶道：“真人也知道焱扬山？”
　　玄空真人呵呵一笑，道：“我虚度七十余载光阴，又有什么没听过？”
　　沈浪点头，心中仍略有疑问。但不及他多想，便听玄空真人道：“若此乃‘源’，你可曾想过近来之事又是为何？”
　　“为何？”
　　玄空真人示意沈浪落子，而后道：“人如其名。”
　　沈浪一子落下，闻言恍然道：“是了。焱扬。他必然是想让这个名字威震武林。可他为何将周家的事情全都推在般阑身上？”想必在焱扬山那帮人看来，那些悲惨至极的哭喊，只会是他们值得炫耀的事情。既如此，他们又为何会放过这件事？而且他们虽有心将一切推到般阑身上，却也不是所有人都相信，这才有了半翠山庄的聚会。
　　想到半翠山庄，沈浪脸色微沉。只是为了嫁祸于他便杀害数人，着实可恶。
　　玄空真人仿佛知晓他的心事，道：“没有无谓的死亡。”
　　沈浪心中一紧，回道：“但也没有人理当被残害。”
　　玄空真人云淡风轻地一笑，道：“天地不仁。”
　　“但人有仁心。”
　　天地永恒，对万物皆一视同仁，任其自然，循其规律，生老病死皆在此列。但人却不同，人者仁心，必造立施化，有恩有为。
　　玄空真人补充道：“故人有偏颇，易顾此失彼。”
　　交谈间，黑白两子交替落下。“双活”之后黑子之势渐起，如同黑龙一般，即将腾云而上。相比之下，白子却略显疲软，只一味堵追，似被黑子牵引。再细瞧，却发现绝不仅仅于此。看似乱无章法的白子实则暗藏玄机，如同一只白虎蛰伏于地，静待时机。
　　沈浪沉思良久，走出一步。
　　玄空真人也是一脸严肃。两人不再交流，认真地看着棋盘，谨慎应对。
　　棋盘上白虎已亮出利爪，黑龙也盘旋着身子。龙盘虎踞，相持不下。到底还是黑子先手占据了优势，只要沈浪再落下关键一子，胜负已不难分辨。
　　但不知怎的，沈浪只觉心中忐忑。他抬眼看向玄空大师，玄空大师也在瞧着他，脸上依旧是常见的不疾不徐、云淡风轻的笑容。玄空真人与初见时一样，外表、声音、举止动作丝毫未变，可沈浪总觉得他有什么地方变了。
　　犹豫间，手似乎不经意地碰到了棋盘，指尖的棋子也落在了方才沈浪选中的位置。这一子落下，沈浪终于明白了先前的不安究竟为何。棋盘上，由白子构成的白虎分明不是一只，而是两只。黑龙这一步虽躲过了原先那只的利爪，却将自己的腹部送入了另一只的虎口之中。
　　瞬间，胜负逆转。
　　与此同时，沈浪也忽觉茅塞顿开。焱扬山的局便如这棋局一般，乱无章法又环环相扣的布局之下，实则隐瞒了他真正的目的。
　　正如利用金水门、引出毒娘子不仅烧了陆家一般，也将七七和自己拉入了整件事的漩涡。后来利用般阑肯定有别的原因。在般阑之后，只要知晓不是中蛊，即使有些许行为矛盾，众人也只当是受变故影响，不会细思。就连沈浪，尽管有柳卿青的疑问，也放过了假扮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更多地是认为柳岸甫受人威胁。焱扬山的人事先不会想到，原本是想借半翠山庄之事想嫁祸沈浪，却反而使他明确了自己的想法。
　　玄空真人似乎已经猜到沈浪所思，笑道：“沈少侠面前的棋输了，心中的困惑却解了。”
　　沈浪面露喜色，拱手道：“多谢道长提点。”
　　玄空真人笑道：“少侠聪慧，老道并未多做什么。”
　　沈浪道：“若不是真人，沈某的困惑也不会这么快得解。真人棋艺之精湛，当真令人佩服。”
