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32 ...
-
戴着银质鸟嘴面具的侍官带着早餐盘走上城堡三楼,进入主卧套间前,他取下面具让守卫在外的卫兵确认身份,随即又戴上面具,进入室内。
过于浓厚的催眠香料,即便有了药包和棉纱的阻隔,也渐渐透入鼻间,侍官盖住香薰,将窗扇一户户开启,让夏季清晨还有些许凉意的风透进来,将屋内的香味驱散。
几分钟后,服侍更衣的侍从才鱼贯而入,还未接近房间正中挂着床幔的四柱床,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挑开了床幔。
“把信件和报告送过来。”大亲王殿下合衣而出,从餐盘里拿过茶水漱口,又顺手用热毛巾擦了擦脸。
他的声音里毫无刚睡醒的慵懒和倦意,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但这意味着药物的剂量又开始失效了。
昨日已经写信给还在凡尔赛的弗朗索瓦爵士,邀请他前来问诊,不知现在信送到了没有,侍官暗自琢磨着,应了一声,向等候在门外的传令官点点头,又挥手让侍从们先退下,自己也随后退了出去。
雅柏菲卡拿起传令官递来的文件夹,先看了战报,和各处间谍传回来的消息。战场上节节败退,曾支援过美国独立战争、身为华盛顿副官的拉法耶特,稳住了那些新入伍训练不久的年轻人,没有遭受太大的实质性伤亡,也体现了他的能力。
文件夹里还有一封新的信件,只是一卷毛糙的纸用火漆封过,拉法耶特将军从前线寄来,自然没什么讲究的条件。
上一次来信,说得是美国拒绝援助,当初路易两次支助他们独立战争而让国库亏空的举措,终究是打了水漂,他们留在美国的船队,一时半刻也没那么快能回来。
雅柏菲卡展开纸卷,上面只有一句短短的潦草字迹。
“我们身后就是巴黎,已无路可退。”
龙骑兵已经待命数天了,等待着出击协助的命令,只是,路易并不想让他参战。从巴黎和奥地利传来的消息看,路易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因为他有家人,除去在阿□□翁的长公主,还有七岁的儿子,他想要和那些流亡贵族一样离开法国,这支进入法国的奥地利军队,带着协助逃亡的目的性而来。
比起他们,雅柏菲卡更在意还未出动的普鲁士军队。
所以他在等,等着那只普鲁士军队,等着和英国暗谋的西班牙,等着路易离开,他留下来,平息人民的愤怒。
在司法宫遇刺的那天下午,路易便要求他回领地,来掩盖已经开始显露的症状,同一个会医术的人同居,很难消除蛛丝马迹。
“你必须回领地休养。”路易很少用这样强硬的词汇,他总是好心的过头,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而瞻前顾后,左右摇摆不定,哪怕是命令,也常常是商量的语气。
不能让那些激进的革命者发现他的症状,因为这是一切分崩离析的开始。作为王室最后的壁垒,看似不可撼动的权力下,有着阿喀琉斯之踵一般的致命弱点。
“我很害怕。”离开前,路易挥退了旁人对他说。民众的力量不可控制而且日渐强大,只能引导,不能镇压,稍有不慎,便如决堤的洪水般,冲垮整个原有的秩序。
恐惧让人做出错误的决定,而总要有人来弥补和承担过错。
米诺斯是被零星的枪炮声惊醒的,在清晨,天空还未完全明亮的时候。很快管家便上了楼,在门外通报副官来访的消息。
“国王一家今晨三点试图从巴黎东门出城,被巡守的卫兵发现,现在马车已经避入司法宫。”副官也是匆匆而来,米诺斯注意到他甚至少扣了一颗风纪扣。
“冲突是怎么回事?”米诺斯问。
“国王叛逃的消息在城内散播开,杜伊勒里宫被愤怒的人群包围,他们在攻击守卫的瑞士军团。”副官回道。
“嗯。”米诺斯应了一声,拿上外套,走下楼,还未出前院,就遇上匆匆而来的罗伯斯庇尔。
“你最好哪都别去,我刚从议会过来,有证人控诉国王暗通奥地利,证据就在杜伊勒里宫内。”
