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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风雪待归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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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怒雪威寒,大雪将万物覆盖,鹅毛般的雪花随狂风肆虐,天空是黑色的穹隆,低低压在银白的大地之上。
在这样严酷的寒冬里,欧阳少恭也不喜欢走出温暖的屋子,可屋子又太狭小,常让他觉得闷,他就坐在窗边,打开窗户,静赏窗外的风雪,寒风吹透重衣,他脸颊边的发丝也了结霜。
沁入肌肤的寒风中,睡意仍然挡不住,像被什么抽走了力气,从身体到精神都莫名的困乏,强撑一阵,还是垂下眼皮,趴在矮桌上睡了过去。
梦境更加荒凉,欧阳少恭站在巨大的祭坛中央,周身飘荡一重重腐朽的镇魂幡,祭坛下是一座城,已成残垣断壁,不见一丝人气。
“这是……穹隆国……”无数破碎的画面骤然涌上,欧阳少恭脑中微微作痛,忍不住抬手撑住了额头,符文轮转的金色拘魂阵,阵中背生长翅的异兽,还有身分四像与人相斗的自己……千年过去,这些记忆仍没有被彻底抹去,他就是在这里救出了那只魇兽。
欧阳少恭忽然听到脚步声,抬头去看,紫色衣裙的美人正走上祭坛来,长发如瀑,身姿高挑,只是脸上的神情淡漠无波,似乎没有任何事能让她的心起波澜。
魇兽噬梦而生,它可随心意变化形貌,化身于无形,侵入生灵的意识中,攫取精神为食。
“云无月。”这只化为女子的魇兽,却是欧阳少恭在这里等的人,他快步走过去,脸上露出欣悦的微笑,“为何来梦中见我,等了许久,还以为你要失约了……”
杏衫少年还不到十五岁,身量并不高,他走到近前,微微抬头看着云无月,伸手想去握她的手,却在半空顿珠,面上的微笑也渐渐凝结。
云无月眉头微皱,眼中流露出一抹幽怨,轻轻叹息。
“是见思一族……你既然来了,为何还要如此?”欧阳少恭眯起双眼,目光掠过四周的荒凉,“来这里等你,所思所想自然都是你,如此可满意了?”
见思一族映射人心,大概是最可悲的妖类,别人眼中的见思族,永远是心中牵挂思念之人,纵然有无数人对它们千万般好,却永远没有人看到它们自己。
欧阳少恭以为自己最思念之人只有巽芳,不想竟将见思族看做了云无月,此时此刻,原来自己那么想见她。
面前的“云无月”低下头,露出几分这张脸从不会有的羞赧之色。
四周雾气迅速浓郁,很快只剩白茫茫一片,一个空灵沉静的声音传来,缓缓说道:“她一直想见你,却因你渡魂之事久未能如愿,我既答应了她,自然要帮她实现,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她曾被在妖市贩卖,还是你买下她相救。”
“少有人能看到见思族真正的模样,看来我也一样,这样相见不过令人徒增失望……”欧阳少恭回身,走入茫茫白雾,语声渐弱,听来似有几分怅然。
风雪声骤然清晰,睁开眼睛,屋中一片漆黑,灯油已燃尽。
欧阳少恭才觉半边身子冷得有些僵硬,起身关上窗户,添油点灯,终于暖和了些,他坐到床榻边,双手放在小碳炉上方,手心很快被烤得暖烘烘的。
空气中忽然凝出一股黑雾,凝聚在角落,犹如实质,其中像是包裹着什么,黑雾缓缓的飘动,欧阳少恭没有抬头,语气淡淡道:“你这次去哪里了,去了这么久,还以为你已经厌烦,不愿来见我了,毕竟已过了千年……”
黑雾中没有回应,在角落微微涌动,欧阳少恭望向浓雾中,仿佛能看到对方的目光,他想到什么,面前的神情不再轻松,走到角落的黑雾前,嗅到了一丝妖血特有的腥甜气。
“你受伤了?”欧阳少恭微皱眉头。
低矮的房屋装不下魇兽原身高大的身躯,这团实质般浓稠的黑雾蜷缩在那里,仍然显得庞大,杏衫少年被衬托得那么渺小。
“只是小伤而已,还用不到你来医治。”温柔沉静的女子嗓音从雾中传出,欧阳少恭没有回话,转身去拿出自己的随身药囊。
