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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魅-生平 ...

  •   花珏嘴里念叨着“对不住”,老实不客气地往小凤凰身上缠了好几个符咒,但凡能制住它的全部用上了。这只肥鸟被符咒裹得如同一颗球,安安静静地躺在桌上,任由花大宝用爪子不停地挠它拍它,十分解气。

      玄龙在一边坐着,享受着花珏亲自给他包扎伤口的待遇,分出注意力去问它:“怎么这时候不说话了?”

      “愿赌服输。他制得住我,我便认输,没什么好抱怨的。”凤凰道。

      花珏这时候才有时间问问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打起来?”

      “它欺负咱们家大宝。”玄龙由着他包扎好之后,把花大宝抱上膝头,给花珏看它肚皮上被抓出的伤口,表情十分严肃,认真地帮胖头狸花猫告状,“你看这儿,伤得很深。”

      花珏没想到花大宝也光荣负伤,心疼得眼眶都红了,赶紧把他的宝贝猫儿子抱了过来,给它缝针上药。玄龙则待在旁边,拿手指去弹凤凰的脑门儿。

      凤凰剧烈地甩着头,一对眼睛气鼓鼓地瞪着他,但又被符咒限制着,动弹不得。它嚷嚷着:“士可杀,不可辱。不错,我是坠了魔道,需要吞吃鲜活的血肉来长进修为,你们要杀要剐随便罢。但我可提醒你一句,你身边这条龙同我一样是入了魔的,小心他哪一天把你也吃了。”

      玄龙没理它,花珏生着气,也没有出声。屋里只剩下这凤凰独自叽叽喳喳的声音,半晌后,它似乎是终于意识到了面前的两个人暂时不会理他,乖乖闭了嘴。

      花大宝最近总是成为伤员,花珏决定再次提高花大宝的家庭地位,这次把床榻正中的位置让了出来,还把家中唯一的一个汤婆子塞给了它捂着。他甚至琢磨着要不要去对面把桑先生养的小母猫也提回来,让花大宝在养伤的时候不那么寂寞,但这个想法只出现了片刻,很快便被他打消了。

      守着花大宝睡着之后,花珏问玄龙:“你感觉怎么样了?要不要也睡一会儿?”

      玄龙问他:“你要午睡吗?”

      花珏犹豫了一下:“我不困。”

      玄龙道:“那我也不困。”

      似乎是看到了一线发言被听取的机会,凤凰又扑腾了起来,颇为沧桑地开口道:“虽然你们可能觉得我是一只坏凤凰,但我真的只是想找他——这个好看的年轻人算算我前生的命而已。”

      玄龙打断了它的话:“你前生为人,是青楼头牌,十八岁那年被一个王爷买回了家,此后病重不治。这样的命,还能怎么看?”

      凤凰沉默了一会儿,似乎玄龙的话中提到的某个词让他有所触动。过了一会儿,它扭了扭身体:“正是因为这样的命已经发生了,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那样死。我听六道传说,判官笔是绝对公正的,既然我上一世命已绝,我希望你能判一判我上辈子的功过……我以前是个好人来的。”

      玄龙冷冷地瞥了它一眼。

      凤凰立刻不甘示弱地补充道:“我连鸡都没杀过。”

      “那是因为你从小便被青楼当做头牌培养着,出去之后也是在王爷府邸中享受锦衣玉食,没有动手杀鸡的机会。”玄龙拆穿它,“而且,你本就是羽禽类,不会同类相煎。不过谁知道你死后杀了多少之鸡呢?你要他给你算命,说不定只是觊觎判官笔。”

      “你放屁。”凤凰道,“花小先生,你不要听信这条长虫的鬼话。我说的东西字字是真,绝不骗你。”

      花珏听他们一来一往的冷嘲热讽,听得有些头疼。被捆成球的凤凰眼巴巴地望着他,模样很委屈,玄龙也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等待着最终定夺。

      花珏摆摆手,认真地对桌上的肥鸟道:“你出手伤了大宝,还伤了嘲风,我是不会答应你的。”

      “怎么会?我不过是没想到你竟然这样看重这只猫,还很看重这条龙而已。是我失策了。若是我早些知道,定然会顺带着讨好他们。”小凤凰道,他说这样的话时,似乎对自己表达出的立场毫无自觉,甚而有些沾沾自喜。它再张了张嘴,似乎想再说些什么话,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只在这一瞬间,花珏以为它没有发出声音。但这个念头刚在他念头里转过,他便听见了脑海里响起凤篁的话,仿佛滞后了片刻:“为了弥补,我可以给你一颗翡翠眼。”

      “翡翠眼?”