众所周知他的和王室的关系,如果此刻出面,必然会被当做维护王室的一方,遭受袭击。
“别忘了你的立场。”
8月10日,因为对国王的愤怒,暴乱者们迫使立法会议废除1791年宪法、国王退位、实行普选制。但骚乱却进一步扩大,甚至战火烧到了之前那些哄抬物价的商人身上,一些面包店和粮商都受了波及,最开始煽风点火的那些人这才有了收敛之心,请求法院宪兵团协助维护治安。
米诺斯再次进入杜伊勒里宫已是一天之后,王宫的华美玻璃窗均被砸碎,和掉落的吊灯,推到的家具一起,铺满了大理石的地面。行走时鞋底传来黏滞,因为未干涸的血迹,和四处可见的人体组织。
国王的一道放弃抵抗的命令,让这里成为大屠杀的第一现场,八百人的卫队,无一幸免。暴行扩散出去,本来与此事无关的人都受了牵连,随随便便一句与王室勾结,便能破门而入,烧杀掳掠,人性之恶,没有阻隔后无限放大。人总是会抱有些侥幸心理,在犯罪为群体时,会觉得自己的罪行不会被发觉,或是不会受惩罚。
法律向来都是限制恶行的界限,由权力维持,才让人能定格在为人的那边。明明整个巴黎都知道米诺斯和大亲王的关系,却在这几天内,没有一个暴民敢于擅闯他的府邸,因为宪兵团手里的枪和剑。
那些破碎的尸体里有很多见过的脸孔,被痛苦扭曲后,一时很难辨认出,但有一个花白的头发的干瘦老人,即使头骨破碎了半边,血染了一脸,米诺斯也一眼认出,因为见过太多次,王室的医生弗朗索瓦爵士。
在暴乱发生前,米诺斯还打算抽空拜访他,十八年前王宫发生的事件,最有可能的知情者。在路易十六加冕之后,这位医生曾离开凡尔赛,前往普洛因伯爵的领地,停留了长达一年的时间,才重新返回王宫。
现在这条线索也断了,剩下两个更应该知情的人,被激进派为了避开他这个带有王室偏向的法官,而重组的审判阴谋者法庭扣押。
还未等最高法院处理完暴乱留下的案件,另一个消息传入了巴黎,大半年来毫无音讯的大亲王殿下,带领龙骑兵离开驻地,一路北上。害怕被报复的暴民们,连夜闯入了监狱,将里面一千多保皇党和贵族悉数屠杀。
人在将死的恐怖压力下,会化身为毫无道德的恶魔,所有的女性囚犯,那些高贵的夫人小姐们,都遭遇到□□和殴打,然后被切成碎块,作为战利品炫耀地带离,甚至有些漂亮的男性也不能幸免,遭遇同样对待。暴民们将王室旁支的头颅穿在削尖的木棍上,走过囚禁王后和国王的塔楼,让国王一家能透过窗口看见。
更为讽刺的是几日之后,新的消息传来,龙骑兵并不是为巴黎而来,而是穿过巴黎隔壁的香槟阿登区,进入东北部洛林区,包围被奥普联军所占领的凡尔登要塞,前线的败局开始扭转。
可巴黎的人们似乎忘记他们在经历战争,全心全意地投入这场冠以自由之名却行着罪恶之事的革命中。
1792年9月20日,瓦尔密胜利,为五个月的国内战场画下了暂时的句号。在巴黎获得全面胜利的代表工商阶层利益的吉伦特派害怕大亲王回到巴黎后清算,便于9月21日开幕了由普选产生的国民公会,次日宣布成立法兰西第一共和国,剥夺原有的贵族头衔,去掉先生和阁下的旧日称呼,换以同志和兄弟,并公开要求带领龙骑兵的雅柏菲卡立即返回巴黎,就国王的审判问话。
这种笑话般的命令送往前线,自然被那人忽略,法兰西玫瑰忙于对侵略者们亮出锋利的毒刺,一路乘胜追击,到十月底时,甚至离开了国境。
罗伯斯庇尔作为巴黎代表中得票最多的候选人进入国民公会,总算将那些狂热者失去的理智又平衡回来,11月新送往前线的命令变成了切断补给视为叛国,才让龙骑兵又追着联军溜了一段后,一个回转迅速撤退回国境内,连追击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对方。
这时国民公会又不希望雅柏菲卡回到巴黎了,因为他手上那支杀意未退的军队,国民自卫军被指派前往普罗旺斯区与龙骑兵换防,而刚刚回驻地修整不到一个月的龙骑兵,则被指派西上,以防五月就开始对法国进行海上封锁的英国,至于雅柏菲卡,则以需要问话的理由,被下令留在领地,等候法庭取证。
