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宵》幻繇愔

5、翠竹

　　平地惊雷起，孝和公主失踪一案，在钧天引起轩然大波。
　　最先搅乱的，是向来有条不紊的天权侯府。
　　深夜的大堂，喜宴的摆设全数都在，酒菜香味都还未散，只不过气氛已完全不同。慕容离换了一身暗红色的衣裳，站在人群之中，脸色难看。身侧除了执明，便是天权的一众大臣，执允的老师太傅，莫澜的父亲等围坐在一起，他一个外人，形单影只。
　　执允坐在高堂的位置，板着一张脸，说话前先叹了一口气：“诸位，亥时城门接到急报，说是在昱照山谷发现有人争斗前去查看，待军队到达时，一行八人已经没了生气，死在乱刀之下，从他们的打扮与竹林留下的衣物来看，应该是……瑶光人。”
　　一行八人，慕容离心头一颤，最先开口问道：“侯爷可确定？”
　　执允招了招手，那去过现场的士兵捧着搜集的衣物走进，看到那破损的黑色斗篷和金丝红衣布料时，慕容离退了几步。
　　“不可能，姐姐……明明在边界处就已经回家了……怎会入了山谷？”
　　坐在一边一头雾水的执明，理了理思路，起身问莫澜：“莫澜，你的人呢？没有发现吗？”
　　莫澜看了看执允的脸色，又看了看自己瞪着眼的老爹，如实招来：“侯爷，爹，按照我和小侯爷的计划，原本应该会在山谷劫走花轿，不过路上我们看到了一群自己人护送花轿进城，想来出手一定会被识破身份，便没有动手，臣有罪。”
　　执允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既未动手那就暂且不论，”天权侯起身，走到慕容离面前停住脚步，道：“慕容公子，此事其中利害，我想你很清楚，孝和公主在我天权境内失踪，无论何人为之，其心昭然若揭，当然，本侯也难辞其咎，还望公子配合我们，告知更多细节。”
　　慕容离脑海里，早已把整件事情的经过梳理得一清二楚，从他出城到换走姐姐，这一路遇到的，除了自己人，就只有天权的玄武军。
　　眼前这个言辞诚恳，看似一身正气的天权侯，可信吗？倘若整件事情就是他自导自演，想必姐姐的安危也在他一人之手。
　　他静心一想，无论如何，现在姐姐安危要紧，他只有配合。慕容离朝执允行了个礼，道：“多谢侯爷谅解，在下本无心伤害小侯爷，只是在两地交界的客栈换走了姐姐，那一行八人是在下派出的，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姐姐确实是在天权境内失踪的。可疑地是，我的人本该在边界就掉头回去，为何还能入关？入了关后会被何人追杀？我记得，侯爷下了死命令，进出边关的，除了花轿，就只有玄武军自己人。”
　　“你什么意思！”
　　此话一出，屋里的重臣，面上都不好看，这可是在天权，满堂的天权人，他一个外人凭什么质疑玄武军，质疑天权侯？
　　气氛一时间到了冰点。
　　出来解围的，是一位白髯老人，天权三朝老臣太傅，老人步伐缓慢走到天权侯一侧，道：“侯爷，老臣以为慕容公子所为，少年心性，无可厚非，况且慕容公子所言确实指出了疑点，当务之急，除了找到孝和公主，还要向共主陛下解释此事。”
　　“老师说的对，此事已经传开，必须向共主陛下说明，”执允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传令下去，封锁全城，执明你即刻随我前去面见共主，解释此事。慕容公子，你且在我天权暂留一段时日，待真相大白，找到公主，本侯才好向右相大人交代。”
　　慕容离点头，他若是带不回姐姐，恐怕无颜面对慕容家列祖列宗，他必须留下。
　　“多谢侯爷，另外在下希望书信一封与家父解释，还望侯爷准许。”
　　“这是自然。”
　　慕容离跟随一侍从离开，前往临时安排的客房，从执明身侧路过时，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这个人。
　　那时的执明还不知事情严重，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离开。
　　“别看了，跟我进宫。”
　　他爹推了一下他的脑袋。
　　众人散去。
　　天才蒙蒙亮，天权侯携子出了山关，前往皇城。这一去，阴错阳差，就已敲定。
　　天权侯没有在朝堂看见右相，只听闻他得知自家子女出的事情，生了一场病。
　　共主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靠在龙椅边，问：“天权侯这么着急，是为了失踪的孝和公主吧？”
　　这满朝文武和天下共主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执允拽了一下身边的执明，两人齐齐跪下，解释事情的经过，重在孝和公主一事，而共主却对慕容离起了兴趣，打断道：“哟，这右相的儿子怎么随了他姐一起上了花轿，去了天权呢？有点意思啊。”
　　此事要是追究起来，慕容离的罪名可不会轻。
　　一头雾水的执明这会儿却如醍醐灌顶，被这一句话打通任督二脉一般，忽然开口：“陛下，慕容离为家姐送亲，本是出于姐弟情深，在行至昱照山谷时送亲队伍遭到埋伏，我军接到消息迅速前去，哪知公主与其弟已经走散，公主失踪，为了保护弟弟不得已将其送上花轿，此事天权难辞其咎，还请陛下给我们一点时间，必定将功补过，找回公主。”
　　这话，震惊朝堂。