      “龙以夜明珠、翡翠或宝石为眼,像你家这条长得这么大的,需要灵力至盛、体积犹大的翡翠眼。你该不会没发现,他两只眼睛都瞎了罢?你既然对这条龙这么好,那就好人做到底,帮他把眼睛也找回来呀。”凤篁看起来仍然在无声地翕动着两片尖尖的喙,只是它传音入密,只有花珏一人能听见。

      花珏有点踌躇。

      他的确知道玄龙的原身缺失了一双眼不假,他用判官笔救了他的命之后,玄龙的伤口都好了,雷伤也飞速痊愈了,只是缺失的东西再也无法回来,他没有办法凭空为他写来一双眼睛。

      而且……玄龙平日里似乎可以正常地视物,也导致了花珏快要将这件事遗忘了。

      凤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恨铁不成钢:“一损俱损,不然你以为眼睛是用来干嘛的?他目前能靠着强盛的灵力识别物体,可你真当他是看得见你的么?”

      花珏哑口无言。他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玄龙,玄龙眼光清透,向他回望过来,花珏便收回了视线。凤凰不提还好,这一提,花珏怎么看怎么觉得玄龙眼神不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难道玄龙来他这里这么长时间,其实是看不见的吗?

      那该多难过?不,不如说,玄龙本该就是完完整整的,这是完璧上的瑕疵。

      花珏吸了一口气,看着小凤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歪过脑袋:“你不相信我,我要不要给你一点押金?”

      说着,它周身迅速地泛起淡淡的蓝光,集中在它的一只细长的爪子上,绕成一个环。蓝色的圆环嵌入骨骼,发出清脆的一声“咔擦”的断响,那一节白玉色的爪子便落在了桌边。断口处渗出了一些漆黑的血。

      玄龙在一边皱起了眉,道:“你在干什么?”

      凤篁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一样,奋力仰着脖子,不无骄傲地道:“凤爪,给他。”

      花珏小心翼翼地问:“你给我这个……是让我泡椒?”

      凤篁瞥了他一眼,看架势像是准备破口大骂,但是过了片刻,它又软了回去,舒舒服服地贴在桌上:“唉,算了……凡人,谁叫我现在有求于你呢。你想要泡椒还是糖醋,随便你了。”大约是察觉到花珏已经被他说动了,这只鸟又变得有恃无恐起来。

      玄龙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你要他做什么?花珏还没有答应你罢。”

      “你管我。”小凤凰道,“我讲给他听,又不是讲给你听。你这么黏你的心上人,他是会被吓跑的。”

      玄龙愣了一下。

      小凤凰接着道:“谈感情呢,若即若离是最好的……”它乌溜溜的眼睛往花珏那儿望了望,冲玄龙挤挤眼睛:“这个么,我回头私下里跟你说?”

      花珏没工夫管他们的爱情哲学,他左右为难着,心里却已经打定主意要给玄龙换眼。看看眼前的小凤凰,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玄龙,花珏硬起头皮安抚道:“我过会儿去城主府上问问桑先生,看他有没有办法查到十九年前的事。现在我们先听听他怎么说好不好?”

      小凤凰喜悦地“啾”了一声,趾高气扬地往玄龙那儿望了一眼,示意这是它的胜利。

      玄龙明显不太满意,但是什么都没说,只摸过来握住了花珏的一只手,颇为嫌弃地把那枚凤爪拨去了一边。一人一龙坐在桌前,看着一只被粘贴在桌上的小肥鸟躺在眼前,十分感慨地回忆了过去。

      “我是凤字辈的,五岁的时候被我爹卖进了乐坊里。当时我家很穷,我爹是想让我跟在那里做个学徒,我在丝竹间学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礼仪、诗词与音律,能学的都学了,可我家还是很穷,眼看着连给我娘治病的钱都出不起了——那时我的小弟弟刚刚生下来,我娘在月子里落下了病。”凤凰轻描淡写地道。

      花珏试探着问了一句:“怎么……听你口气,没有想象中的辛苦?”

