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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不可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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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来叫什么名字,我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他那天把我捡回去的时候,给我取名宋煜。
那时世道可不太平,和蛮族正打得厉害,到处都是战乱,流民随处可见。我便是被父母抛弃,自己跟着人瞎转悠转悠到那个小镇子上,乞讨为生。
那时候他在武林中风头正盛,年少成名武功高强,年纪轻轻便已是青山门门主,况且相貌又俊美,自然成了个风云人物,无人不知宋旭。可以说是个天之骄子了,自然,毕竟资历尚浅,难免自视甚高。
那天在舞林大会上大败“清风客”徐斌徐掌门,出尽了风头。大概心情是真的不错,在大街上看到了正蓬头垢面沿街乞讨的我之后,没有和往常一样丢下几个铜板便走,反而仔仔细细打量了我一番。
我那时也就六七岁,个子也比价矮,勉强到他的腰。长期讨东西吃还要防着其他乞丐抢的生活让我变得特别害怕被人多看几眼,特别还是这种身量高的。
我依旧记得那天还是大冬天,雪都还没化,冷风往破衣服里直钻,我缩在角落连打颤都力气都没了。
他把自己身上披着的衣服脱下来裹我身上,又买了三个热乎乎的大包子给我,用那种带笑的语气道:“小子,根骨还算不错,现在开始习武也还来得及。要不要跟我回青山门?”
那时我满脑子心思都被那三个热乎乎的大包子给勾走了,哪听得进他在说些什么,胡乱地点了点头,就这么阴差阳错地进了青山门。
他给我洗完澡换上了一件好衣衫后,我是真的很开心。觉着只要别过那种要饭日子,比什么都好。
一开始我被他随意丢给了门派里的看门人。我那时觉得只要习了武,就不怕有人来抢吃的了。
说来可笑,这个想法推着我走,在我脑子里盘踞了整整两年。两年间,因为这个,我努力习武,便是一刻也不放松。
除了把我捡回来的那天,两年来我也只有远远地看到过几眼他,他在我心中一直是个高大的形象。
那种自己心目中的大侠:执剑走江湖,自在逍遥游。
很奇怪,两年了,我至今记得清他的样子——大概太令我惊艳了。
他的眼光还挺准,我的天赋的确是好,很快我便脱引而出。
那日我正在练功,猛然间发现一片叶子被人当成暗器朝我而来,下意识地偏头一避,同时又暗叫不好,自己身后竟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我反手把手中的长剑往后掠去,那人却轻轻松松地接住了我的剑。
好胜之心被激起,我想也没想,便使出了天阳剑法。那是宋旭的成名剑法,我之前见门派里的人使过一两招,便记了个大概。这回竟使得出来,我自己也惊讶地很。
身后的人“咦”了一声,轻笑了一声放开了钳制住我的手,一闪身到了我的身前:“反应很快,不错不错。不过小鬼,这天阳剑法的第二重你是从何得知的?”
从我使出天阳剑法起手式之后脑子冷静下来,便猜到了来者是何人。这下我才知道,刚刚那招原来是我依稀记着第一重的大概,胡乱添了些别的东西进去而阴差阳错形成的第二重。
我一板一眼地对他行了一礼:“看着前辈使的第一重,自己胡乱使的。”
他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收了我作为他的第一个徒弟——也是唯一一个。
从此以后我便跟着他了,他对我这个徒弟还算上心,对我几乎倾囊相授。
别看他在江湖名气大,实际上就是个不着调的小子,经常惹出事来。有时候反而要我来拦着他劝着他。
他带着我几乎走遍了大半个疆域,期间我们两人的相处方式与其说是师徒,不如更像是朋友。
他经常掐着我的脸:“你怎么成天板着张脸的,就不能笑一笑,姑娘本来想抛给我的手绢全被你吓没了。不对不对……”
他像是反应过来:“还是不要笑了,这样再过几年手绢就全抛给你了。”
跟这没脸没皮的人一路不要脸回了门派,门派里的人有时便会拿着些好玩意儿给我,让我劝着他点。他们说只有我这个徒弟说话,他才会听。
莫名地,心里开心的很。
直到有一天……大概那时我已经十五六岁了吧,副门主来,让我劝劝他早日成家。这回,我高兴不起来了。
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算算年纪,他已经三十又四了,的确到时候了。
我敲了敲他的房门,大概是刚睡醒,一个带着鼻音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请进。”
我熟悉地推门而入,他还赖在床上。见我进来也只揉了揉眼睛:“什么事不能晚点再说的?”