就当公会已经做好再一次被忽视的准备时,出乎意料的,这次对方选择了服从命令。
“谁去将人带回来?”问题一提出,刚刚还群情激昂的大厅突然安静下来,目光闪躲。整个普罗旺斯大区,都是雅柏菲卡旧日的领地,纵然现在共和国取消对方的身份,也无法避免那里依然是某人大本营的事实。公会可以剥夺他手中的军队,因为符合当下布防的局势,而他在自己的领地里,毫无畏惧。
“米诺斯.格尔芬。”有人出声提议,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见众人将目光转移到他身上,米诺斯懒洋洋地笑笑,说道:“既然是公意,我当然同意。”
对于谋杀的旁观不作为,应该与杀人者同罪。
国民公会的一些议题,甚至堪比当年法学院的读诗会,让人昏昏欲睡,花了半场会议来补眠的米诺斯,从议会厅走出时,还觉得被雕花的椅背硌得骨骼生疼。
“喂!米诺斯。是这个名字吧?”有人停在门廊外等他,穿着条文的灰色大衣,歪歪斜斜地系着条红色的领巾,带着几分市井的痞气向他招手。
虽然没有正式见过,但米诺斯也认识,罗伯斯庇尔的好友,丹东。
米诺斯多次听闻他的名字,半是抱怨半是无奈地从罗伯斯庇尔口中讲出,关于他的风流趣事。
“什么事?”共和国新制定的规则里,便是去除旧时的礼仪称呼与繁文缛节,让交谈变得快速简洁,这条倒是深得米诺斯喜欢。
“塔楼里的小王子,生病哭了几个晚上了,我烦的不行,你带走吧。”罗伯斯庇尔推辞掉阴谋审判庭庭长的职位后,丹东却自愿加入了陪审团,成为九月屠杀后监狱的负责人。
见米诺斯不回答,他又说道:“国王和王后叛国证据确凿,年后就要公审,很多人都想成为他的照看人。”他说着将双手笼入外套口袋,十二月,天气日渐寒冷,像是要下雪般阴沉。
“做人总要有些底限。”丹东看向走下阶梯的一些人,毫不掩饰的轻蔑。
杜伊勒里宫被攻陷的那晚,除去死亡的几千人,还有大量不可考证的失踪,总是优雅精致的贵族们,成了暴民最好的猎物和收藏品。这是被国民公会所默许的,推翻王权应得的利益。
甚至有些人窃窃私语,将主意打到领军在外的龙骑兵团长身上,只是苦于太难得手。而眼下无依无靠的小王子,总归是同一个家族出来的近亲,容貌上颇有几分相似,便成了更好不过的替代品。
“好。”米诺斯本不想理会,想到这层,鬼使神差地给了同意的答复。
被小王子的病情拖了几天行程,米诺斯带着几个小队宪兵团抵达阿□□翁,已经是圣诞节后。龙骑兵换防后,似乎也带走了雅柏菲卡的卫队,城堡之中,除了还未离开的侍官,只有几个维持日常生活的仆人,长公主和城堡的主人。宪兵团一进入城墙内,便迅速地占据了所有巡视点和瞭望塔,将所有人分开看管。
米诺斯在城堡的书房见到了雅柏菲卡,一年多未见,刚经历过战争的王权之剑还带着几分锐利之意,坐在壁炉前的沙发里,手中握着军队制式的火枪。
从八月到九月,还有一些不堪受辱的贵族,选择了自杀的道路,明知道这样死后不会被教堂接受,却还是软弱地逃避现实。
米诺斯走上前,从雅柏菲卡手中抽出枪,抵上他的脑侧,倾斜的角度能确保铅弹能瞬间击毁神经中枢,人会在大脑收到痛觉反馈之前死去,这个过程非常快,也不会痛苦。
“告诉我,你是忠于国王,还是共和国。”
“我对我的王国忠诚,你们在巴黎的把戏,请保持在不破坏王国的稳定和团结范围内。”雅柏菲卡说,无所畏惧的冷淡。
离开法国,现在就走。拉法耶特在换防时特意给予过提醒。
巴黎几条暗线的消失,拉法耶特警告的话语,意味着他又一次被背叛了。大概习惯这样的对待,推测出结论时一点感觉都没有,而是无比的冷静清晰,所以他才会将龙骑兵交给史昂,卸下团长的职务,去面对他的结局。
“这么肯定我不会开枪?”
“没有子弹。”雅柏菲卡摊开右手,露出掌心的铅弹,“你拿过去之前,我把它取出来了。”他承诺过的,不会自杀。
现在他倒是希望这颗铅弹在枪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