　　惊得共主手里的杯子停在嘴边，露出一个玩味的微笑。惊得他身侧的老爹手心的汗，沾湿了朝服的衣袖。更让那些朝堂上看热闹的人，无话可说。
　　“好一个姐弟情深，寡人看啊，你执家和慕容家缘分不浅，本该是件喜事，却不料……寡人准了你的请求，另外……”共主忽然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那慕容家的小公子，既然已经与你拜过天地，那便是你执家的人了。”
　　波诡云谲，这就是朝廷，执明欲盖弥彰，共主顺水推舟。
　　无人敢辩驳。
　　退朝之后的空气并没有轻松半点。御书房里的共主，端着手边的玉器看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你两家既要相护，寡人便成全你们。”
　　娶一个男人，意味着要两家成为全钧天最大的笑话。
　　游戏，越来越有意思了。
　　话分两头，回家的马车里，两父子的气氛也有点诡异。执明完全能感受到，父亲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很久了。
　　“老爹……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说错？你不是理直气壮得很吗？把罪名全都揽到自己头上，很厉害啊。”执允冷笑了一声。
　　“呃……老爹，我怎么觉得你在生气呢？”
　　“我没有啊，我只是在想，你小子这次倒有点我当年的模样了，天塌下来自己扛着。”执允忽然大笑起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执明懂父亲话里的调侃，却没懂父亲话里的庆幸。
　　有朝一日，他终会卸甲老去，而他总会长大，独当一面。
　　“小子，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可就不一定了，记住你在朝堂上说的话，还有，今后，你与那慕容离，已经绑在一起了。”
　　这是年轻与成熟的不同，同样是一场恶战，孩子眼里是胜利的果实和挑战的乐趣，而大人眼里是无尽的牺牲和沉重的责任。
　　执明庆幸自己站了出去，庆幸自己还能保护其他人。只不过，在天权听到这个消息的慕容离，却如晴天霹雳。
　　他不但计划失败，还把自己搭了出去。
　　心中的恨，一时难平。
　　他一把揉皱了给父亲的第一封信，重写的开头便是反复诉说的：孩儿不孝。可是同是孩子心性的他又怎会知道，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父亲最希望的，是他平安。
　　牺牲兴许是一种报应，但请不要连累无辜的孩子。躺在病榻上的慕容右相如是想。
　　有一种关系，剪不断，理还乱，大概就是所谓的孽，所谓的劫。
　　三天，昱照山谷连下了三天的大雨。
　　自打执明从皇城回来，慕容离就不得不按共主的旨意搬进了执明的小院，坐实这段荒诞的姻亲。也是从那一刻起，慕容离就再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
　　他知他担心，烦心，忧心，便也不多说一句。
　　三天里冒着大雨，执明像打了鸡血一样，陪着慕容离，带着一大群人在山谷里四处搜寻。
　　“那个……阿离，你别担心，只要公主还在我天权境内，就一定会没事的。”马车里一路无言，执明憋得难受便说了这么一句。
　　下马车时，掀开车帘的士兵十分有礼，道：“少主，少……夫人。我们到了。”
　　慕容离愣了一下，一踏车板飞身落地，留给执明的只有一个背影。执明磨磨蹭蹭地下车，慕容离已经把周围环境打量了一圈，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山谷，心中愤懑与自责交织，一时间，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若不是他一意孤行，姐姐或许……
　　等等，他好像听到了一句熟悉的话语。
　　雨滴滴答，敲打着每一片竹叶。
　　红衣的慕容离发觉头顶的雨滴中断，转过身，一个人再温柔不过的笑颜，映入眼帘。
　　惊起鸳鸯岂无恨，一双飞去却回头。
　　刚狼狈下车的执明急急忙忙地，就为了给他撑一把伞。
　　他这辈子，恐怕还从未给别人撑过伞。
　　为什么？
　　执明从慕容离看他的眼神里觉察到疑惑：“怎么了？”
　　“你叫我什么？”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慕容离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在同一把伞下，这是他们继洞房花烛后，最近的一次距离。
　　“阿……阿离？”
　　执明看着慕容离微微仰头看他的眼神，心中好像平静的大海猛地掀起万丈惊涛，嘴里的话就结巴起来：“我……我不是故意的，因为你住的地方就是我的院子，你的信就送到了我的书桌上，所……所以我就看了一眼，真的！只看了信封！”
　　“我们走吧。”
　　慕容离走出执明的伞，雨滴打湿他的衣服与头发，那骨子里透出来的冷，让人不敢再靠近一步。
　　执明只好吩咐人单独给了慕容离一把纸伞，自己就隔着五尺的距离，跟在他的背后。顺着他的脚印，守着他的背影。
　　翠色竹林里孤寂的一抹红影，竟如湘妃泪里渗出的汩汩热血，翠绿里泛着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