少年纤细的手伸向黑雾中,在他触及之前,另一只手也从雾中伸出,这只手是长着尖利指甲的巨大黑爪,像是残暴的上古巨兽,甲壳般的皮肤泛着一层幽幽的光泽,这只尖利的兽爪,却极轻柔地托起欧阳少恭的手,交叠在一处。
魇兽的爪与臂上有些细小的伤口,微微散发着霸道的灵力,让伤口不能愈合,欧阳少恭为这些伤口细心地涂上药,其中的灵力他并不陌生:“这是女娲封印结界的反噬,你去了乌蒙灵谷?我早说过,焚寂剑的事有我自己来就好,你这魇兽虽已成年,是有万年寿命的大妖,但依然无法破除女娲之力,我的一半魂魄,该由我亲手拿回来。”
“如果你败了呢?”云无月那古井无波的声音道,“你的仙灵因渡魂已经越来越弱,逆天改命,如何能做到。”
“即便败了又如何,我既然要逆天而行,就不怕什么下场,古来成王败寇,若我终究无力违抗天命,合该我魂飞魄散。”
“……”魇兽似要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嘶声,欲言又止,沉默了下去,欧阳少恭见过她原身真正的模样,但她依然不甚愿意在此人面前展露。
魇兽的生命长久,与面前这堕入凡尘的仙灵一样历经千年,彼此作伴,欧阳少恭是因为孤独,然而习惯独居的魇兽并不怎么理解那是种什么感觉,只不过,能有一个熟悉的人一直陪着自己,那也并不讨厌。
人类的躯体成长得很快,在此一别,云无月再次见到欧阳少恭你时候,对方已经是个身姿高大的青年了。
又是风雪夜,欧阳少恭在昆仑山脚下,依着石壁坐在湖边,撑着额头,像在沉思什么,手抚着膝上的七弦琴,来来回回,好像有数不清的烦恼萦绕在眉头。
黑雾笼罩而来落在欧阳少恭身边,从中走出一位蓝色裙衫的女子,青丝如缎,在风雪中飘扬,神情冷漠而平静。
“上一次你输了,依然没有拿到仙灵,如今焚寂剑被收入修仙门派中,可在苦恼?”
欧阳少恭睁开眼睛,抬头对她淡笑:“云无月……莫非又想助我取回仙灵?你一向对人类有几分亲近,天墉城上尽是些正道凡人,取回我的仙灵,那名为韩云溪的少年必死无疑,你可肯去?”
“你的东西,当然该拿回来,魂魄这种东西不是说借便能借的,区区一个天墉城,还阻不了我。”云无月捻着发丝,面无表情的说道。
“紫胤真人并非好相与,我去或许无虞,若是你……”
“你放心,梦中,本就是魇的天下。”
天墉城的护城大阵挡不住可侵入精神的云无月,欧阳少恭在昆仑山下等了一天一夜,抱琴望着那雪山之巅,心头越发沉下去,眉头紧锁。
他要拿回仙灵,要让身边之人,成为自己此生记忆的道标,让覆灭的蓬莱重新现世,哪怕成为一座焦冥的坟墓,唯有云无月,这有万年寿命的魇兽,可永远陪着自己,他不愿失去最后一点让他留恋之物。
风雪愈冷,欧阳少恭身上落了厚厚一层雪,已看不清远山的轮廓。
他闭上眼睛,听得清呼啸的风声,黑暗中,忽然有人在他耳边说:“带我回去。”
波澜不惊的语声,掩盖不住其中的虚弱,欧阳少恭伸手去接住摇晃倾倒的身子,古琴砰然落地,他只怕自己怀中这只受伤的魇兽失望,连琴也顾不上了。
魇兽并无雌雄之分,成年之时可随意化为男女,欧阳少恭本是天界仙灵,在人间学尽了那些纲常伦纪,但他终究是异类,亦不知自己对云无月是何种感情,只是怕……怕再次失去一个身边人,留下自己承受孤独。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让你独自去……受如此重伤,你一定很疼,是不是?”欧阳少恭撑住云无月无力的身躯,紧紧拥着她,埋首在她颈间,挡住了自己满是痛苦疼惜的脸。
云无月嘴角溢出一缕血丝,依然淡淡说道:“从未见过你这样失态,如果是为了我,那我是不是应该高兴才对。”
“我只是不愿失去陪伴之人,没有了巽芳,没有了蓬莱,我只剩下你了。”这沉闷之声,让云无月听出几分委屈,像一个孩子在抱怨,欧阳少恭抬起头来,抹去她唇边一缕鲜血,幽幽道,“想必是紫胤救徒心切,不惜魂魄离体,入梦相救,才打伤了你,想来……他也不能全身而退。”
云无月轻轻抚他长发,没有表情的脸有了笑意:“不说那些,快带我回去。”
“好,无论你要去哪里,我都带你去,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云无月诧异,眉头微挑:“何事?”
