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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2】
      拉美西斯那句保证很有效地安抚了弟弟的情绪,但并不能缓解摩西心里因为亚伦那番话而引发的疑虑。听上去,似乎埃‖及境内曾经发生过某些十分恐怖的事情,而他身为王子的十多年以来丝毫没有听人提起过——他觉得人们若非真的毫不在意,就是在刻意避免想起。这让他有些恐惧接近真相,尤其是当它听起来跟自己还隐约有关系的时候。不过,在这种犹豫中煎熬了大半夜以后,摩西终于还是决定去找当事人问清楚那番话的意思。反正他在埃‖及王室的眼皮底下不敢把我怎么样,否则我就让他好看——他这么想着,坚定了一些自己的信心,借着一丝泛白的天光悄悄溜了出去。
      摩西对底比斯的大街小巷十分熟悉,想要找到希伯来人集中居住的城区并不算难。当他来到那里时,这个城区已经开始醒来,青壮年一早就要去上工,妇女们则天蒙蒙亮时就提着陶罐出来打水。摩西在街上来来回‖回转了几圈,确定了自己不大可能从这些外观差不多的低矮房屋中间分辨出哪一间是亚伦的住所。
      “……大意了。”他揉了揉额头,有些懊恼地嘀咕了一句。结果,正在他站在街边愣神的时候,背后冷不丁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的殿下,您又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摩西吓了一跳,回身的时候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短剑的手柄,结果定睛一看,发现只是个抱着瓦罐的年轻女子。她微微蹙起眉头,似乎有些不高兴他挡在了她的门前。摩西也发现了这一点,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往旁边挪了挪。“我在找一个叫亚伦的男人,”摩西说,“你认得他吗?”
      那女子闻言挑了一下眉毛。“我是亚伦的姐姐,如果您指的是那天在工地上让您出丑的那个亚伦的话。”
      摩西没想到会这么凑巧,所幸逮住她接着追问:“他都告诉你了?那你知不知道,他那天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不奇怪,”亚伦的姐姐显得很坦然,“他说的都是真的,只不过您身边的人不愿意让您知道而已。”
      “但我不明白,”摩西说,“我出生的那年发生了什么?”
      “塞提法老下令杀死了那年出生的所有希伯来男婴。”她回答得很平静,跟激动的弟弟截然不同。
      摩西却被她的话吓到了:“所有?可是他说我——我父王也——”说了一半他就住嘴了,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足以令他沉默的事情。
      对面的女人一直安静地看着他的神情变化,从吃惊到排斥再到笼罩上一丝恐惧。她并不吃惊,甚至还反过来安抚摩西:“殿下,您很幸‖运,您是那一年活下来的唯一一个孩子。法老的妻子收养了您,她给您一个富足的童年与少年,这一切都值得我们所有人的感激。可是,您要知道,您不是白白获得这些的。时候到了,您有必须要去做的事……”

      亚伦当日所说的话再次回响在摩西的脑海里,撞得他脑仁疼,让他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走。但他的身体仿佛被钉在原地似的,嘴里吐出的话也不受自己控制:“为什么?塞提法老……我父王,他为什么要下那样的命令?是不是你们希伯来人……”
      “我们。”她顺口纠正了他,“因为我们得到神的启示,在那一年出生的孩子里,将有一位先知击败法老的军兵,带领我们离开埃‖及为奴之地——”她顿了顿,颇有些怜悯地望着面前的少年,“……殿下,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吗?”
      摩西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再望向她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仿佛听见了什么荒谬的事情,还显得有点生气:“所以亚伦才会那么说,他以为那个人是我吗?他以为我会因为他的几句话而背叛、乃至伤害我的父母和兄长?即使我并不是一个埃‖及人,我也……”
      她看着他,只是摇了摇头,很轻地说:“殿下,神意不是您能反抗得了的。”
      摩西忽然被她激起了怒火。“好吧,”他退开两步,提高了声音,“我不管你们的神说了什么,也不管你们如何看待我,总之,我不会去做你们希望的事!”
      “是我们。”那女人的目光牢牢地抓‖住他的视线,“即使我们中无数人丧失了自己的孩子,将希望放在您的身上?”
      “……我不可能伤害拉美西斯!”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她率先低下了头。“那么希望您记得今天说过的话。”她说。
      摩西这才意识到自己耳边呼啸的声音来自他的喉咙,他不知道自己的呼吸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急促。明明是眼前这个女人妥协了,但他却忙不迭地落荒而逃。跑走的时候,他听见她在背后说:
      “我叫米利暗。殿下,或许您还会再见到我的。”

      摩西一口气跑出这个城区才停下,扶着墙喘息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后背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米利暗的话仿佛一个铁钩,把沉入他记忆之海的、那些多年前支离破碎的噩梦再一次钩起来:那些充满了兵丁令人畏惧的叫喊、妇女的哭泣以及被夕阳蒸得发烫的血腥味的梦,最后总是以各种各样的死亡作为结束——他童年时曾一再被这样的噩梦吓得大哭,直到有一天它们突然销声匿迹。他当时还有些暗暗遗憾,从此没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把他哥哥留在房间陪自己,现在再想起它们来不由得感觉一阵恶心。
      那不是梦。
      那该死的不是梦!