      小凤凰瞅了他一眼:“对呀,其实我是不辛苦的。乐坊里给学徒的待遇都是最好的,虽然乐者贱格,但我从小便不愁吃穿,过得比我爹爹姆妈好得多。不过,乐坊中的月钱没有多少,能过好的也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就在我十三岁那年,有人突然发现我这张脸比我的琴声更能吸引客人的注意力……后来我便向师父提出,想要转到‘堂子’里,他把我打了一顿后,还是按我意愿,帮我找了一个资历很老的嬷嬷,我在她手下做事,很快便成了头牌。”小凤凰仍然是那样轻描淡写的语调,听起来甚而还有几分迷醉,似乎仍旧沉醉在过去那般纸醉金迷的生活里。

      一个没有多少阅历的年轻人,靠着信件晓得自己有一个贫困潦倒的家,他的人生,暗处是他扎根在底层的老父老母,明处却是这个世界中最喧嚣的一部分。他心知自己身上背着养家的担子,可早已被那样鲜活有趣的生活迷惑了视线。他年轻,好看,有大把人追捧他,守在乐坊门口徘徊不去,只为见到他窗边的一个剪影。

      “你听说过‘一面千金’没有?十九年前,我名满江陵,连京城的人都惊动了,有一个新科进士,听说了‘京中男色无一人及凤篁者’,当即便匆匆赶来了江陵,许下前两黄金要与我见面。”凤篁咯咯笑了起来,一张尖尖的小嘴有规律地翕动着:“可是我第二天就不见他了,我让我的侍童告诉他,今天的千两黄金,只够我的茶水钱。他被吓得不敢再来,可是第二天便有人出了万两黄金,要见见我。”

      少年人咬着一颗樱桃,斜倚在门边,想着今天又会是哪个糟老头来见他呢?他听见了喊场时的铃声,用舌尖顶出那颗樱桃核,潇洒地“呸”了一声,让它快活地落在了楼外某个人的头顶上。就在这时,他听见他要等的客人来了,转身一看——公子玉面。

      那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嫖客。

      老鸨们教手里的小倌接客,总是会告诉他们一些收买人心的小技巧,比如约定赎身,等人真来赎的时候再漫天要价;比如海誓山盟,婊|子口中最不值钱的便是誓言,跟一个人说了,隔天便能在另一个人身下断断续续地喊出同样的话。少年对这样的技巧烂熟于心,所有客人都很吃这一套。

      包括这个长得好看的,也吃这一套。

      只是绕来绕去,少年不小心将自己也绕了进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开始认真写传给那人的情信,晚上睡不着地等着那个人的到来,一夜等不见,便吃不下隔天的饭。他动了真感情,按照听过千百次的传言来说,这是作为一个风尘人的死门。

      听说,他们这行是爱不得的,爱上了就要死。

      凤凰道:“那时我不敢告诉嬷嬷,以为告诉了也是被打死的下场。我买了一串樱桃串,吃一颗丢一颗,单数生,双数死,我准备投河来着。”

      结果,少年数樱桃的时候恰巧被那人听到了,他过来告诉他:“我赎你回家。你不是女子,我没办法娶你,但能永远同你在一起。”

      他答应了下来,从此不再是江陵乐坊的凤篁,而是那人独有的小凤凰。他也是那天才晓得,他爱上的人是个王爷。

      他帮他赎身,还帮他还清了家中的债务,皆大欢喜。两人形影不离,度过了几年欢好快乐的岁月。只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他得了十分严重的病。旁人有的传说他是花柳病,也有人说他邪魔缠身,是不祥的征兆。他在病中仍如往常一样的等,却一直没有等到自己心上人的踪影。

      凤篁讲到这里便没了声音。花珏等了很久,仍然没见到它出声,抬眼却看见这只聒噪的小肥鸟直愣愣地看着天空,眼里一片空茫:“再然后……我就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花珏有些诧异。

      “等我再有印象的时候,我已经坠了魔道,是一只死凤凰了。我回到原来的地方打探过,听见那些人把我当成花柳病病死的人……”小凤凰说着说着有些黯然:“可我那时只跟过他一个人,怎么可能染上花柳病……他已经搬走了,也有人说,他后来后悔了将我赎回来,败坏了他的名声,于是亲手杀了我。我问了一百个人,有九十九个人都这样说,我想,这大约已经是事实了罢。”

      凤篁眨巴着眼睛望着花珏和玄龙。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我只是想请你用判命的方法,看一看我的前生。放浪自负、作践他人的罪孽,我想我是知道的,我这样的人死了也活该。可是你能不能帮我看一看,究竟是不是他杀的我?”凤凰又挣扎了一下,歪过脑袋来看他:“你知道的,有时候大家就是死不了这条心。如果真的是他,我会一辈子记着那个场面,生生世世去寻他的魂灵,让他不得好死。如果不是……”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小鸟的眼中跃动着蓬勃的憎恨与疯狂,凤凰的愤怒燃烧起来,比焚毁一切的鬼火更加炙热。花珏本能地对这样的气息感到有些畏惧,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摸了摸小鸟圆溜溜的头,似是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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