　　“不过赢了一局罢了，以后还有比试的机会。沈浪，与你对弈真是一件令人快活之事。”玄空真人笑着站起身，“我有一物要交于你，烦你稍等片刻。”
　　沈浪略觉有些奇怪，但不等他多问，玄空真人已经进殿，关上了门。
　　方才对弈已经耗费了不少时间，沈浪又等了许久，眼见已经快到巳时三刻，玄空真人还未出来。
　　巳时三刻是玄空真人约见掌门的时间，按理说不会将沈浪留到那时候。沈浪越想心中越疑惑，他走到殿前，轻轻敲了敲门，唤道：“玄空真人？”
　　殿内一丝声音也没有，恍若空无一人。
　　沈浪由疑转忧，又敲了敲门，见依旧还没有回应，直接破门而入。门内，玄空真人端坐在坐垫上，双目紧闭，面色安详，似在入定。沈浪心中越发担忧，不好的预感也浮现在心间。他上前几步，走到玄空真人身前，再次唤道：“玄空真人？玄空真人？”
　　玄空真人依旧双目紧闭，不做理睬。
　　这次，沈浪将手缓缓地放到玄空真人鼻下。
　　没气了。
　　沈浪又惊又俱，立刻警觉地检查了整个宫殿，一个人也没找到。殿后有几扇窗户，都没有锁上，莫非那人便是从窗户逃走的？但是究竟是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在他丝毫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这么轻易地就制服并杀害玄空真人？
　　想到可以从伤口的伤势看出武功路数，沈浪念叨了一句：“得罪了。”便蹲下身，准备将玄空真人的尸身放平再做检查。
　　在碰到玄空真人手臂的那一刻，沈浪眉头猛地皱起。
　　整条手臂松软无力，再瞧脚踝处，也是松松软软的。玄空真人竟是四肢被废。凶手若不是与玄空真人有深仇大恨想故意折辱他，便是为了让他无法行动。
　　沈浪忽然明白之前自己为何会觉得玄空真人变了，因为与他对弈的，根本就不是玄空真人。而凶手这么做的原因，就是为了嫁祸与他，所以才让青识请掌门巳时三刻过来。
　　这种情况，无论他怎么辩解，也不会有人相信，更何况还有半翠山庄之事在前。
　　眼见时辰已到，沈浪来不及再仔细查看伤口，迅速出去将门关好。他深知此刻来不及离开，当即只寻了一处空隙藏好。
　　果然，不一会儿，便见青识领着掌门慢慢地走了过来。
　　玄空真人已故，敲门自然不会有任何回应。两人进门一看，立刻见到了玄空真人的尸身。不出沈浪所料，掌门当即断定是他所为。
　　“已经死去多时，沈浪那厮肯定已经逃远了。”
　　“可是，我觉得那沈浪……”
　　小童青识有些怀疑，刚要说出自己的看法，便见一个武当弟子匆匆跑了过来。
　　“掌门师伯，青阳师叔传来消息，说沈浪在半翠山庄杀了数人，还趁半夜将尸体全都烧了。”
　　一环接一环，时机正好，不由人不信。
　　掌门闻言顿时怒不可遏，当即对沈浪下出追杀令，凡武当之人见到沈浪，直接诛杀，不得有误，并派遣数十名武当弟子下山。
　　躲在石缝间的沈浪听得此话，只得苦笑。
　　收殓尸体，安排后事，隐仙岩的人越聚越多。人虽多，却一丝多余的声音也没有，在此的武当弟子各个面沉似水、神色凝重。玄空真人辈分虽高，但为人和蔼，对晚辈极为照顾，在武当中受其恩惠之人诸多。此番辞世，众人心中难受之余，也着实恨透了被认为是凶手的沈浪。
　　看着越聚越多的人，沈浪心道：“也只能等天黑再想办法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