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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秋思 ...

  •   秋风猎猎,苍原茫茫。
      夜幕降临之时,一只羌笛幽幽之声穿破了夜的寂静,将苍凉单薄的竹管之音在镇戎军的军营里淡淡弥撒开来。
      数日前,西夏人突然攻打泾原路三川寨,宋军增援时又中西夏人埋伏。三川寨失手,相距甚近的宋夏边境重镇镇戎军已成危机之态。
      作为兼承宣使的展昭,虽历经江湖庙堂险恶,身经百战,然而身临战场,这却还是第一次。
      此刻的他正巡视着军营,不知不觉随羌笛声走到了那个吹笛少年身旁。
      少年并不识得这位刚到军营不久的展大人,见有人走近,也不在意,依旧羌笛悠悠,自顾清音。
      展昭伫立一旁,远眺月光下的地平线上,低矮山脉绵延起伏,暗黑森然之气笼罩四野,犹如目下镇戎军之处境:危机四伏,举目无援,又必须死守。
      良久,少年笛音渐落,放下手中羌笛,方打量起一直静立在身侧之人。薄凉月光之下,眼前的青年身无甲胄,一袭普通蓝衫,面目儒雅清俊,好似个军中文书。
      少年开口问道:“这位先生眼生,可是新来的?”
      展昭默然一笑:“先生不敢当,在下到这军中确实只有数日而已。”
      少年摇头:“你来的不是时候,正赶上西夏人来战。看你这长相,是个读书人,可惜了。”
      展昭扬了扬眉梢:“可惜了什么?”
      少年微微皱眉,露出不屑之色:“你没上过战场吧,打仗杀人,靠的是武力拼命,你一个读书人能有多大用处?跑来白白送命!”
      展昭唇角微微勾起,温和道:“读书人也有报国之心,尽力而已,怎能说是枉送性命?”
      少年冷哼一声:“等敌人打来你就知道了!举不起刀,砍不了人,拿支毛笔去挡么?不是白白送命是什么?!”
      展昭见他眉目间尚未脱去稚嫩,却要故作老成之态,忍住笑道:“在下确实没有上过战场,还请小兄弟教我。”
      少年打量了他一番,点头道:“看你身体虽瘦却也算壮实,我可以教你几招防身,如果打起仗来,你也可以自保。”
      展昭微笑点头:“那便多谢了。敢问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封子翼,你可以叫我老封。”
      一声老封出口,展昭终于没能忍住,噗的笑出了声。
      子翼见他失笑,不以为然:“笑甚,别看我年纪不大,可也是老兵了。我在这镇戎军呆了三年,能跟我一起活到现在的人也不多呢。”
      展昭闻言,心中微微一痛,叹一声道:“兵戈战乱,战场杀敌,能活过三年确是不易。小兄弟,你也是条好汉!”
      子翼冷笑一声:“谁说不是!都说了叫我老封,你这新兵怎的不知规矩。对了,你叫甚名字?”
      展昭微微一笑:“好,老封。在下姓展名昭,常州人氏。”
      子翼听他报出姓名,凝眉想了想道:“这名字好像在哪听过?”
      展昭笑问:“是吗?在哪听过?”
      子翼皱眉想了片刻,摇头道:“算了,想不起来了。原来你是江南人,难怪长得一脸斯文清秀。”
      展昭低眉一笑:“小兄——老封是哪里人?”
      子翼道:“我是辽人,你信么?”
      展昭侧头扬眉:“有何不信。那你为何做了大宋军人?”
      子翼道:“我是个孤儿,自小在雁门山一带乞讨为生。三年前,认识了老余,是他带我来投军的。他说投军有饭吃,有饷拿,我就跟他来了。”
      展昭轻轻拍了拍他肩,问道:“这几年,在军营里能吃饱穿暖么?可有拖欠军饷的时候?”
      子翼抬头道:“王将军待军不薄,虽然年年打战,粮饷还是从不缺欠的。”
      展昭抿唇,微微点头:“老封,回营去吧,抓紧时间歇息,也许明日便要打仗了。”
      子翼叹一口气:“小展,明日若无战事,晚上到此处来,我教你几招防身。”
      展昭笑道:“好,展某记住了。”

      晨光微泻,鼓声骤起。
      子翼随队伍在营门集结时,一眼看见了王珪将军身边站着的展昭。
      软甲轻衣,长身玉立,眉目轩朗,英气逼人,腰间挎一柄墨黑长剑,浑然不是昨夜的清秀文书。
      子翼愣愣的张了张口,只见展昭目光向人群中扫来,对他微微一笑,复又扫视开去。
      只听王珪高声道:“斥候回报,目下西夏大军距镇戎军只有五十里,而宋军大部兵力被西夏人吸引至三川寨,无法驰援。李元昊围点打援,意在夺取我镇戎军身后的渭州,泾州,打通关中通道,好长驱直入中原之地。诸位弟兄们,我等舍家为国,为保大宋平安,今日誓必要死守在此,绝不能让西夏大军迈过镇戎军一步!”
      王珪讲完这话,面前宋军将士,人人赳赳而立,虽满面肃杀之色,却是静如山岳,巍然不动,唯闻战旗迎风猎猎。
      “此位朝廷承宣使开封府展大人,今日与本将军一道随军迎敌。列位将士,稍后列阵迎敌,本将主中阵,左右二阵由副将各领。”王珪很快部署了排阵,此时斥候来报,西夏军离镇戎军已不足三十里了。