      过了一会儿,摩西感觉自己背上的汗渐渐落下去了,胃里翻腾的感觉也慢慢消失,他移开了扶住墙壁的手,感觉自己的意识逐渐回到了理智的主‖宰之下。再从头好好思考一遍亚伦、米利暗、塞提法老和拉美西斯的话,以及他自己重新回忆起来的那些噩梦,他也开始觉得亚伦说的未必是空穴来风,也许真的有一个他此前不熟悉的神在其中发挥着作用,而他迄今为止的命运或多或少地受到这位神的摆布。他现在也不了解这位神,也不好说信还是不信他、不知道他到底有多么强大的威能,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知道最简单有效的、避免意外的方法。如同塞提法老当年为了躲避一个模糊的预言而杀害所有希伯来男婴以绝后患,摩西虽然不是他亲生的儿子,但被他抚养这么多年,或多或少都继承了一些处事的逻辑:面对可能发生的意外,根绝它发生的土壤就是最好的预防措施。
      ——那么,只要他离开底比斯,终此一生不再回来,他就绝对不可能伤害拉美西斯、纳菲尔塔莉以及他的养父母了。
      得出这个结论以后,摩西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他甚至还有些惊讶自己内心的平静。
      他在心底反复琢磨了几遍这句话,只要永远离开底比斯。他想起他的哥哥,他偷溜出来的时候是凌晨,如今天已经完全亮了,拉美西斯一定已经发现了他的失踪,不多时就会派人搜遍全城。他想起拉美西斯的手心,温度有点高而且很干燥,那双他很喜欢的金色眼睛令人有些捉摸不透的神情,他想起拉美西斯看着他笑了,说“我比任何人都爱你”。
      “哎,我也是。”摩西摇了摇头,赶紧用斗篷的兜帽遮住脸,步履匆匆地调头往城外走去。
      ※

      拉美西斯自从那天发现摩西不见了之后就派人出去找,把底比斯城几乎翻了个底朝天。他也推测过摩西或许去过希伯来人聚居的城区,派遣使者到那里把每个人都仔仔细细盘问了一遍——可能有的被盘查了两三遍,为了防止遗漏;但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那位曾当众跟亚伦发生冲突的小王子去了哪里。纳菲尔塔莉也派人去找她的朋友,但跟拉美西斯一样一无所获。她房里熄灯的时间越来越晚,不分日夜地期待自己的仆人送回来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可是一次也没有。最后,那个从她小时候就陪在她身边的女仆终于看不下去了,一次她忍不住劝告自己的主人:“您可是将来要做王‖后的人……”但是刚开了个头,看见纳菲尔塔莉掉下来的眼泪,女仆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但是这还不足以让她丧失希望,真正沉重的是拉美西斯望着白茫茫的尼罗河发出的一声叹息。“我暂时应该是找不到他了。”拉美西斯说话的时候没有什么表情,语调也很平和冷静。纳菲尔塔莉推测不出他的情绪,但她觉得站在这样的拉美西斯身边,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真是奇怪,”法老的儿子喃喃地说,“世上也有我做不到的事。”

      摩西并不知道这些,因为这些事发生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他觉得自己是在沙海里迷路了,但又跟迷路不尽相同,因为他依稀似乎还知道方向,只是这方向没有名字,他也不知道它通往什么地方。他只是走啊,走。他的骆驼跑了,干粮吃光了,水囊破了,披风被沙漠里的荆棘刮坏成两半,身上剩下的唯一从底比斯带出来的东西只剩下那把短刀,他把它牢牢地握在手里。
      现在出发几日了?还有多久太阳才落下?他的脚上磨出几个水泡了?这些他都不知道,他只是走,好像有人在前方牵引着他、让他可以全心仰赖一般。
      终于出现在眼前的绿洲让他稍微振奋了一些精神,他的意识好像又清明了些,分辨出前面不远有一口井,于是加快脚步朝那里赶过去。井边来了几个牧羊女像是要打水,这没关系,说不定他还能从她们的水罐里讨要一点水喝。但紧接着又来了几个牧羊人,他们想要赶走那几个女孩,霸占那口井。这可不妙,摩西模模糊糊地想,你们人太多了,羊群也这么大,把水井周围围了个水泄不通,跟何况你们几个大男人还推搡小姑娘……噫,现在主要是你们欺负小姑娘了。
      他在心里嘀咕了半天,其实自己也不大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不过行动倒是不怎么含糊:他冲上去拉开了争斗的双方,鉴于身上并没有什么趁手的工具,就把身上带的那把短刀拔‖出来试图威吓对方。对方也的确被镇住了,不过不知道是被他的刀,还是被他这个因为在风沙里跋涉太久而看不出原本面貌的样子。
      他意识里最后是飞速靠近视线的地面,随着“扑通”的着地声还有一句阴阳怪气的感叹:“哎,真晦气!这家伙还是算在你们头上吧!……”
      ※