他眼神有些迷茫,我不着痕迹地撇开了眼:“昨儿副门主来找我了,让我跟你说说成家的事情。”
“哦?”似乎只是一瞬间,床上的人清醒了,眯起眼睛,“他跟你怎么说的?”
我没由来地一阵烦躁,用平板地语气把副门主的话大致说了一遍。
他听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又看了我一眼。
渐渐地,我明白了自己掩藏在黑暗下的一些龌龊的心事,但是我没勇气,只好藏着掖着。
我十八岁那年,魔教崛起,到处挑战武林正道人士,许多高手前辈竟都死于魔教手下。
很快,一张挑战贴便送到了青山门,到了他手里。
挑战贴里称,三日后雄阳山山顶比武,二者必有一死。
去,很危险。不去,则是退缩,是缩头乌龟。
他看后先是闲得慌地评价了一番这字写的真丑,再对底下一脸担忧的人道:“我去去就回,死不了。”
我一路送他出城,他骑在马背上对我笑了,突然付下身趴在我耳边轻声道:“哎,煜儿,等我回来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怎么样?”
我的心猛然一跳:“好。”
他朝我眨眨眼睛:“等我回来。”
看上去还真不像是去拼命,反而像是去吃饭一样简单。
我等了他整整三天,他还没回来。
直到第四天,我忍不住了。快马赶到雄阳山,找了很久,找到了衣衫褴褛的他,和地上堆积的魔教中人的尸体,其中一具便是魔教教主。
他还活着,只不过却成了一个只会傻笑的小孩童,连拉撒都不会自理。大夫说,这是伤到了脑袋,治不好了。
我一直照顾着他,并代替他接任了青山门门主。待青山门后继有人后,几十年来一直访遍名医,皆束手无策。
最后我带他来到了这座深山,过着隐居的日子,陪着他让他快快乐乐地在这里度过余生。
我几乎天天都问,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你要告诉我的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每当这时,他都会停止傻笑,看着我朝我扬起嘴角,让我有种他其实没病的错觉。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不过每当看到他的这个表情,我便觉得,答案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
简陋的木桌子旁坐了两个人。一个发间已撒了大半的霜,剑眉星目,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另一个则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周身儒雅气质。
年纪稍大的那人拿起手边的茶杯小啜一口:“便是这样了。”
年轻人顺手拿起茶壶为他添了茶:“久仰宋前辈大名,如今突然冒昧前来拜访,的确是晚辈鲁莽。”
宋煜摇头,眉间难掩沧桑:“已经好多年没和外界接触过了,你肯来听我讲,反而让我舒坦些。”
“哪里。”年轻拱了拱手,朝四周看了看:“不知宋旭前辈在何处?”
“他睡下了,别去吵他罢。”
年轻人听后了然,起身告辞:“前辈放心,您二人的住处我不会透露给任何人,晚辈告辞了。”
年轻人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沿着小道往山下走去。忽然,在走了几步之后,他回过头看了一眼。
宋煜站在一座墓前,身姿挺拔如剑,衣袂翻飞。
他仿佛看到一个眉目如画的白衣男子骑在马背上,笑着附身在银发男人的耳边说了一个秘密。
年轻人摇摇头,转身继续走没走完的道,嘴里哼着小调:“旧事愁中窥……只叹不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