      时当清秋,阳光万里,广阔的西北大地上尚泛着些许草色青青。
      宋军已用最快的速度列好了阵势,中央弧形阵地,一排铁色盾牌结成深黑铁墙,在阳光板下闪烁出凛凛清光,盾牌后是步兵集阵。东西两侧,各有数百骑兵列成厚重方阵形成保护之势。展昭勒马立在中阵之中,放眼看宋军大阵,不由忧心忡忡:据斥候报,西夏大军,此次进攻镇戎军有数万之众,而镇戎军此刻所有人马也不足五千,人数差距之大,唯有死命支持静待援军。所幸的是,西夏人一向短于攻城,王珪将军将兵力分为两半,一半守城,一半放于城外十里列阵保护。
      展昭自请出城入阵,与王珪将军一道守于中军阵中。
      思忖间,忽闻西方沉雷滚动连绵不绝,须臾之间,远远的墨色地平线上尘烟大起,一道黑线在尘烟下渐渐展开、逼近。阳光被弥漫而近的黑色烟尘遮盖,沉雷逼近,漫山遍野的人潮与山呼海啸的吼叫瞬间已包围上来。
      尘烟弥漫,旌旗招展,战马嘶鸣,号角呼应。展昭镇定立马,见王珪举剑上扬,中军盾牌顿时低下,一排排箭矢激射而出,西夏军当先的一排撞令郎齐齐倒地。盾牌立起,又一排宋兵上前,箭雨黑压压倾泻而出,西夏人的前军再次纷纷倒下。
      如此反复只射得几轮,西夏重甲骑兵已快速跃上,冲开了宋军中军步兵阵,宋军左右护阵骑兵见状,立即包抄杀入,喊杀声响彻云天。
      “左军前杀,右军后杀!”展昭听王珪发出攻杀将令,只见身侧令旗翻飞横掠,随即身后鼓声紧促,宋军左右骑兵立即分段厮杀,将西夏骑军一分为二。
      阵势一开,宋军攻防有序,协力厮杀,一时间杀的西夏军忙乱无措,竟丝毫不见逆势。
      马踏飞尘,碧血黄沙。宋军虽进退有度,阵脚未乱,可毕竟人数太少,西夏大军挺过之前的慌乱,排阵掩杀,已开始占据战场优势。宋军渐渐力不能支,死伤过半,退到了镇戎军城下。
      展昭立马阵中,始终未曾出手。身前烟尘遮天,目不能及丈余。展昭一面随宋军后撤,频频转身远眺,于万军之中寻觅良久,终于敏锐捕捉到数丈之外,一人厚甲高马,令旗战鼓跟随左右,正是此战敌军主将。展昭再不迟疑,眼见宋军在城头箭雨的庇护下回撤入城,他单人独剑拍马反出,闪电般直奔敌军中阵。
      王珪不及阻拦,只得带军入城关闭城门。待他快步登上城楼看时,只见万军之中,展昭挥剑如电,左右格杀,只进不退,如入无人之境,箭头一般深入敌阵心脏,距离敌军主将已不过丈余。
      子翼此刻亦在城楼之上,他手中不停射箭抵挡攻城敌人,心中暗自纠紧不已。昨夜识得的温润展昭,此刻竟如天神般威勇无敌,于敌阵中一步杀十人,势如霹雳,无人可挡。谁都看得出他是奔敌首而去,孤身一人要在万军之中取敌将性命,这需要有多大的本领和勇气?!子翼不敢多想,只是默默期盼敌人早些退走,展昭能平安归来。
      黄沙漫漫,烽烟四起,惨烈的厮杀搏斗还在继续。子翼手中箭矢已所剩无几,身旁的同伴又倒下几人,他顾不得许多,换做不停的向城下扔滚木大石。

      阳光透过漫天沙尘露出一线金色时,西夏人忽然停止了进攻,鸣金声中,纷纷转头退去。子翼眼见敌军丢下一堆乱尸如潮水般迅速退走,浑身一松,跌倒在地。
      还未来得及喘上几口气,子翼猛的又从地上爬起。他听见王珪口中高喊着备马开城门,便匆匆奔下了城楼。
      子翼心中一紧,赶紧扑上城墙。沙尘如雾,眼光不及十丈,满目茫茫,心亦茫茫。
      沮丧间转身,忽闻城下呼声震天。赶紧扭过头看时,一人一马已在蒙蒙灰尘中显现,正一步步驰近城门。逆光蒙尘,马背上的身影挺如修竹,发丝散乱在风中,背景皆成虚无。这一幕剪影如刻,散着金光,从此成为子翼西北军旅生涯中最深刻的记忆。
      “展大人回来了!”
      “展大人射杀敌首,西夏人才退了兵!”
      人群中各种欢呼声起,子翼呆呆的立在城楼,心中说不出的欢喜。
      “南侠展昭果然名不虚传!”身旁的老余开口叹道。
      子翼闻言,转头问他:“老余,你说他是南侠?”
      老余点头:“可不是!他就是南侠,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圣上亲封的御猫。威名远扬,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年轻俊秀的一个人。”
      子翼哦了一声,心中暗自惭愧,自己眼拙,昨夜竟将他当做文书嘲讽了一番,想来真是羞愧之极。