      他都已经很多年没做过噩梦了——醒来的时候摩西试图坐起来,但发现浑身疼,就放弃了。他抬起手背盖在眼睑上,跟进来服侍他更衣的仆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你们晚点再来,我昨晚睡得不好,梦见自己在水井边上渴死了……”
      “你确实差一点。”一个陌生的女声打断了他。
      摩西一惊,连忙把手拿下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把短刀还在不在。他睁大眼睛打量了好几圈四周陌生的环境,才慢慢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情。这里不是他的卧房,也没有打扮得整整齐齐、脚步轻‖盈的仆人来服侍他,而是一顶还算宽敞的帐篷,站在他床边的是名他没见过的姑娘,身上的首饰让他推断她应该不是埃‖及人。她身后跟着几个仆从模样的男女,还有几个年纪小一点的孩子,摩西认出来她们是之前在水井边跟人陷入争执的牧羊女。
      “呃,你好,”摩西挣扎着撑起身,尽力坐得端正,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这是哪儿?你叫什么名字?”
      他以为自己已经很有礼貌了,结果反而惹得面前的异族少女很不高兴。“这里是米甸,我是祭司叶忒罗之女希波拉,不客气。大少爷,下次碰上救了你‖的‖人,记得先说谢谢。”

      洗净了一身尘土再吃喝些东西,摩西立刻感觉好多了,仿佛之前漫长的跋涉根本没对他的身体健康造成什么影响,连希波拉都有些惊讶,说他可不像是长途从底比斯走来的人。“不知道,也许我运气比较好,”摩西虽然自己也疑惑,但用随口的敷衍带了过去,转而问她,“我来的时候身上应该有一把短刀,你看到了吗?”
      “在我这儿,”她很快找出那把刀还给他,细细的金属手镯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刀看起来很贵的样子,你又来自底比斯,我推测你家境不错?不管你是怎么到的这里,过几天等你休养得好一些,就赶快回去吧。”
      摩西愣了愣,接过刀,一时没说话。他把短刀从刀鞘里抽‖出来,细细端详,仿佛从来没见过似的。半晌,他才盯着刀刃,开口问:“我能暂时留在米甸吗,希波拉小姐?我……出于一些原因,没法回到底比斯去。”
      希波拉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没刨根问底,答应让他暂且放个羊试试。
      从她面前离开后,摩西回到被分给他的那间狭小的帐篷去,那是希波拉的父亲安排的。他放下帐篷的门帘,仿佛也一下子隔开了外面热闹的声音。他把那把刀挂了起来,心想估计要有一段时间用不上它了。那把刀的确看起来很贵,之前在奢华的宫廷里显示不出来,如今放在一个游牧部落的毛毡帐篷里,立刻就跟周围显得格格不入起来。其实自己和这些牧人们不也是一样吗,他有些自嘲地想,学着他们的样子真正做个牧羊人也不错,至少不必担心什么命运跟预言……
      但他勉强扬起的嘴角很快就维持不住了。巨大的疲劳和沮丧向他袭来,胜过穿越沙漠的一路跋涉,让他不得不在床沿上坐下来,手掌遮住整张脸,仿佛这可以让胸膛里的什么东西支撑久一些,崩塌得慢一点、不彻底一点。他在米利暗的门前没感到绝望,在底比斯幽暗的巷口没感到绝望,甚至连下决心离开埃‖及的时候都没有感到绝望;而这些绝望仿佛积攒在一起,当他真正远离底比斯、来到一个没有一丁点儿熟悉痕迹的地方时,它们一股脑儿迸发了出来。
      是,没错,这已经是不错的办法了,至少只要他自己不主动回去,他就不用担心自己会伤害到拉美西斯。至于亚伦他们……哎,他现在哪有心思想亚伦和米利暗,再说他为什么要觉得辜负了他们?他此前什么也不知道,他没接触过那位神的启示,他……摩西放弃了给自己找更多的借口。他觉得更好的选择可能是忘了他们。
      塞提法老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教育他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因此,他清楚地知道,他既然已经逃避了自己可能的命运,那么同时也就意味着退出了拉美西斯的人生。
      而他甚至没跟拉美西斯告个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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