“从此以后,我的仙灵自有我亲自拿回,你不能再管,我不想真的到了我死去的那一刻,竟还是孤独一人,你知道,纵然我拿回了魂魄,也不过多了千年渡魂的时光,到了力尽时,依然会化为荒魂,只望到那时候,你仍会在我身边。”
云无月望着他,即便不懂那孤独的可怕,却也亲眼见过这千年来,欧阳少恭为此如疯如狂,自己的力量还远不够为他解开这枷锁,唯有如他所愿。
“好。”云无月闭上双眼,脱力一般,第一次主动靠上欧阳少恭的肩膀。
青玉坛虽不及天墉城,也是一处洞天日月,灵气充沛的福地,此后云无月在永夜之境休养生息,无论风雨,欧阳少恭每日必来看看她,与云无月说些心中烦闷之事,除了欧阳少恭,也没有第二人能接近,无人知道他在豢养什么。
魇兽成年,会修成一种被称为“声音”的力量,据说那是天地间最美妙,最完美,最魅惑的声音,能令天下生灵在美梦中心甘情愿的死去,有人终生去追求这种“声音”,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依然甘之如饴。
欧阳少恭常对云无月说:“如果到了那一天,能否用你的声音,让我去做天下最美的梦,我尚未知晓梦魂枝能不能真的让人永远只做快乐的梦,但你的声音一定可以,魇兽的声音,比我的琴音更是美妙……在我化作荒魂时,让我做一个梦,想起最美好的事,便是我唯一想让你做的……”
云无月从来淡淡答应,她没有波澜的神情不会令任何人怀疑,欧阳少恭亦不知道,她早已因为一场大战,失去了自己的声音,但她仍是每每点头答应,只为给欧阳少恭一点快乐的希望,这个人活得那么痛苦,那么不甘心,连美梦都少得可怜。
那一刻真的到来时,没有了声音的云无月,却无法实现自己的承诺。
蓬莱被焚寂之火淹没,她看到欧阳少恭坐在烈火中,身边依偎着追寻了几百年的巽芳公主,哪怕被烈火灼烧,平静的脸也没有不甘和怨恨,反而像解脱了一般,舒展了眉头,唇边微含笑意。
有巽芳公主在身边,想必他已不需要魇兽的声音为他造梦,他所追寻的终于得到了,就算在生命最后一刻,也让他如此满足。
云无月望着他的躯壳化为残灰,一缕荒魂飘荡而去,心中微微的失落,这种失去的怅然,她也体会得到了。
九百年过去,云无月在天鹿城下独自守着白梦泽,他不能像欧阳少恭那样,深切的感觉到孤独,恐惧孤独,但她还是尝尝想起和欧阳少恭相处的日子,那仙灵的心里有巽芳公主,自己的心里,依然存在一个缙云,他们之间……或许是朋友,是舍不得失去彼此的朋友罢了。
当哀鸣的钟声响彻天鹿城,云无月知道,旧的辟邪王已然死去,新的辟邪王站到面前时,她要履行自己对辟邪王的承诺,保护新王去完成他的使命。
辟邪王北洛曾问她:“待在这里快一千年,除了休养生息,就没有别的条件?”
云无月犹豫了片刻,没有隐瞒,淡然道:“我需要一块辟邪王之骨,来渡复活一个人。”
“你爱的人?”北洛想不到一个几千年的魇兽也会有爱的人。
“并非……”云无月轻轻摇头,望着白梦泽恒古不变的景色。
“我不知他于我算什么人,但他救过我,所以我必须还他一世,何况,我答应他的,那时竟没有做到,我要让他在活着时,不再痛苦。”
当鄢陵欧阳家降生一个白纸一般天真的孩子,云无月亦未知,当一个人失去了过去所有记忆,这些补偿是否还有用处。
她对那七八岁可爱的孩子伸出手,幼时的欧阳少恭瞧她一眼,小脸上虽没有什么表情,那一双深邃的眼睛,却像一瞬间穿过了千年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