      夜色如银,白日喧嚣的战场,此刻已寂寂沉静。
      完成了埋葬白日战死士兵的工作,子翼拿着羌笛,又坐在军帐外吹了起来。
      夜风簌簌,如耳畔私语。笛音婉转,清冷如风。
      “老封——”
      清朗之声从身后传来,子翼放下羌笛,扭头看时,正是展昭面带微笑站在眼前。
      蓝衫飘垂,清颜俊貌,一如昨夜。
      “展——大人”子翼赶紧起身呐呐开口,面如火烧,不觉低下了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下去。
      “怎么了?不过一日,就与我如此生分了?”展昭笑道,伸出左手摸了摸子翼的头。
      子翼低着头,正看见他右手蓝衫的袖口露出一圈洁白的绷布。
      “你受伤了!”子翼抬起头惊道。
      展昭举起右臂看了看,轻松笑道:“一箭换一敌将,这买卖值了。”
      子翼咬了咬嘴唇,強自放松心情,对展昭深深一躬:“展大人教我!”
      展昭抿唇,露出左颊笑窝:“老封何需?”
      子翼认真答道:“杀敌本领!…..展大人还是叫我子翼吧。”
      展昭微笑道:“子翼,武功不在一朝一夕,你在军中摸爬滚打三年,杀敌自保的本事自是不低。”
      他本是真心之论,子翼听来却觉耳根发烧,窘道:“展大人,昨夜小的有眼无珠,班门弄斧要教您防身之术,小的错了,展大人莫要计较……”
      展昭哑然一笑:“你心地善良,何错之有?展某还要在军中呆些时日,可顺便指点你些机变之招,不知子翼意下如何?”
      子翼闻言即喜,低头抱拳:“多谢展大人!”
      展昭摆手:“可不是白教,子翼,你吹一曲范大人的《秋思》给我听。”
      《秋思》乃范仲淹新词,有人将此词配了曲子传唱,在西北军中甚为流行。子翼也曾吹过,当下点点头,举起羌笛放在唇边。
      气息吐出,笛音如诉。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
      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西夏人退去之后,整个秋天,竟然再未前来挑衅骚扰。
      宋军得以短暂喘息,加紧练兵之余,展昭亦教会了子翼不少御敌机变之招。
      秋光流逝,转眼已是入冬。
      西北冬日枯寒,粮草缺乏,正是西夏人最常来犯之时。果不其然,年末刚过,李元昊便亲率大军越过天都山,直奔渭州而来。
      泾原路全军备战,展昭随庆州副总管任福将军一道带领大军踏上了去羊牧隆城的路,却让子翼留在了镇戎军守备。
      “展大哥,为何不让我随大军西行?”
      “子翼,守在镇戎军,一样可以杀敌卫国。”
      子翼不知,此次大军西行,原是泾原路总管陕西经略安抚副使韩琦破敌之策,意在假以渭州正面迎敌,主要兵力却秘密绕道羊牧隆城,以断李元昊之后,利用有限的兵力将其包抄歼灭。
      展昭深知此行任务之重,处境之险,毅然请命随军,而将年仅十八岁的子翼留在了城中。
      大军出发那日,天地苍茫,寒风凛凛。
      子翼站在军营后的小山巅上,看旌旗茫茫,战马萧萧,连天兵马徐徐前行,竟一眼望不到尽头。入军三年,见惯生死别离,与展昭不过相识一秋,却已让他生出难舍之情。总觉得展昭身上有一种力量,让人亲近却又折服,子翼常常想:大概这就是侠吧。
      数日之后,好水川之战爆发,西进的泾原路精锐大军被李元昊诱入西夏十万主力埋伏圈中,竭力厮杀,全军覆没。
      噩耗传来,举国震惊。
      泾原路名将损失殆尽,韩琦回京请罪,西北边关再次陷入阴沉黯然。

      长河落日,残阳如血,晚霞中但见军营萧索寂寂,旌旗随风缠卷。
      子翼站在镇戎军城墙之上,凝视莽莽苍原万里,想起那秋日逆光中的剪影,不觉眼中酸胀,心神俱怅。神伤许久,他缓缓摸出怀中羌笛,举至唇边吹起。
      羌管悠悠,哀思如愁。笛音越过暮色,弥漫在整个军营。
      西风呼啸,秋思愈浓。
      莽莽苍原之上,隐隐有悲歌起: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
      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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